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霜花第十七章 新聞圈外的新聞

  這頓午飯,雖不足道,但是大家在歡笑聲裏結束着,這依然是有味的一件事。飯後,李先生邀着華先生到她屋子裏洗臉,才知道這學校裏爲了女教員的緣故,另設有一間女教員臥室。這屋子就是女生宿舍的第一間,有女校工伺候着,比較方便。裏面有兩張竹子牀,一張白木書桌,一張竹子方桌,還有兩把藤椅。雖是除了有一張竹子牀上展開了白布褥子、藍布被子,此外全屋是空洞洞的,但爲了牀是雙份,究竟現出這裏是預備兩個人住的。一隻黃銅面盆,放在方桌上,搭了兩條半新舊的手巾。李先生因華先生是初來,就讓她先洗臉。洗過之後,李先生在她的旅行袋裏,取出一面小鏡子和一盒雪花膏,放到桌上,笑道:“華先生,沒有帶一些應用的東西來嗎?”華傲霜道:“帶來一隻旅行袋,還放在辦公室裏呢。我們還是這樣的大小姐脾氣,依然不能隨便用人家的東西。”說到這裏,她將眉毛皺了一皺,望着那張空竹子牀道:“學校裏當然可以分用我一副被褥,但不知道這被褥是什麼人用的東西?”李先生笑道:“這個你倒可以放心。女教員的脾氣,當然與男教員有些不同,誰也不願隨便睡人家的牀鋪。學校裏的女教員,早已和我們爭得了勝利的基礎。這裏兩張牀,有兩副一樣的被蓋,有女先生來,這裏的女校工,就自然會把被蓋來鋪上。去了,她就會收捲起來。”華傲霜已洗完了臉,支着鏡子對了人,就取了一點雪花膏在手心裏,兩隻巴掌搓挪得勻了,彎腰對了鏡子將雪花膏向臉上撲着。一面笑道:“這倒差強人意。”李先生道:“現在略微有點辦法,誰又願意教書呢?在人事上,學校當局若不再給先生們一點便利,更難求得好教員了。”說着,她把聲音低了一低道,“就是次一等的教員,也很不容易留住人家,常是會被人家挖了去。”說着話,她見華傲霜已撲完了雪花膏,將右手一個食指捲了洗臉手巾的一角,擦抹着她的眉毛。這就笑道:“我就是這一瓶雪花膏,連撲粉都沒有的。”華傲霜看着鏡子,嘆了一口氣道:“誰不是這樣,我以前是連雪花膏都不用。”李先生對於她這一嘆氣,頗有點莫名其妙,看她的表情,似乎搽雪花膏有點兒出於不得已。這化妝不化妝,是婦女們的自由,而況她是一位有地位的小姐,並無什麼人可以指導或管束她,她又爲什麼會被迫呢?李女士和她是初交,自不便問。

  洗過了臉,李先生陪着她到校外一截小山崗子上緩緩地散步,等着上課的時間。這裏滿山都是松樹,在綠蔭下一條平整石板路,走着也頗有趣。華小姐擡頭四面看看,點了頭道:“這地方環境還算不錯。”李先生道:“隔了一道江,只是交通不便。”華傲霜道:“在別的學校,還擔任有功課嗎?”李先生道:“靠這裏的一點鐘點費,那怎樣能維持生活呢?我在江北一個學校裏還有六七點鐘課,家也就住在江北。到這裏要過兩條江,大水天,在嘉陵江上坐木船過河,真是捏着一把汗。可是爲了全家生活,有什麼法子呢?”華傲霜道:“李先生家裏,還有不少人嗎?”她道:

  “外子是個窮新聞記者,外面朋友多,應酬也多,他掙的錢,只好拿一半回家來。家裏有他一個老母,又有我一個老母,下面是四個孩子。都在家裏吃飯的話,整整是八口之家。我們被迫着都只好出來賣苦力,小孩子交給了兩位老太太。”華傲霜道:“頂大的小朋友幾歲呢?”李女士道:“就是這一點糟糕,頂大的才九歲,全要人照料。我們是抗戰前一年結的婚,早知道一年後就是個大戰的局面,我們就不結婚了。越是怕孩子多,生產量還越高,隔不到一年,又來一個。”華傲霜走着站住了腳,向她望了笑道:“你和你先生感情很好吧?”李女士搖搖頭道:“無所謂。華小姐,你是外行,這生育多,不一定夫妻感情好。”她說着,也是慘然地一笑。華傲霜談到這個問題,自不便說什麼,也只有報之一笑。李女士覺得自己有點失言,便將話扯開來,因道:“還好,所幸我們都沒有什麼嗜好,減輕不少負擔。原來他是吸紙菸的,煙價一天比一天貴,他把紙菸也戒了。”華傲霜笑道:“這可是大無畏的精神,我曾看到許多人要戒紙菸,總是戒不掉。”李女士道:“他又何嘗戒得了呢?爲了沒有錢買菸,也只好硬扛着。他現在找了一個新寄託,在朋友那裏找到了一把舊胡琴,除了工作,現在是整天地練胡琴。”華小姐道:“學胡琴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呀!”李女士道:“他原來是個戲迷,這個他倒沒有十分困難。”正說到這裏,遙遙地聽到山下已在吹預備號,便終止了談話。

  這日下午,華傲霜上了三堂課,晚餐還是中午那一樣的飯菜,不過晚上安眠相當舒適,就是和李女士牀上一樣的被褥,展開在對面那張空牀上。二人對榻而眠,又談了許多家常,倒覺得李女士這個人世情通達,深可藉助。次日下午,李女士的課也完了,二人便相伴着一路過江。回到重慶,在輪渡躉船下來,老遠就看到一穿半舊西裝的人,將一隻右手高舉過了頂,連連地向裏招着。李女士向華小姐笑道:“你看我們那口子,今天高興接到江邊上來了。”說着,引了她向前和那人相見。那人自我介紹地掏出一張名片給她。看時,上寫着某某報記者丁了一。這個筆畫極簡單的姓名,平常在報上看到就有很深的印象,所以一見面,便點頭道:“久仰久仰。”李女士見人對她丈夫一陣恭維,心中甚是高興,便向丈夫道:“華小姐到中學去教書,真是屈就,人家現任大學教授。”丁先生笑道:“那是供給我一條新聞了。我原來是每兩天有一次學人的特寫,頗苦於找新鮮的材料。我要訪問訪問華先生,來寫一篇特寫了。”華傲霜笑道:“我哪裏配算學人呢?”丁了一道:“這倒不必客氣。華先生在城裏,住在什麼地方呢?我可以去拜訪嗎?”她道:“我在城裏是路過,簡直沒有一定的寓所。”丁先生將手錶擡起來看了一看,笑問道:“現在有工夫嗎?找個地方請華先生吃頓便飯。”她笑道:“我們都是窮書生,丁先生也無需客氣。明天也許我不回學校去,我打電話來約丁先生會談吧。”丁先生還想約一個固定的時間,但是他的夫人,只管向他丟着眼色,他想到其中或另有原因,只好不向下說了。大家上了碼頭,點頭分手。

  華傲霜站在馬路邊,看到丁先生替李女士提着旅行袋,並肩走去。她心裏有一個感想,覺得一部分人在抗戰期間結婚,那是增加了累贅,可是也有一部分人因爲結婚,得着很大的幫助,像這位李女士和丁先生不就是嗎?兩個人都能夠掙錢,都還吃的是一碗乾淨飯。看她先生直迎接到江邊上,絕不止偶然這一回,感情應當是很好,這也可見得只要彼此投機,這中年的夫妻,也可以像青年夫妻一般甜蜜。她站在路上,對了這一對走去的中年夫妻,很是出了一會神。然而這出神的態度,很是容易給予過路人一番注意,因爲她所站的地方,正是一個十字路口轉角所在。一個女人只管向了馬路盡頭望着,誰都要看她一眼。她發覺了有人盯住了自己的臉看,立刻掉轉身,照着面前的馬路走去。她這樣走去,是毫無意識的。走了一截路,自己總問着自己,要向哪裏去?但城裏除了旅館,並沒有可以落腳的地方。前天在旅館所受的那一夜淒涼,實也不願再受。論時間,這時天還不過四點鐘,大可以坐晚班長途汽車回大學去。只是前日隨口向蘇伴雲訂了一個約會,若不和他打一個照面,他恐怕會老在家裏等着的,未免有意和人開玩笑。再說,那丁了一先生約着自己談話,那分明是要在報上寫自己,登上一段訪問記。雖然這一日的記載,未必就增加了自己若干身份,可是在這個日子,登上這麼一段,卻也不壞。若要回去,就把丁先生這個約會也耽誤了。這樣一考慮之後,就決定了在重慶住下。不但是住下,而且還是去投那家感到環境甚爲淒涼的老旅館。

  在旅館裏放下了旅行袋,約莫坐了五分鐘,自己沉思了一下,向茶房要了一盆洗臉水,洗了一把臉,重新抹了一次雪花膏,低頭看看自己的衣服,將皺紋牽扯得平了,便走出旅館來,直向蘇伴雲寄寓的那家公館走去。她覺得蘇先生有了前日那個面訂的約會,他總會在家裏等着的,不想到了那裏,門戶裏一打聽,那聽差說:“蘇先生是吃過午飯就出去了。這一程子,他喜歡看京劇,總要到晚上十點鐘以後纔回來。”她一看這地方,是個中西合參的大房屋,隔了院落向裏面看去,有幾層屋脊,料着這裏面是很深的。聽差說是不在家,也沒有其他的辦法可以再向下打聽,只得在門戶裏利用那小桌上寫掛號簿的劣等筆墨,寫了一張字條。告訴蘇伴雲,自己特來奉訪不遇。明早八時至九時,請到某某酒家飲早茶。她留下了這個紙條,料着他不會不去。次日早上七點半鐘,就在旅館起來,忙着梳洗了一陣,一過八點就上館子裏等着。誰知這一次卻沒有猜準,直到九點半鐘也不見蘇伴雲來赴約,心想除了他昨晚不曾回到他的寓所,沒有看到那張條子,不然,沒有他不來之理。自己雖不難再到那裏去訪問一下,然而自己是個在大學校教書先生,不管是教授或是講師,總是相當有地位的人。再說到自己又是一位大小姐,世上絕沒有任何大小姐,去追着男子來履約的。最好的辦法,是在城裏再住一天,讓他回家看到了那張字條,他自動地來找我。可是恰又不曾告訴他自己是住在旅館裏的,他又何從來找呢?

  自己在這館子裏座位上,也不能久坐,付了茶賬,正待起身走去。卻聽到身後有人道:“巧極了!巧極了!”回頭看時,正是昨日約了通電話的丁了一先生。他走向前笑道:“今天早上,有這裏一個約會,我不能不來,我又愁着華先生打電話到報館去了,我接不着,在這裏遇着了,那就很好。華先生要走嗎?可否再坐二十分鐘。”華傲霜雖然並沒有急於要走的理由,可是她站着,將腳顛了幾顛,表示躊躇的樣子,微笑道:“恐怕沒有什麼可以奉告的,上午我恰又有一點事。”丁了一就將她原來坐的那把椅子拖了一拖,笑着點頭道:“就只談二十分鐘,免得我專誠下鄉去請教。”華傲霜回頭看旁邊一副座位上,還有幾個青年人向這邊望着,料着是丁先生的同夥。人家還在等着呢,似乎也不容拖延丁先生的時間。就只好依了他的話,坐下來和他談了二十分鐘。說話時,看丁了一那一份靜心,料着他有一篇精彩的文字寫出,自己也相當高興。雖然要會的蘇先生不曾會到,有了這件事,也就自己增加不少興趣了。談後,把會晤蘇先生的意思,自行取消,在旅館取了旅行袋,就搭長途汽車回家了。

  過了二十小時,報上果然有一篇特寫,題目是《小姐教授華傲霜》。這一個‘小姐教授’的名詞,猛然看來,似乎有點俏皮,但這樣稱呼,毋寧說是她最願意聽的話。至於這新聞的內容,是根據華小姐的談話,當然不會有什麼不對之處。因之她看過這張報之後,就把這段新聞剪了下來,寄給蘇伴雲,寄報的函內,附了一張信箋,略說新聞記者這樣捧上一段,頗覺受之有愧,但社會上對於教書匠,依然十分重視,這也覺得教書事業不可爲而可爲了。此外她並沒有在信上說什麼話。這封信到了蘇伴雲手上,他卻有一點不解,說到這段新聞,在重慶城區的人看重慶的報,自早早地知道了,何況彼此是個初交,並無痛癢相關的關係,又何勞將報上這段新聞特地報告了來?那天她留了一個紙條子來約會,只因看戲回來過晚,第二日早上起得遲,沒有去赴這個約會。而她在信上倒沒有提起。他揣度了一會,卻因時已在晚飯以後,要去看王玉蓮的《鳳還巢》,且放下一邊,立刻就到戲館子裏去。

  事情恰是巧:玉蓮送他的座位,常有一個老看客坐在左右,久而久之,也就相識了,這人便是丁了一。這晚他又來了,兩人恰好相鄰地坐着。因戲臺上墊了一出乏味的滑稽戲,蘇伴雲便找了他談話道:“丁先生,貴報昨天登了一篇特寫,寫的是我的朋友,是你寫的嗎?”丁了一點頭笑道:“是我寫的,這位老小姐是內人的同事。”蘇伴雲笑道:“那麼,這篇文章有點秀才人情在內了。”他道:“那倒不,我因爲她是一個老處女,頗有可取之處,所以特地爲她寫上一篇。”蘇伴雲笑道:“有可取之處?你覺得她是哪一點可取呢?”丁了一笑道:“似乎蘇先生對她很熟,知道得很多嗎?”蘇伴雲點點頭道:“這位老密斯,有些地方是值得人同情的,可是也有些地方過於矯情,我就覺得……”說着他笑了一笑。丁了一道:“蘇先生覺得她怎麼樣?”蘇伴雲笑道:“覺得她還是可以予以同情。”說着他就昂了頭去看臺上的戲。丁了一看到他這副情形,彷彿這裏面有些新聞,便道:“這位老密斯,有沒有一點羅曼斯呢?”蘇伴雲道:“照說,任何一個人,都有點羅曼斯。可是這位老處女,性情孤僻得很,我和她還認識不久,不知道她過去的事。你們新聞記者,正好向她打聽,爲什麼你不向她訪問一下呢?”丁了一道:“中國人的習慣,那究竟與歐美不同。在外國當新聞記者,遇到這樣一位小姐,你就徑直地問她,有沒有愛人?那也不要緊。若是在中國,你要對一位小姐問她有沒有羅曼斯,那不是找耳光挨嗎?”蘇伴雲道:“據我猜想,她還沒有愛人。她究竟是中年人了,不能不爲有個歸宿,也就因了這個緣故,她心情頗爲苦悶。由苦悶而變到性情孤僻,那或者也是理所必然。”丁了一笑道:“這樣說來,蘇先生究竟予她以同情的成分居多。”蘇伴雲點點頭道:“也不妨這樣地說吧。”

  說到這裏,臺上的王玉蓮已經出場,這是兩人來看戲的主要目的,自是把話停止了。兩人把戲快看完了,丁了一道:“蘇先生和王小姐認識,可不可以介紹我到後臺去和她談談?”蘇伴雲道:“這當然可以,你也替她寫上一篇嗎?她可是社會上極熟的面孔。”丁了一道:“那倒不是。剛纔我和蘇先生的談話,這都是新聞圈外的新聞,我們現在蒐羅起來將來有必要的時候,可以用上一用。”蘇伴雲道:“你這話,我有點不懂。”他笑道:“譬如說吧,華小姐有一天和人結婚,老處女出嫁,不能不算新聞了。那時候有用得着的參考資料,我就可以加進去。”蘇伴雲搖着手道:“那可使不得。你將來新聞上這樣加上一筆,她的朋友蘇某人,就向她表示過同情,那豈不是大大的笑話?”丁了一笑道:“當新聞記者的,當然也不會那樣笨。可是話又說回來了,若是華小姐有一天和蘇先生結婚呢?那麼,這樣的伏筆,今日就不可少,甚至我還可以詳細一點寫出,就說這話是和蘇先生在戲館子裏看戲的時候說的。”這時戲已完了,戲館子裏的人紛紛地向外走。蘇先生不由得哈哈大笑道:“哪裏有這樣一回事情?”丁先生道:“也正爲不會有這樣一件事,所以我說這是新聞圈外的新聞,然而圈子外的新聞,有時也可以寫到圈子裏來的。你相信不相信?”蘇伴雲點點頭道:“相信相信。我們趕快上後臺,去晚了,王小姐就走了。我知道她每晚唱完了戲,要趕回去吃一頓豐盛的消夜的。”丁了一道:“這樣說,蘇先生也就和王小姐很熟了。”蘇伴雲笑道:“那麼,你以爲這又是圈外新聞。”這樣說着,兩人已是向臺後走去。

  丁先生隨在蘇先生身後,自是怕他有所顧慮,因道:“請蘇先生放心,我絕不會把圈外的新聞隨便拉入圈內。”蘇伴雲對這話,也只有報之以微笑。他們走進後臺,伶人都已卸下了戲裝,紛紛在洗臉穿衣服。在角落裏有一塊舊佈景,揀了一個小屋,裏面一盞電燈,光亮充足,兀自隔着這佈景的白布,透出一團光圈來。蘇伴雲對於後臺情形,也不十分熟悉,見佈景隔間的口上,有一個男子伏在小桌上正在捆束一個大白布包袱,他也沒有感到有不可向前之處,口裏說着王小姐,有一位新聞記者來訪你了。人就徑直地走向了前。待他看到王玉蓮時,倒不由得猛地向後一退。這裏有張三屜桌子,上面放了搪瓷面盆和大鏡子,她上身穿一件粉紅色緊身衛生衣,下身穿短衩兒,正彎了腰在洗臉。蘇伴雲心裏不覺地喊着,這纔是圈外新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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