傲霜花第三十二章 忍俊不禁

  陸太太雖然是個孀婦,情感跳動於中,那與人並無兩樣。她看到華小姐那樣冒雨出去,料着她有重要的事情,須她親自去解決。而這樣狼狽回來,一定又是沒有得着結果,便引她到自己屋子裏去,把衣服鞋襪全數借給她換了,再泡了一壺好茶,兩人就坐在屋子裏談天。章公館的中飯是遲的,陸太太又陪着她吃飯。飯後,那天氣更是惡劣,細雨變成了大雨,一陣陣地落着。依了華小姐就要到南岸去。陸太太道:“你是明天上午的課,明天早晨過江去,也不遲呀。無論如何,我們這裏招待不週,也比學校裏好些。”華小姐嘆了口氣道:“陸太太,你還說招待不週呢,你還沒有看到社會上對於女子那一副白眼。”陸太太聽了她這話,便想到她今天出去,必是遭受了人家一副白眼。但不知人家是怎樣地給予她一種白眼,於是拉了她的手,一路到屋子裏來坐着。屋子裏不但泡好了兩玻璃杯茶,還放下了一碟五香瓜子。兩人對面坐着,華小姐捧着杯子喝了一口茶,又嘆着氣道:“我真沒有過分的奢望,若是有這麼一個地方,長期讓我喝茶嗑瓜子,在家裏過雨天,那我就什麼也不想了。”陸太太笑道:“這話要分開來說,假如你自己也有要這樣一座公館……”她立刻笑着搖了兩搖頭道:“若果如此,我還能說不是奢望嗎?我說有這麼一間可避風雨的屋子,不敢想在大公館裏面有這麼一間屋子。”陸太太道:“那應該沒有什麼困難呀。”華傲霜抓了幾粒瓜子,慢慢地嗑着,眼光望了面前那杯香茶,沉吟了一會子,因道:“在表面上看來,這好像很簡單。可是真要一個人坐在屋子裏喝茶嗑瓜子兒,那也並不是一個人所能辦到的事。比如我們現在喝茶嗑瓜子,並不是我們兩人燒開水裝碟子親自辦的。”

  陸太太聽到這裏,算是捉住了她一點話因,她最大的苦惱,似乎是感到一個老處女的孤獨。於是喝了兩口茶,微笑道:“在中國,婦女從事職業,還是剛開始,實在不容易得到社會上什麼協助。而女人要做的家庭小事,職業婦女還是丟不開,不像男子可以專心去從事職業,不必過問家庭。我現在也奔上職業婦女一條路了,兩個孩子交給了他們外祖母。寄居在這公館裏,當然我這位堂兄不在乎我這一個人的吃住。可是永久寄住在人家家裏,究竟不是辦法。而這樣老幹下去,我會沒了一個家。總聽到男子們說,有了家就有了累贅。可是沒有家呢?又覺得像孤魂野鬼一樣,這條身子無所寄託。這話說到婦女不也一樣嗎?而且做婦女的,和家庭的關係幾乎是融化爲一的,她絕不會感到家是個累贅。”華小姐正端了那杯子要喝茶,立刻將杯子在桌上按着,表示了決心,點着頭道:“對的!我現在就覺得和父母兄弟住在一處,什麼事都有個商量。尤其是生病的時候,住在我們那冰窖似的寄宿舍裏,睡在牀上,想口開水喝都不可能,那分悽慘,非經過的人那是說不出來的。”說畢,她又微微地嘆了口氣。陸太太先看了看她的顏色,覺得她還是很自然,便笑道:“華小姐,我要問一句很冒昧的話,你覺得守獨身主義,是女子最崇高的理想嗎?”說着望了她的臉色,見她的面孔略略緊張了一下,然後她微微地笑道:“在往日,有人問我這句話,那我會很感到驚訝的。可是到了現在,我覺得人家應該有此一問。若是在三十年前,的確能守獨身主義,那是最崇高的行爲。因爲三十年前,中國社會裏,女子一點地位沒有,只是男子的奴隸,能守獨身,可以減少許多壓迫。可是任何家庭又不容許一個女子獨身下去。雖然舊社會,對於居孀的人,可以另眼相看,其實那是封建思想下,把女人當了殉葬的東西,那一份另眼相看,更是殘酷。到了現在,女子總算有點辦法,同時有了些享受,也就應當負些人類應盡的責任。嚴格地說,女子守獨身主義,那是違背了應盡的責任的。”陸太太聽她這話,倒有些出乎意料,又微微地笑道:“這樣說,華小姐是不一定堅持守獨身主義的了?”她的臉腮上微微地泛出一層紅暈,撩着眼皮看人一下,笑道:“許多人說我矯情,也有許多人說我唱高調,其實我是把事業看成了第一,婚姻看成了第二,不想我本事不濟,始終不能做出一點什麼事業來。加上又遇着了長期抗戰,就弄得一事無成。”陸太太看到玻璃杯子裏的茶淺了,就拿着熱水瓶向兩個玻璃杯子裏摻着水。她在這些動作中,看到了華小姐的態度,甚爲平常。便又坐下來笑道:“華小姐,你既是不見外,我索性問你一句了。你也曾提到過婚姻這件事沒有呢?”華小姐雖然是個老處女,不過在大庭廣衆之中,避免談到男女問題。兩三個人在幽靜的所在,抵掌談心,對於男女問題,依然感興趣,尤其是最近幾個月,喜歡聽,也喜歡說。同居的那幾位小姐,就每每在晚上菜油燈下聚談着戀愛故事,消磨那枯燥的長夜。這時正趕上了一肚子牢騷,陸太太已把話說到這裏,自己那腔苦水,極待排泄,無論如何也壓制不住。因嘆了口氣道:“這是沒有人可以諒解我的事。自然,往日我也像別個少女,不斷地有人和我談到戀愛和婚姻問題上來。年紀太輕的時候,不論男女都是心高氣傲的。我和對手方,短短的過往時間,我就把那人許多短處看了出來,什麼話都談不下去,甚至做一個普通的朋友,我都不願意。於今想起來,有些地方,是我過分一點。”陸太太道:“華小姐有這個說法,我纔敢說。本來嘛,若大家都守獨身主義,這世界上的人不要滅種嗎?華小姐所說的,都是過去的事,那不必去介意了。在最近期間,有沒有同樣的事情發生呢?”她被這樣一問,那個老處女的面孔,終於是透出了充量的羞意,垂着眼皮,紅着面孔,抿了嘴微微地一笑。陸太太端起了杯子來喝了一口茶,望着她微笑道:“站在朋友的立場,我倒是很願意喝你一杯喜酒的。”華傲霜笑道:“現在老了,說不上了。”陸太太笑道:“你都說老,那我們只好入土了。舊時代女子三十歲出嫁的,那也是常事。華小姐現在二十七呢,二十八呢?”華傲霜最願聽的話就是人家把她的年歲猜錯。這時,她在含羞的面孔上,立現出一種不可遏阻的高興,便笑着搖搖頭道:“哪裏是二十七歲?”陸太太早就聽到章瑞蘭說過,華老師最不願意讓人家看出她的年紀,最願意人家說她是青年,便笑道:“那麼是二十五歲了。”華小姐笑道:“越發不對,實對你說,轉眼就到三十歲了。”陸太太故意往她臉上注視了一下,笑道:“說你有二十九歲,那真看不出。”華傲霜道:“我屬龍,照外國算法,二十八,照中國算法,二十九。”陸太太道:“不!四川人算歲數,也是扣足了年月算,你實在是二十八。哪月出生的呢?”華小姐道:“陰曆十二月。”陸太太道:“好小的月份,你還是過二十七歲的日子,沒有踏進二十八歲的門呢。那比我瑞蘭只大六歲。她雖大學畢業還早着呢,你就教書多年了,真是少年立志。”

  華傲霜抿了嘴微笑,然後又搖搖頭道:“這還算少年立志啦?假如我立志的話,像今天去碰人家釘子的話,那我就惱恨在心,一輩子也不理他。可是我現在很難下這個決心,因爲什麼呢?我們入社會找生活,是要多方面的朋友來幫助的呀。”她自己欠着考慮,把今天碰釘子的事說出來了。這教陸太太心裏暗喜,果然不出所料。雖然猜中朋友一件心事,並非什麼奇蹟,可是陰雨天悶坐無聊,猜對了像華傲霜這樣老處女的心事,那究竟是有趣味的。既然有趣,就索性逗趣兒吧。便故意裝成不解的樣子,笑道:“關於辦合作社的事,我們當然要積極進行,但是也不忙在兩三天。今天這大雨,你何必忙着去。”華傲霜道:“我倒不是爲了辦合作社的事。這位朋友在學問和品格上說,本來都還相投。”她說了這句話,覺得太直率了一點,於是把話頓了一頓,像唱戲一般,藉着微微的一笑,算是拉了一段胡琴過門,於是又解釋着道,“我們這些教書匠,都是書呆子脾氣,也容易說得攏。近來他改了行了,做了官了,我錯把他當往日的教書匠看待,有事還去和他相商。不料他竟對我搭起官架子來。我真不相信做了官,人就變了氣質。”陸太太笑道:“那麼,是一位異性的朋友了?”她點着頭又微微地笑了。但她雖然是笑了,卻沒有說話。陸太太也是向她笑着,默然了一會。華小姐端起杯子來喝了口茶,又望着陸太太笑笑。她見人家一笑之後,並未說話,自己正在興趣頭上,很願意把這話談了下去,現在人家並不說話,也許是人家摸不着老密斯的心事,不敢向下說,這還得自己給人家一點機會纔好。於是低聲向她笑道:“異性朋友這個名詞,乍聽之下,好像帶點軟性。其實像我們這樣做了長久時間職業婦女的人,異性朋友是太平常而太多了。對於這類異性朋友,簡直像同性一般看待,絲毫沒有副作用。”陸太太聽她的話音,雖然是很淡漠,可是看她的面孔,卻是眉飛色舞,料着她是有幾分願意的。便笑道:“異性朋友這個名詞,當然不能老老實實地看。若是這樣老老實實看,像我這女孀婦,何嘗沒有幾個異性朋友呢?不過普通人所說的異性朋友,都是指着有特別感情的。就是我剛纔問華先生的異性朋友,也指這類的朋友而言。我想憑華小姐的這份人才,加上你的道德學問,這類的異性朋友,應該是有的。你縱然不需要異性朋友,你可攔不住人家的崇拜。”華傲霜在人家這樣誇讚之下,心裏又高興了一層,因笑道:“二十歲以前,任何一個女孩子,都有她的黃金時代。在這個時候,受人家的崇拜和追求,都是毫不稀奇的,這不但是姓華的爲然。至於二十歲以後,任何人沒有例外,這黃金時代的黃金,就緩緩地會減色。所以你問我的話,我倒是坦然可以承認的。”陸太太點着頭道:“果然的,華先生這話非常地坦白。不過在二十歲以後,也不能就絕對沒有異性朋友呀。而況二十歲以後,學問更有進步,那真正崇拜你的人,應該在這時候纔開始,不知道這樣誠心崇拜你的人,在你看來是有沒有?”陸太太問到這裏,算是達到問題的核心了。華傲霜想避免這個答覆,而談話挑引起自己的感情,卻有箭在弦上之勢,於是抓了幾粒瓜子起來,放在茶几沿上,將兩個指頭挑選着,把那瓜子大的小的分成兩部分,然後望了茶几上笑道:“我現在哪有這樣的崇拜者?”陸太太道:“那也不見得沒有呀,社會上是個人海,平凡的自然佔多數,可是和你志同道合,志趣相投的,也不見得一個就沒有。”華傲霜點點頭,抓了一粒瓜子放到嘴裏去嗑着。陸太太兩道眉毛一揚,兩手輕輕地拍着笑道:“這我就明白了,今天華小姐冒雨去拜訪的這位先生,大概就是這一類的人物了。”華小姐也是忍不住笑,卻又搖着頭道:“哪裏能到這個程度,也無非是在極普通的朋友裏面,比較說得來而已。不幸的是,這位先生已經做了官,也就志不同道不合了。算了,不再提了。”說着搖了兩搖頭。陸太太和她談到這裏,覺得她並不是理想中冷若冰霜、嚴不可犯的人,便笑道:“我是個女人,對於男子的認識,也許會在小姐們以上。華先生若是願意告訴我這位先生原來怎樣志同道合,現在怎樣志不同道不合,我倒可以分析分析,給你做個參謀。”華小姐更忍不住笑,由微笑發出嘻嘻的聲音來,因道:“你可別誤會,我們還談不到這一層。平常一個朋友,會熟識變得生疏了,那也是人情之常。不是天天見面的人,又沒有什麼生活上必須的往還,那總是會生疏的。不過我總覺得這位蘇先生,生疏得太快而已。”陸太太笑道:“哦!這位先生姓蘇,也是教授先生了。”華小姐沒理會把對方的姓氏也透露出來了。話已說到這裏,就索性告訴人家吧,反正她是個孀婦,與自己一班熟人又相隔着很遠的距離,告訴她也沒有多大關係。點頭道:“自然,也是個教書的。不然,怎樣可以發生友誼?他也不光教書,還算是個作家。我自己不大寫文章,我倒是願意做一個作家。”陸太太望了她插嘴道:“這就很合華小姐的條件,”接着又補上了一句道,“交朋友的條件。”華傲霜笑着點點頭道:“我也不必諱言,這樣的朋友,我是願意訂交的。同時,別位教授先生,都以爲我落落寡合,似乎不以我爲然。而這位先生卻同情於我處世的態度。認爲一班朋友所不能瞭解的,正是我的長處。這樣,我自然認他是同調的了。可是他做了芝麻大的小官,竟變了一個人,很難見到他。見着了,也不像從前熱誠地談談學問和生活問題。”陸太太微昂着頭想了一想,因笑道:“做官是一件事,知己相處,又是一件事,你說他做官就變了對朋友的態度,恐怕那不盡然。他住在什麼地方?是一個人嗎?”陸太太竟然鬧出了這句話,而且臉上還帶了一些笑容。華小姐雖明知這問題裏面更含着深意的,但是她裝着不大知道,很坦然地道:“他是一個人,住在他主官的公館裏。”陸太太道:“那倒是一個認真做事的公務員了。”華傲霜臉上表示了一點不屑的樣子,淡笑道:“認真?他除非盡義務和一個女戲子教書認真。風雨無阻,每日五六點鐘準到。”說到這裏,陸太太就恍然大悟了。究竟和華小姐的交情淺,不敢徑直地把話問了下去,端着茶杯起來喝了兩口茶。

  華小姐的話滔滔不絕地說下來,到了這裏,也感到說得有些露馬腳,卻站起身來向窗子外看了看天色。因道:“糟糕!這雨越發下得連綿了,怎樣過江呢?”陸太太笑道:“我們擺龍門吧,擺得很有味,繼續往下談吧。明天早上過江就是了。”華小姐依然對窗子外望着,做個沉吟的樣子,因道:“明天若是再下雨呢?”陸太太道:“那有什麼關係呢?就請假吧。教書的事,未免太苦,這樣跑着兼課,更苦。我們趕快把合作社辦起來吧,若是在這上面找到發展,那比你兼課的事好得多。”華小姐望了雨,也不知道在想着什麼事。陸太太說的話,她好像沒有聽到,只是望了窗子外的成煙細雨出神。這雨煙裏面又是三點五點地夾雜着大雨點,窗子稍遠,正好有兩棵常綠樹,樹葉子上的積水太多了,葉子紛披下垂,水點子滴滴篤篤下落,像是人的眼淚。她便想到了李易安的詞:梧桐更兼細雨,守着窗兒獨自怎生得黑?女子有點才情,大概總是遭遇不好的。陸太太自不知道她兜了這麼大一個圈子出神,也就站起身來,向窗子外看看。因拍了她的肩膀道:“不用發愁了,今天決計留在我們這裏吧。”華傲霜纔回轉頭來,向她笑道:“我倒不是注重那幾個鐘點費。我總覺得,在社會上做事,無論大小,都要負責任。我耽誤掉兩點鐘不要緊,那二三十個青年,白白地又要犧牲幾點鐘功課。”陸太太點頭道:“你是個好先生,當先生的人,都有你這個想頭,那真教人家家長滿意。明早上走,我決不留你,雨天無聊,我們繼續地快談下去吧。”華傲霜也是談出了滋味,又坐下來和陸太太談話了。但是她想到了蘇伴雲,便連續地想到那位情敵王玉蓮。自己今天碰了蘇先生一個釘子,也可以這樣解釋,他實在是公忙。若是這個解釋不錯,那麼,今天就不會來看我,也不會到王玉蓮家去教書。反過來說,他到王玉蓮那裏去教書,卻不到章公館來拜訪我,這就百分之百是有意絕交了。絕交兩個字,也許嚴重些,但至少也是不愛理我了。華小姐想到這一層上,神志就不能安定,和陸太太談話時,也就不如以先那樣興奮。

  到了下午五點鐘,雨天已是暗如昏夜,陸太太提議找兩個人來打小牌。華小姐卻說,六點鐘要出去看一個朋友。陸太太又料她還是繼續早上那番工作,卻也不來勉強。華小姐的原意,覺得留了地址在蘇伴雲那裏,他說下了辦公室前來訪問的,那句話若不是敷衍,他就會來的。直到這樣天色昏黑,門牌已不好找,百分之九十幾,他是不會來的了。這裏,他雖不來,卻難保他不向王玉蓮家去。無論如何,應該做一回最後的試驗。這試驗也就以今天爲最宜。她這樣想着,耐心在章公館等到六點鐘,完全已是昏夜。料着蘇先生絕不會來,就和陸太太告別,要向王玉蓮家去。陸太太說是等着她回來吃晚飯,她說不必。因爲她又在樂觀方面着想,假使遇到了蘇先生,蘇先生在人情上,是會邀請着吃一頓晚飯的。她有這種樂觀,她就沒有了什麼更大的考慮,撐了把雨傘,就向王玉蓮家來。這裏是來過兩次的,而且是和王老太太見過面的,覺得也沒有什麼可顧慮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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