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真是糊塗,每次蘇先生來了,我都特意泡一杯龍井給老師喝。”蘇伴雲道:“可是你的龍井茶葉,是真正的杭州茶葉,並不壞呀。”
王小姐手捧了一本書,已走到蘇先生身旁來坐下。王老太道:“你還真打算要蘇老師給你上課嗎?趁着蘇老師今天大半天閒着,你陪了他去看電影吧。”玉蓮將書放在腿上,用手按住,笑道:“老師,去不去?”她說着話時,轉了眼珠向他望着。蘇伴雲點點頭道:“我無所謂,你若真是看電影的癮大發了,我也可以陪你去。”玉蓮笑道:“這樣說,老師是說我逃學。管他呢,反正是和老師一路去看電影,縱然逃學,還不是私下行動。”王老太道:“既然決定了去,就趕快去,你要化妝換衣服呢。”玉蓮道:“同老師出門去,樸素一點好。老師你說是不是?你是個大學教授,我也要裝出大學生的樣子纔對,你說是不是?”王老太笑道:“你纔跟蘇老師念幾天書,就要充大學生了。”蘇伴雲笑道:“這是無憑準的,大學生不一樣,有的也還將就罷了,有的簡直遠不如玉蓮。我希望戰事結束以後,玉蓮可以休息兩年不唱戲,真到大學裏念兩年書。”玉蓮笑道:“當抗戰完畢了再去念兩年書嗎?那成老太婆了。”王老太笑道:“老太婆要什麼緊?至多是做個老處女。不嫁人,有了本領,自己養活自己,那比嫁了丈夫生男養女照管家庭要好得多呢。”玉蓮瞅了王老太笑道:“這話可越說越遠了。”說着便走到後面屋子裏去了。
蘇伴雲坐在椅子上,本來有兩句話想說,可是看到了王老太正了臉色望着自己,他忽然想到,無論彼此混得怎樣熟,究竟有師生之分,把那句說到口邊的話,又忍了回去了。王老太笑道:“老師要說什麼?”蘇伴雲端着茶杯慢慢地呷茶,藉故想了一想,笑道:“我所想的,也就是老太所說她的婚姻問題了,我想您心裏的姑爺,不一定是我們唸書人所揣想的那路人物。要不然,我倒可以做個介紹人。”王老太也正想說什麼,可是玉蓮出來了,她也就不說了。玉蓮正是像她所說的,和老師一路出門,不必化妝,只是在棉袍子上罩住一件藍布大褂,手裏拿着青毛繩的短大衣。蘇伴雲心裏正想了一句話“亂頭粗服亦風流”,然而他沒有敢說出來,只笑着站起來問道:“我們這就走嗎?”玉蓮道:“先去買了電影票,然後陪老師去咖啡館裏喝一點代用品,等着開電影的時候。”蘇伴雲對於弟子這種安排,自沒有什麼可說的。
就是王老太,她也處之泰然,並不覺得有點出乎勉強。他們師徒出門了,楊嫂還沒有回家,那個跟包帶打雜的老劉,因爲玉蓮今天星期不唱日戲,也是難得的機會,告了半天假,她只好在樓上看家。一個人取出一副小牙牌,抹了幾回牙牌數,卻聽到樓下有個女人聲音問着:“這是王公館嗎?”王老太以爲是玉蓮的女友,便迎了出門,扶着欄杆向樓下望了,問道:“是哪一位?”看時是個中年女人,頭髮沒有燙,後腦勺挽了個雲鉤子,臉上也沒有化妝,身上穿一件半舊的青呢大衣。因道:“我們姓王,請樓上坐吧。”這個女人倒不謙遜,就隨着話上樓了。她向王老太點了個頭道:“王玉蓮小姐在家嗎?”王老太道:“她是我女孩子,剛纔出去了,請到屋裏坐。”這女人進得屋來,給了王老太一張名片,又怕老太不認識字,重複地說了一句道:“我叫華傲霜,和蘇伴雲先生是同事。”王老太這就明白了,曾聽到蘇先生說過,有一位華教授,是一位老小姐,大概就是她了。便笑道:“稀客稀客!請坐請坐。”華小姐一面和王老太周旋着,一面打量這屋子,覺得比之戰前,雖也平平,可是在今日的重慶,非上上等的收入,不能佈置到這個樣子。若以自己這個區域裏而論,就是校長家裏,也比這差得太遠,更不用說其他的人了。王老太見她坐在旁邊小沙發上,張望着屋子,帶了微笑,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便道:“對不起,今天星期,全家人都出去了,招待簡慢得很,請喝杯清茶吧。”她這樣地說着,也是照玉蓮敬蘇老師的茶那種辦法,在紅色的小茶壺裏斟上半玻璃杯茶滷,兌滿了開水,送到華小姐面前。分明是一樣的茶,而華小姐對於這一點,卻沒有絲毫的感覺。她喝着茶,靜默了一下,笑道:“我來得是魯莽一點了,好在是小姐拜訪小姐,也許是可以原諒的。”王老太笑道:“您太客氣,像華先生這樣的好客,我們請都請不到。”華先生又端着杯子喝了兩口茶,然後將杯子放在茶几上,手扶了杯子做個沉吟的樣子,因笑道:“我也有點小事奉託。我知道蘇先生每日下午都在府上教書的。我一下了汽車,到府上是相當地近,我特意來和蘇先生說兩句話。王小姐也是我久仰的,我很願意和她談談,不巧,兩位都沒有遇着。”王老太道:“華先生早來半點鐘,就都遇到了。我小姐今天逢星期不唱日戲,是個難得的機會,她請蘇老師看電影去了。”華小姐聽了這話,臉色先是動了一動,接着“哦”了一聲。王老太笑道:“現在當先生的人,是不像以前的先生那樣嚴厲的了。”華傲霜端起茶几上的茶杯,送到嘴脣邊抿了一口,然後緩緩地放下來,笑問道:“蘇先生就是給王小姐補習國文嗎?”王老太笑道:“蘇先生真是熱心,什麼功課都和她補習。我們要是特意地請,哪裏請得到這樣好的老師。”華傲霜聽了這話,微微一笑,沉默了三四分鐘,才道:“據我們的同事樑先生說,蘇先生教得了這樣一個學生,他是高興得不得了,是他抗戰以來,第一件高興的事。我想你們小姐,這樣忙,哪有工夫讀書,還不是他極力地鼓吹,教王小姐不能不發憤一下。”王老太倒不否認她這個說法,因點着頭笑道:“現在這年頭,大家都看了錢說話,哪有人勸人讀書,還親自盡義務來教的?就是不來教,勸人讀書也總是好事。”
華小姐心裏想着,看這位老太太,倒是飽經世故的人,可是聽她這個說法,那簡直是個糊塗蟲。人家青年男子,哪裏去找這天天接近小姐的機會?何況你那小姐又是個有名的女伶。蘇伴雲那樣熱心給你女兒教義務課,學校裏請他正式教書,少給一塊法幣,他也不肯吧?她這樣想着,自己微微地一笑。可是她自己也就警戒着,不要老提着蘇伴雲,不然的話,那是一個大破綻。於是就說了些不相干的話,便起身告辭道:“我打攪了,王小姐回來了,替我致意。”
王老太不明白她爲何而來,自也不明白她可有什麼話不曾說出來。她既要走,只好說聲不敢當,把她相送了出去。她在家中無事,繼續摸着牙牌數。約莫有一小時,楊嫂回來了,打雜的老劉也回來了。王老太就埋怨他們,說是跑了個精光,客來了,還要自己倒茶遞煙。這二位傭工,自不知道是什麼客人來了,然而根據平常的經驗,王老太所歡迎款待的來賓,無非是經理與大老闆,唯一的例外,是那位蘇伴雲先生。然而他已和小姐出去看電影了。有了這點原因,他們都加了一分小心,預備客來了好好地迎接。
約莫有二十分鐘,果然有客來了,這客是比較的鄭重,在大門外徘徊了兩三次,擡頭看了看門牌,就緩步踱了進來。這時,老劉正由樓上下來,要出去買點東西,他看到進來的這位客人,穿了一件嶄新的細呢大衣,右手拿着紫漆藤杖,左手夾了皮包,露出無名指上帶着一隻亮晶晶的鑽石戒指。看這情形,絕不是一個等閒的人,單是那手指上的資產,就可值若干萬。且不問他是來拜訪哪一位的,走向前就深深地點了一個頭道:“你先生是找哪一位的?”那人對他看了一看,知道他是傭工之流,並不怎樣回禮。向他翻了眼問道:“王家在樓上,還在樓下?”老劉點着頭道:“在樓上,我來引你先生去,我來引你先生去。”他彷彿怕失掉了這頭肥羊,立刻將那人引上樓。走到樓廊裏,他就連連地喊着道:“老太,客來了。”王老太聽到他所喊的聲音,是那樣乾脆而響亮,料着必是可歡迎的客人,就答應了一聲:“是哪一位?”老劉沒有任何考量,那位客人更是沒有什麼考量,就徑直地走到屋子裏去。王老太見客進了門,推開面前起數的牙牌,起身相迎,卻是怔住了,望了他並不認識。這位先生自也覺察出來了,掀起頭上的盆式呢帽,向主人連連點了兩下頭,笑道:“我叫秦道吉,仰慕王玉蓮小姐而來。”說着,他將脅下夾的扁皮包放下,在身上掏出一張名片,一彎腰遞給王老太。王老太雖也接過了名片,但是聽到他自我介紹,乃是仰慕王玉蓮而來,似乎並不認識,而且也沒有朋友從中介紹過。可是吃了這碗老戲飯相沿來的習慣,也絕沒有拒絕人來拜訪之理,只得“哦”了一聲道:“是秦先生,請坐請坐。玉蓮她出去了,那是失迎得很。”秦道吉好像很內行的樣子,將頭一偏,翻眼看了屋子四周,微笑着道:“今天她沒有唱星期日戲呀,不在家裏休息休息嗎?”他說着,也無須主人謙讓,就在沙發椅子上坐下。兩腿伸得很長,背向後仰着,靠了沙發笑着搖搖頭道:“這可說是不巧之至了。我料定今日星期,可以看王小姐一出好戲,現在不但戲看不到,連人也見不着。”王老太心裏就想着,哪裏來的這樣一個冒失鬼?可是這女用人楊嫂,卻因爲王老太有話在先,說是來了客不曾好好兒地招待,因之這次見了老劉引客人進門,像是王小姐一位極熟的朋友,立刻也就送茶奉煙,十分歡迎。秦道吉當楊嫂送着茶杯到面前茶几上的時候,他起身點了點頭,向王老太笑道:“這位大嫂,也是你們由下江帶來的?”王老太道:“不,是我們在重慶僱的。”
秦道吉笑道:“哦!是在重慶僱的,這簡直和下江人一樣,可見王小妹訓練有素,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王老太對於這話,倒沒有什麼可說的,又只微笑了一笑。秦道吉站起來,對屋子裏牆上的字畫全都看了看,兩手背在身後繞行屋子一週,笑道:“我雖沒有看王小姐的本裝,然而在這屋子裏參觀一下,已很可以看出她平常是怎樣一個人了。仰慕之至!仰慕之至!”王老太見他站起來,以爲他是要走,自也站起來相送。點了點頭道:“簡慢簡慢!府上住在哪裏?改日讓玉蓮過去奉看。”秦道吉笑道:“我可說是不速之客,但是我自信,我在人事方面,是可以與王小姐幫忙的,認識我這樣一個朋友,對她是有好處的。再見再見!”說着戴了帽子,夾着皮包就走了。他去得也是極其匆促,竟不曾轉身向主人點個頭。
王老太站在門口呆望了很久,等他在樓下出了大門了,這才嘆了一口氣,笑罵道:“哪裏來這麼一塊料?跑來攪亂一氣!”楊嫂正也在屋子裏,聽了這話,才曉得這陣歡迎貴賓,卻是錯誤,自默然地不敢說什麼。天氣是慢慢地黑了,而兩位看電影的男女,並不見回來。王老太遇到那位秦先生,覺得他隨便地走進人家,過分地看賤了唱老戲的女孩子,心裏頭很有點不痛快,牢騷得很,也無聊得很,便回到臥室裏去睡覺。
不到半小時,華傲霜小姐又來了,她覺得這是來過的地方,而且和王老太一度談話,也覺得她這人不錯,因之走入了大門之後,徑直地上樓。然而走進原來到過的那間客室時,比上次還要清寂,一個人影沒有。憑着自己的個性,就覺得這行動無禮,於是又退到門外去,將手連連地敲了幾下門,還問道:“王老太在家嗎?”楊嫂應聲出來,對她身上打量了一番,覺得她並不是主人所歡迎的有錢男子,而又不是小姐同伴那樣漂亮年輕的女子,料着是主人所不願意的。在碰了主人一個釘子之後,再不敢做錯了去碰第二個釘子,便沉住了臉色問道:“找哪一家的?”
華傲霜道:“會你們王老太太的,剛纔我已經來過一次了。你們小姐回來了嗎?”楊嫂左手扶了門框擋住客人的前進之路,右手連擺了兩擺,因道:“老太太睡覺了,小姐沒有回來。”這把客人所要說的話,攔頭一棍,都擋回去了。若是就這樣退走,不但掃興,而且未能達到自己的目的,若是不回去,人家說了老太太睡覺了,小姐沒有回來,還有第三個人可會嗎?呆了一呆,因道:“那不要緊,我也並不要會哪一個。我留下一張字條,等你小姐回來,你交給她就是了。”楊嫂扶着門框的那隻手慢慢地放了下來,依然正了顏色道:“有啥子事?告訴我,不寫條也要得。”華小姐見她有拒絕之意,就紅了臉道:“不要緊,我只要五分鐘就把字條寫好了,打攪不到你的。”於是也不再取得楊嫂的同意,就在身邊擠了進去,右邊臨窗戶正是王小姐爲補課而設的小寫字檯,上面文具現成。華小姐就匆匆地取了一張紙條,寫道:
玉蓮小姐,兩次拜訪不遇,失望之至。請轉告蘇伴雲先生,有要事相商,請其抽閒於明早七時,至香港酒家一敘,拜託拜託。
不速之客華傲霜留上
桌上有信封字條,寫好之後,用信封套上,寫着留交王玉蓮小姐芳展。她將信交給楊嫂道:“你小姐不是有一位唐老師嗎?我和她唐老師是同事,這樣一說,你就完全明白了吧?”楊嫂淡笑了一笑,默然地接了那封信。華傲霜看了她這分情形,便有一腔怒火直射出來,而射到她臉上去。可是立刻又想到,這封信必須由她手上交出去,若是將她得罪了,她將這封信扣留不交,依然是自己吃虧,只得也報她一個淡笑,悄悄地出門而去。剛走到大街,就遇到了那位摩登高足女弟子劉瑪麗,她和一位上穿鹿皮夾克、下登燈草呢長馬褲的黑頭髮高個青年,並排走着。他們手上各拿了一隻網球拍。華先生是有自知之明的,這羣人裏面,沒有她的分,也就不必多事,徒惹人家的討厭,便故意閃到一邊要讓開他們,只是捱了馬路邊人家屋檐下走路。這種舉動,以她的個性而論,那已是十分恕道的了。而事實不然,偏偏那位劉小姐,卻不瞭解她的恕道,而予以攻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