擲筆興嘆,這原是文人一種常態。但是這幾年來,文人的擲筆興嘆,卻包含有無數的問題在內,不是以前文人那種滿肚皮不合時宜一語可以概括的。丁太太看了先生那神氣,便笑道:“你又發什麼牢騷?各人有各人的志趣,各人有各人的路徑,你何必羨慕別人的生活?”丁了一笑道:“我那是羨慕別人的生活,我只覺得……”說着他連連地搖了幾下頭,笑道:“不說了,不說了。”丁太太道:“你最近看到過蘇先生嗎?”丁了一道:“我看到他的,他知道我要下鄉,還託我帶些東西給他的朋友呢。話又說回來了,到底文人出身的官吏不同,他對於窮措大的老朋友,還是不同。說起來這話,我有點小意思,要讓你歡喜歡喜,你稍微等一會。”說着,他很快地把新聞稿子寫完,就在別個房間裏提出一隻藍布包袱來。他將包袱打開,裏面有許多包火柴和許多紙盒白糖。丁太太道:“你哪裏來的這些東西?”丁了一道:“蘇伴雲託我帶給他的朋友的。”丁太太道:“帶給他的朋友的,怎麼會讓我歡喜歡喜呢?”丁了一笑道:“我不是蘇處長的朋友嗎?這裏面你可以拿兩包火柴,一大盒白糖,怎麼樣?這不是我們所需要的嗎?”丁太太笑道:“真話嗎?火柴罷了,我們有兩年沒有吃過上等潔白糖了,這倒可以開開葷了。”丁了一微微地笑了笑,也沒有說什麼。丁太太想到在學校合作社裏登記了兩個月,只得着四兩帶灰黑色的糖,這次卻平白地得着一斤上等潔白糖,總算可安慰的一件事。於是滿腔歡喜,帶了東西回家。
次日丁了一本就要下鄉的,因有點小病,直過了一星期才提了那包火柴白糖搭公共汽車奔向文化區。他受蘇伴雲所託,首先所要拜訪的一個人就是唐子安先生。自唐先生到了冬季以來,就有點咳嗽的毛病,咳嗽久了,氣管發炎,坐着不舒服,睡着也不舒服。請校醫看看病,是看得對的,醫務所可缺乏着名貴的藥,自己也沒有錢去買名貴的藥,只是買點橘紅冰糖,熬點水喝。除了上課,書是不看了,閒着無事,拿了根手杖,在田野上散步。
這日吃過午飯,拖了手杖,在門口水田上慢慢地走着。迎面就遇到了丁了一。丁先生看他穿件灰布夾袍子,蒼白的頭髮,一抹向後,臉瘦削着露出了兩片胡樁子,一個黑漆全剝落了手杖,他微扶着走一步,頓一下。他那清寒灑脫的樣子,就是一位教授。於是取下帽子向他點個頭道:“請問,有位唐子安先生,住在什麼地方?”唐子安道:“我就是唐子安,先生貴姓是?”丁了一遞出蘇伴雲一張介紹名片。唐子安笑道:“歡迎歡迎!我們這種被社會所遺棄了的人,貴記者先生還肯到我們這裏來看看,我實在感激不盡,請到家裏坐坐吧。”說着拱了兩拱手,在前面引路。
丁了一到了唐先生家裏,見那個竹夾壁稻草蓋頂的屋子,倒有一間四圍堆了書架的房間,橫窗一張三屜桌,也是堆了不少書籍,不過這就把屋子佔去了三分之一了。丁了一把包袱提到屋子裏來,取出兩包火柴、一盒白糖,放到桌上,告訴他這是蘇先生送的。唐先生讓着客人在自己專用的那把舊竹椅子上坐了,然後端了一把椅子坐在椅子橫頭。笑道:“對不起,太太不在家,茶都不能奉敬一杯,冷開水可以嗎?”丁了一道:“不用客氣,我在街上已經坐了半小時的茶館了。”唐子安嘆着氣道:“我想丁先生是新聞記者,和我們的生活圈不會相隔太遠,一定能諒解的。”丁了一笑着點頭道:“極能諒解的,而且這也是我們的新聞材料。”唐子安笑道:“這不算新聞呀!我們一年三百六十日,全是這樣的。蘇先生聽說做了官了,大概情形還好吧?”丁了一道:“自然比教書賣文總好得多,不然,他也不會將這一包袱東西來送老朋友,教我們就送不起了。”唐子安笑道:“但願朋友都能這樣。我想只要老朋友們都離開了這破書攤子,那總會想出一點辦法來的。”說着,他在桌頭書堆裏清理出一封精緻的請帖來,那是八十磅白道林紙印的信封,他抽出裏面的請帖,是百磅硬紙仿宋大字,紅色精印的。上寫:謹擇本月十五日,爲敝公司舉行開幕典禮,敬備茶點,恭迎駕臨指導。振華進出口百貨公司經理樑發昌謹訂。他交給客人,說聲請看。丁了一看過了,笑問道:“這是唐先生好友嗎?”唐子安笑道:“豈但是好友,原來就是這個圈子的同道。在幾個月前改了行,起初也不過是做掮客租房子囤貨,到了現在,就變成了公司的經理了。改行實在是好,很快地就有了辦法。我們這一季紅苕稀飯,還沒有吃完,人家可就大大地變了樣了。”丁了一笑道:“唐先生這話,絕不是羨慕,而是慨乎言之。唐先生有沒有改行的意思呢?”他很快地搖着頭答道:“沒有。”接着又重了一句道:“我倒沒有這意思。這話怎麼說呢?我有我的想法,我以爲一個人,不完全是看錢說話,靠物質享受找路徑的。我們住着草屋,吃着紅苕稀飯,表面上的確苦不堪言。可是清夜捫心,覺得我的靈魂上沒有蒙上絲毫的齷濁。說到聖賢書爲何事,也許太腐化一點。不過我們忝爲知識分子,應該嚴守着自己的崗位。我也並不是說改行的人就錯了,各有各的看法。”他說着苦笑了一笑。丁了一看看他這屋子,聽過他這番話,實在表示了無限的崇敬,便和他做了一小時以上的長談。臨別之時,唐子安送到門口,和他握着手告別。因笑道:“此語不足爲外人道也,今天這些話,請不必登報。”
丁了一走了,恰好是唐太太回來了。她看到桌上放了一大盒糖,便驚異着問道:“我們家裏哪來的白糖?”唐先生走進屋來,首先摸了兩摸鬍子,然後笑道:“老朋友發財升官,這是我們沾的光,蘇先生做了處長了。”唐太太把糖和火柴一一地檢點過了,立刻送到後面屋子裏去收着。隔了屋子問道:“他做了官,爲什麼要送我們的白糖和火柴呢?”唐子安道:“什麼也不爲,這是一點同情心的表示而已。他那個位分,自然可以分到一些東西,可是他既無家眷,又沒有親戚,有了這些東西,只是白糟蹋,不要這些東西,也是白不要了,所以他就要來分給我們窮朋友嚐嚐。”唐太太忽然搶步出來笑道:“子安,我告訴你一個消息,你的得意女弟子要出閣了。”唐子安正架上老花鏡要捧起書來看,這就放下書,摘下眼鏡,望了她道:“你說的是王玉蓮。她的對手方是誰?”唐太太笑道:“就是送糖給你吃的朋友啊。”唐先生道:“不會吧?玉蓮的母親,是一雙看升官發財人的眼睛,她會……”唐太太道:“你不是說蘇先生升官發財了嗎?那就正對了王老太的眼光了。”唐先生將手摸着下巴,沉吟了一會,點着頭道:“那也可能。你是由哪裏得來的消息?”唐太太道:“前兩三天,我就聽到一個由城裏回來的教授太太說,玉蓮要嫁一個處長做太太了。我回來想對你說,因拿到平價米條子,急於要去領米,把這事就忘記了。你提起蘇伴雲做了處長,我想應該她是嫁蘇先生了。玉蓮是個向上的人,她絕不會看了錢嫁一個國難商人的。可是要嫁個知識分子,又十有九窮,難逃母親這一關。於今蘇伴雲做了處長,可能就是她去做處長太太了。”唐子安笑道:“你這話倒因爲果,我以爲是蘇先生追求玉蓮,有了幾分把握,可能爲了她纔去做處長。唉!一個人要能立定腳根,也不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外在的條件,處處可以打擊你的意志,變更你的方針。像我唐子安,是個十足的書呆,只曉得死守着自己的崗位,窮定了,苦也苦定了。這話也難說,你讓我去做官,我第一看不來上司那副面孔,第二我又怕看等因奉此那些文章。再說做生意嗎?這是當今人願意走的一條大路,可是我連家裏的柴米油鹽賬目,談起來就要頭痛,我怎能去和人家講什麼單十百千萬?所以我沒有改行,是不能也,非不爲也。”他說得高興,只管說下去。太太走了,他也不知道。因許久沒有回聲,他方纔停止了不說,隨手在桌上掏起一本書來看。
也不知道是經過了多少時候,唐太太兩手捧了一隻碗,放到書桌上,笑道:“唐老師,喝點水吧?”他向碗裏看看,裏面並沒有一片茶葉。因道:“這水怎麼有點渾?”說時他鼻子嗅到了一種糖味,因笑道:“太太,你怎麼立刻就把糖衝了開水?慢一點兒也不要緊啊。”唐太太道:“好久不吃糖了,或者你身體更需要一點吧?趁着孩子還沒有回來,先給你衝上一碗糖水喝,等到孩子回來,我相信兩小時以內,就要肅清,還是祕密一點好。”唐子安且不喝糖水,先唉着嘆了一口氣,因道:“女人是母愛最重的,你移了母愛來愛惜丈夫,也許我是太可憐了吧?”唐太太笑道:“我真不知道說你什麼是好,你竟是遇事都發生感慨。”說着順手把書架上的一本英文詩集,抽了出來放在他面前,笑道,“還是把這個解解悶吧!它永遠是你的好朋友,不會離開你去做官或經商的。”唐先生也就笑了。喝過了那碗糖水,他覺得蘇伴雲這位老朋友究竟還是可愛的,他不會忘了還有些欠糖吃的朋友,千里寄鵝毛,這不可不謝。於是立刻寫了一封信向蘇先生道謝。過了兩天,蘇伴雲來了一封信,信上這樣地寫着:
子安吾兄:來書拜悉。聊以告一行作吏尚未忘故人耳。戔戔之物,專函道謝,豈不令人慚愧至無地自容!弟現因職務所關,在嘉陵江畔,背山面水,得有小樓一角,略置琴書,頗堪托足,並特備一室,爲各老友入城下榻之所。本月十五日,又屆賤辰,高足王女士爲弟特備酒餚,在寓小祝,雖未能免俗,而盛意可感。因共約二三老友,剪燭西窗,度此良夜。人世幾逢開口笑,況有人敬爲先生饌乎,掃榻以待,勿卻是幸。弟伴雲拜手。
信的末尾,還有兩行細小的字,弟子玉蓮附筆請安。唐子安將信看完,拍了桌子道:“蘇伴雲此福難以消受!”唐太太由屋子裏跑了出來,正想問他什麼事發了脾氣,見他拿着信,滿臉是笑容。因道:“蘇先生又給你送什麼來了?”唐先生笑道:“你真是吃糖吃出甜頭來了吧,怎麼又想人家送東西?你看這封信。”說着把信交給太太。唐太太看完了,笑道:“原來如此,蘇先生是要來個紅袖添香了,果然此福難受。你去不去西窗夜話一番?”唐子安道:“人家紅袖添香,我跑去西窗夜話,那也太不識相了。不過十五這天,我是要去赴樑先生約會的,當然我要去順便看看他的房子。”唐太太笑道:“若是爲了看房子的話,我倒勸你不去,你看他這信上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就可以想到他這屋子不錯。你看了之後,回來又是一番牢騷。”唐子安點點頭道:“你這話是對的,不過若作這樣的想法,那就樑先生的茶會,也不必去了。他那公司,是個什麼樣子雖不得而知,你只看他這封請帖,也就是一副很熱鬧的場面。回來了也不是一番牢騷嗎?”唐太太道:“反正還有幾天,你慢慢地考量吧。”唐先生聽說,默然坐着,把樑先生的請帖看看,又把蘇先生的信看看,他仔細地想想,太太的話是對的,也就不再提了。過了兩天,他已決定不赴城裏這兩個約會。
可是在這日的下午,卻看到華傲霜來了。她身上換了一件細呢大衣,腳下蹬了一雙玫瑰紫的新皮鞋,脅下也是夾着一隻很大的皮包。唐子安剛是要出門散步,看到了她,倒有點吃驚。因爲她臉上有紅有白,年紀輕了許多。雖然還不曾現着胭脂的痕跡,但可斷言是經過一番化妝的了。他呆住了,便道:“華先生,一向忙?好久不見。”她笑道:“有點小事奉請,望你不要推卻,也許……”說着露出白牙齒微地一笑,同時有些感到難爲情的樣子,臉上泛起了一層紅暈。唐子安這就更感到奇怪了,便笑道:“有什麼我可以幫助的?我願意效勞。”華傲霜道:“唐太太在家嗎?”唐子安道:“請到家裏坐坐,她上街買東西去了。”華傲霜未曾開口,又嘻嘻地笑了,因道:“我的生活環境,恐怕有點變更了。”唐子安點點頭道:“那是對的,這書是越教越沒有趣味。”華傲霜笑道:“書我還是要教的,我恐怕有了家庭。”唐子安一時還沒有領悟到她的意思,因問道:“是家鄉的人逃難到四川來了?沒有家庭負擔,自然是一件極痛快的事,可是家裏人真的逃難來了,那我們也就只好忍痛地負擔着吧。我就是個極好的證明……”華傲霜不等他說完,又嘻嘻地笑着發出聲來,一面地搖着頭。唐子安道:“還是說得不對嗎?”她才笑着點頭道:“這事情有些突然,唐先生也許是猜不到。我猜你不在家,原想丟下一封信的,還是你看這封信吧。”她並不走進唐家,就站在路頭上,把皮包打開來,取出一封信交給他。他這就明白了,她是有什麼難於啓齒之處的。於是當面把信拆開來,抽出信箋來看,上寫着:
子安先生:我們有一件事,將因您許可而感到光榮。是什麼事呢?我們因志趣相投,由於友誼的進步,擇定於本月十五日在重慶訂婚,希望您這德高望重的人,和我們做一個介紹人。您是樂於成人之美的,這一個要求,我們想你總不會拒絕吧?
華傲霜
夏山青
同啓
唐子安兩手拿了信,捧住作了幾個揖,笑道:“恭喜恭喜!朋友們要大大地喝你一場喜酒。”華傲霜點着頭笑道:“那是當然,我們所請求的,唐先生可以答應嗎?”唐子安笑道:“那還有什麼話說?現成的媒人,決無推謝之理,介紹人應該是兩個人吧?還有一個是誰?”華傲霜笑道:“是金融界的人,說起來唐先生大概曉得,是章靜秋先生。”唐子安笑道:“知道知道,報上不就常登着他的名字嗎?夏先生是個有名的企業家,自然找得出這樣一個名人出來做介紹人。”華傲霜笑道:“不,章先生也是我的熟人,他的繼母是我的義母。我義母對於這回事極力主張着,所以章先生做了介紹人。我想我們還是應當書生本色一點,所以我親自來請唐先生。既然蒙唐先生俯允了,我會通知山青,讓他來登門拜訪。”唐先生呵了一聲道:“我們這破草屋子能容這樣的貴客嗎?”華傲霜道:“唐先生,我們究竟還是同道中人啦。怎麼能說這種見外的話呢?來來,到府上去看看唐師母。”唐先生本是一句謙遜的話,這麼一言明,倒好像是嫌她過門不入的樣子。因笑道:“我是真話,華小姐可別認爲我是指你說的。”華傲霜笑道:“我當然知道,我住在這些茅屋子裏,不是一樣地怕來客嗎?”她口裏說着,就和主人一路進屋。隨後唐太太買東西回來了,聽說她要結婚,倒十分地贊成。談到天色發黑,華傲霜方纔告辭而去。唐太太笑道:“猜不到華傲霜突然會嫁人,更猜不到會嫁一個有錢的老頭子。”唐子安笑道:“這有什麼不懂的,這就叫作老大嫁作商人婦了。”唐太太道:“你這話可比得不對,你把華傲霜比一個彈琵琶賣唱的。”唐子安也就一笑而罷。
過了兩天,夏山青果然坐了汽車來專誠拜謁,而且說了許多同情教書先生的話。唐子安覺得這個有錢的人,並不算俗,華傲霜能嫁這樣一個人,也沒有委屈之處,就完全接受了這個介紹人的請求。這一下子,可急壞了唐太太。穿一件灰布棉袍子,只可以在大學圈子裏跑,到城裏和這種體面婚姻做介紹人,未免辱沒了男女二家。於是在朋友圈中四處活動,在總務主任家,借到了一套青呢中山服,料子有八成新,身腰也和唐先生相合。唐先生原是不肯穿借來的衣服,經唐太太再三的勸告,方纔答應了。而第二個問題,又隨着而來,唐先生原來的一雙皮鞋,補了兩塊皮子,儘管洗刷了擦油,那個補丁實不雅觀。再忙一日,算在合作社的小職員手上,借到一雙新皮鞋。這些事辦妥,已是十四日。
夏先生約好的前一天就派車子請唐先生進城,所以下午,車子就到了。他換上了中山服,穿上皮鞋,正要登車。曹晦廠老先生扶着手杖,卻來相訪,因道:“晦老我不能留你坐坐,怎麼辦呢?”曹晦廠搖着半頭白髮道:“我知道你要進城,特意來會你說幾句話。談伯平的病,這兩天加重了,我看非進醫院不可。
“我聽說你和夏山青成了朋友,他和女先生訂婚,一定是同情我們的,可不可和他借幾個錢,幫伯平一下。我想只要你肯開口,他絕不會拒絕的。”唐子安擡起手來搔了兩搔頭髮。曹晦廠道:“我知道你有困難,好在談伯平的事,傲霜也是知道的,你或者向她提一提,也可以。”唐子安道:“我老早聽到說伯平病加重了,又聽說他拒絕朋友去看他的病,所以沒有去探問他。”曹晦廠道:“你若可以緩一刻進城的話,我們馬上就去看他。”唐子安道:“一切的應酬都在明天,這時當然可以去看看他。”曹晦廠沒有第二句話,引了他就走到了談先生那個寄宿舍裏來。他果然是閉戶而居,所幸他的夾壁窗戶格子上,還有兩塊玻璃。唐子安就貼着玻璃,對了裏面望着,見談伯平穿了件藍灰布爛棉袍子,躺在一張藤睡椅上。睡椅上墊了一牀棉被,他臉色慘白的,微閉了眼仰面而睡。於是連叫了兩聲伯老。他緩緩地坐起來,拖着聲音道:“子安兄嗎?”答道:“是的,我和晦老來看你。”他搖搖手道:“老朋友,我不行了,很感謝你。你不必進來,我是很重的肺病。”唐子安道:“沒關係,你又不滿地吐痰。”他拱拱手,又搖頭。晦廠道:“好吧,我們不違揹你的好意,不進來了。你好好地將息着,心裏想寬些,子安兄進城去和你想辦法。”談伯平睡着點點頭。唐子安皺着眉,對曹晦廠互看了一眼,只好隔窗告辭。晦廠送了幾步,握着他的手道:“子安!你必須和老朋友幫點忙呀。”說着流下淚來。
唐子安心酸一陣,點了頭道:“我一定竭力而爲。”他帶了滿腔的哀怨,坐汽車進城。夏山青將他安頓在公司裏,將上等精緻房間款待。晚上就備了一桌上等的酒席,約了許多朋友相陪,吃到晚上十點鐘方纔興盡而散。他們訂婚的時間,是下午一時,上午頗有餘閒。唐子安就首先到樑發昌公司裏去參加開幕典禮。
這公司也是四層大樓,門口交叉着新的黨國旗,一列停了好幾輛小座車。一進大門,在門廊下橫列了一張寫字檯,上面放了宣紙裱的簽名簿,三位穿漂亮西服的青年,笑容滿面,站在那裏招待來賓。唐子安被引到二層樓一座大客廳裏:V字形的幾張長桌拼列着,上面擺花瓶和許多西點碟子。來賓在四面的沙發椅子上坐下,四五名茶役,將瓷托盤託了咖啡杯子、糖果碟子、紙菸聽子,輪流敬客。樑發昌穿了新制青呢西裝,站在客廳門口,一一和來人握手,連說勞步。他和唐子安握了握手,笑道:“現在怎麼樣?還好?”唐子安只說了一句還好。第二個客人又來了。唐子安看這樣子,主人是不能和客人談話的,只坐了十分鐘就告辭而去。
夏華二人訂婚的所在,是重慶最有名的皇后大廈。他走到皇后大廈,那鋼骨水泥的五層大樓外面,已是停了十幾輛流線型汽車,直襬到門口翠葉牌坊下。華傲霜正坐了一輛汽車,由遠處而來,笑容滿面地下了車。她穿了件大紅織金緞子的旗袍,燙着烏雲卷的頭髮,頸脖子上掛了一串珠圈。剛上臺階,看到唐子安,便笑道:“勞駕勞駕!”等他向前,伸了雪白的手和他握着。就在這時,一陣濃烈的香氣,襲進了人的鼻子。他辨白着這是脂粉香氣,不免擡頭看去,這就看到她臉上有紅有白,畫着眉毛,一笑紅嘴脣露出白牙。便笑道:“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華小姐至少年輕了十歲了。”她笑道:“你還和我開玩笑呢,老朋友。”就在這時,猛可的霹霹啪啪一陣響聲,原來是這裏歡迎華小姐的爆竹響了。接着,又是好幾位穿漂亮衣服的小姐迎了出來。大家像衆星拱月一般的,把她擁進了皇后大廈。唐子安站在臺階上,倒有點發呆。心想一個人要變,變得也就真快。生活環境變了,就連相貌也變了。就在這時,有人叫了一句子安兄。回頭看時,是洪安東老友,穿了一套筆挺的毛呢西服,拿了一根精緻手杖,站在面前。唐子安和他握着手道:“今天遇到老朋友多了,你也是來道賀的?”他點點頭,但臉上沒有笑容,帶了一分鄭重心情的樣子。他見唐子安注意着,便道:“我告訴你一件不幸的消息,早上我去看談伯平兄的病的,唉!他在早上九點鐘過去了,也可以說爲抗戰而犧牲了吧!”唐子安道:“哎呀!那怎麼辦?我要回去和他料理身後哇。”洪安東道:“我正爲此事而來,我們得想法子,和他抓一筆錢。”唐子安又呆住了,說不出話來。可是男主人夏山青先生滿臉是笑容,走了出來,笑道:“唐先生,請,請!”他把要流出來的眼淚忍住了,和這位新朋友握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