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戈拉大聲對自己說,「我不是在明天才開始滌罪,今天就已經開始了!今天,火已經燃燒起來了,而且比明天的還要猛烈。在我開始新生活的時候,我必須獻出巨大的犧牲,所以神才在我心中喚醒了那樣強烈的欲望。否則怎麼會發生這樣奇怪的事呢?要我和他們變得十分親密,在塵世間是不可能的。這麼相反的性格結合在一起,按照常情,在這個世界上也是不可能的。除此以外,誰也不會想到這樣一種無法抑制的欲望會在一個像我這樣冷漠的人心裡產生。到現在為止,我獻給國家的東西都獻得太容易了。祖國從來沒有要求我獻出一件對我來說真正是犧牲很大的東西,所以從前,我總不明白為什麼有人為祖國放棄某些東西的時候會感到依依不捨。可是要獲得這樣偉大的解脫,普通的犧牲是不行的。它必須十分痛苦,只有在心如刀割的時候,我才能得到新生!明天早晨我就要在我的教友面前行滌罪禮了。現在,在舉行儀式的前夕,我生命的主宰降臨了,並且敲了我心靈的大門。要不在我的靈魂深處先滌罪,明天我怎麼能接受潔身的儀式呢?一旦我把最難獻出的犧牲毫無保留地獻出去,我就會變成真正地一無所有和十分神聖了──就會成為一個婆羅門了。」
戈拉回到哈里摩希妮身邊時,她對他說:「請你跟我走一趟吧,就去這一次!只要你和她說一句話,一切就都會好起來的。」
「我為什麼要去呢?」戈拉拒絕她說,「我和她有什麼關係呢?沒有,什麼關係都沒有!」
「啊,她像崇拜天神一樣崇拜你,並且把你當作她的師父。」哈里摩希妮回答。
戈拉聽到這些話,不由得心中一動,但他還是不同意地說:「我看不出我有什麼必要要去。以後我不大可能再見到她了。」
「這話不假,」哈里摩希妮開心地笑了,「和一個成年的姑娘過多見面是不對的。不過今天不達到目的,我不能放你走。要是以後我再讓你去,你儘可以拒絕我。」
不過戈拉一再的搖頭。不,絕不再去了!現在一切都已經過去。獻給神的祭品已經獻出去,他不能再讓一個哪怕是最小的汙點來玷汙它。他絕不能去看她。
哈里摩希妮看出,要說動戈拉已經不可能,便要求他說:「好啦,如果你絕對不能去,那麼,只求你做一件事:給她寫一封信吧。」
戈拉搖搖頭。這是不可能的。他不能給她寫信。
「好吧,」哈里摩希妮說,「你只要給我寫兩行就行了!你精通古聖梵典,我是來向你求訓諭的。」
「什麼樣的訓諭?」戈拉問道。
「在一個印度教的家庭裡,姑娘到了適當的年齡,她的主要責任難道不是嫁人和把家務事接過來嗎?」哈里摩希妮解釋說。
「你聽我說,」戈拉沉默了片刻之後說,「不要把我纏在這些事裡邊。我不是一個梵學家,不能給人訓諭。」
「你為什麼不坦白的告訴我,你心底裡到底想些什麼呢?」哈里摩希妮尖酸刻薄地說,「當初,你給她套上套索──現在到了應該解開的時候,你卻說:『不要纏我』,這是什麼意思?事實是,你不希望她明白道理。」
在任何別的時候,戈拉聽了這話,一定會大發雷霆。即使它是真的,也絕不能容忍。不過今天,他已經開始滌罪,不能再發火弓。而且,他心裡也明白哈里摩希妮說的是真話。他把聯繫他和蘇查麗妲的那些牢固的繩索一起切斷,這是夠狠心的。不過同時他也想找這樣或那樣的藉口,保留一根很細的線,一根肉眼看不見的線。他還沒有打算把他和蘇查麗妲之間的聯繫徹底切斷。
可是一切吝嗇的痕跡都應該消滅乾淨。他絕不能用一隻手獻出一些東西,用另一隻手藏起一些。
因此,他拿出一張紙,用堅決豪放的字體寫道:「就女人來說,人生真正的成就在於為大眾謀福利。世上也許充滿了歡樂,也許充滿了悲傷──善良貞節的女人都會一律接受,並且在家裡虔誠禮拜,作為她對宗教的主要義務。」
「要是你能加上一兩句對我們的凱拉什有利的話,那就太好了。」哈里摩希妮看完了後建議說。
「不,我不認識他,」戈拉不同意地說,「我不能寫任何和他有關的話。」
哈里摩希妮小心翼翼地把這張紙疊起來,把它綁在紗麗的角上,就動身回家了。這時,蘇查麗妲還是跟安楠達摩依一起住在羅麗妲家裡。哈里摩希妮覺得在那兒討論這件事不大方便,怕羅麗妲和安楠達摩依會說出一些反對這件婚事的話,弄得蘇查麗妲猶豫不決。因為她有這種顧慮,所以就給蘇查麗妲寫了一張便條,叫她第二天回家吃中飯,說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和她商量。並且答應當天下午就讓她回羅麗妲家。
第二天早晨,蘇查麗妲來了。她下定決心要堅決反抗,因為她知道她姨媽一定又會提出她的婚姻問題。她決定給這個建議一個非常堅決的最後答覆,結束整個事情。
她吃完飯之後,哈里摩希妮說:「昨天傍晚,我去找了你的師父。」
蘇查麗妲擔心起來了。她姨媽叫她回來,難道只是把戈拉再罵一頓嗎?
「你不用擔心,」哈里摩希妮向她保證說,「我沒有到那兒去找他吵架。家裡只有我一個人,我想,為什麼不到那兒,聽聽他的高見呢?在談話當中,我們提到了你,我一聽就知道他的看法和我的完全一致。他認為姑娘久不出嫁不是一件好事。事實上,他說根據古聖梵典的說法,這是有罪的。在歐洲人的家裡,這也許沒什麼,可是在印度教家庭,這樣做可不行。我坦率地談到我們的凱拉什,發現他對這事倒是非常通情達理的。」
蘇查麗妲羞得要死,但哈里摩希妮依然接著說下去:「你尊他為師父!所以你就一定得聽他的勸告!」
蘇查麗妲默默不語,哈里摩希妮接著說:「我跟他說,『請到我們家來親自跟她談談,因為她不聽我的話。』可是他回答,『不。我不能再和她見面了──我們的印度教社會禁止這樣做。』我說,『那怎麼辦呢?』最後他親筆給你寫了點什麼。你看,就在這兒!」她慢慢地從紗麗角上拿出那張紙,打開它,擺在蘇查麗妲面前。
蘇查麗妲讀了紙條,覺得氣都喘不出來了。她像一個木偶那樣一動不動地僵坐在那裡。
紙上寫的並沒有新奇或不合情理的話。蘇查麗妲也並非不同意這些見解。不過要通過哈里摩希妮的手特意把它送來給她,這裡邊好像暗示著什麼,不管從哪一個角度來看,都使她很痛苦。為什麼今天戈拉特意下達這道命令呢?當然,蘇查麗妲總有一天也要出嫁的──但戈拉為什麼要為她這樣著急呢?難道戈拉對她的工作確實已經完成了嗎?難道她是妨礙戈拉執行任務的一個因素,或者是他終生事業上的一個障礙嗎?他沒有可以再給她的東西、對她也再沒有什麼期望了嗎?無論如何,她不能這樣想──至少,她還是沿著原來的方向朝前看的。她盡力和心裡難以忍受的痛苦搏鬥,可是她得不到半點安慰。
哈里摩希妮給蘇查麗妲充分的時間考慮這個問題。她像每天一樣美美地睡了一個午覺。睡醒回來,她發現蘇查麗妲仍然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和她離開的時候一模一樣。
「拉妲,」她說,「親爰的,你為什麼這樣憂心忡忡呢?這件事有什麼值得你這樣深思的呢?戈爾默罕先生寫了什麼不對的話了嗎?」
「沒有,」蘇查麗妲溫和地回答,「他寫的全都很對。」
「那麼,孩子,拖下去有什麼好處呢?」哈里摩希妮受到很大的鼓舞,激動地大聲說。
「不,我並不想拖延,」蘇查麗妲回答,「我要去看看我爹。」
「拉妲,你聽我說,」哈里摩希妮反對說,「你爹絕不希望你嫁到信奉印度教的家庭裡去──可是你的師父,他……」
「姨媽,」蘇查麗妲不耐煩地高聲說,「您為什麼要一再這樣講話呢?我並不打算和我爹談我的婚姻問題。我只是想見見他,再沒有別的了。」
現在蘇查麗妲只能從帕瑞什先生親密的友誼裡得到安慰了。
來到他家,她看見他正在往箱子裡裝衣服。
「您這是幹什麼呀?」蘇查麗妲問道。
「小母親,我要到西姆拉去換換環境。」帕瑞什先生笑著說,「我乘明天早晨的郵車走。」
帕瑞什先生這微微的一笑隱藏著一段非常痛苦的經歷,這瞞不過蘇查麗妲的眼睛。在家裡,有他的妻子;在外面,他所有的朋友,都不容他有片刻的安寧。如果他不能到遠處一個什麼地方住上一陣子,他只會成為一個漩渦的中心。蘇查麗妲看見他第二天就要出門,今天自己在那兒收拾行李,心裡非常難過。她再也想不到他家裡沒有一個人在這兒幫他收拾。因此她讓帕瑞什先生停下來,自己先把所有的東西從箱子裡倒出來,然後再仔細地把每一件衣裳疊好,重新放進箱子。他喜愛的書籍,她都小心地放好,免得晃動時碰壞。她一面收恰,一面溫柔地問帕瑞什先生:「爹,您一個人去嗎?」
「我不會有什麼困難的,拉妲!」帕瑞什先生察覺她這句問話裡隱藏的痛苦,安慰她說。
「不,爹,我陪您去。」蘇查麗妲說。
帕瑞什先生仔細看蘇查麗妲的臉,這時她又加上一句:「爹,我不會成為您的累贅的,我向您保證。」
「你為什麼這樣說呢?」帕瑞什先生問道,「小母親,你什麼時候成過我的累贅了?」
「爹,要是我不在您的身邊,我就活不下去了。」蘇查麗妲懇切地要求說,「有許多事我還不了解,除非您給我解釋,我永遠也到不了彼岸。您叫我依靠自己的智慧──可是我沒有那種智慧──我的腦子軟弱無力。爹,您一定得帶我走。」
說完這些話,她轉過身子,趴在箱子上,淚水一滴滴地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