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查麗妲的姨媽哈里摩希妮來了之後,帕瑞什先生家裡的氣氛受到相當大的干擾。在描述怎樣會發生這事之前,最好還是先借用哈里摩希妮給蘇查麗妲敘說身世的那一番話來給她作一個簡單的介紹。
「我比你媽大兩歲,我們在父親家裡受到的疼愛是無法形容的。因為家裡只有我們兩個小姑娘,叔叔伯伯十分喜歡我們,幾乎一天到晚把我們抱在懷裡。
「我在八歲的那一年,嫁到帕夏的羅依.曹修里斯家。這是一個很有名望的人家,既是巨富,又是名門。可是我天生命苦,我爹和我公公為了我的嫁妝發生了一些誤會,婆家的人認為我爹小氣,很久都不肯諒解。他們經常威脅我說:『要是咱們的孩子再娶一個呢?我們倒想看看他們家的丫頭到那時候處境會變得怎麼樣。』
「我爹看見我悲慘的境況,發誓再不把另一個姑娘嫁給有錢的人家。所以你媽沒有嫁給一個有錢的人。
「我的婆家是一個大家庭,我只有九歲,就得幫著給六、七十口人做飯。在所有的人都吃完之前,我得餓著肚子侍候他們。大家都吃完之後,我也只能吃些殘羹剩飯,有時只有一些白飯,有時有白飯和豆子。我經常在下午兩點才吃上第一頓飯,有些時候幾乎要等到傍晚。我一吃過早飯就又要開始燒晚飯了,直到晚上十一、二點我才有機會吃晚餐。我沒有固定的睡覺地方,誰能給我找個地方,我就跟誰睡在一起,有時連張墊子都沒有。
「他們故意這樣怠慢我,對我丈夫也起了些影響,他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一直不理我。
「在我滿十七歲的那年,我的女兒摩諾拉瑪誕生了。因為只生了一個女兒,我的處境就更糟了。不過,生活在這樣羞辱的環境裡,我的小女孩倒成了我極大的快樂與安慰。摩諾拉瑪既然從她父親和別的人那裡得不到一點疼愛,就變成我關懷愛護的對象,成為我的命根子。
「過了三年,我生了一個男孩兒,處境好了一些,終於得到了我應得的主婦地位。我從來沒有見過婆婆,在摩諾拉瑪誕生兩年以後,我公公也死了。他死後,我丈夫和他的幾個弟弟為了爭奪家產打起了官司,最後,大部分財產都打光了,兄弟們也分了家。
「摩諾拉瑪到了結婚的年齡,我怕見不到她,就把她嫁到離這兒大約只有十英哩的一個名叫西木拉的村子,新郎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年輕人,一個真正的美男子。他五官端正,皮膚白淨,家裡也相當富裕。
「在厄運終於來臨之前,老天爺讓我嘗到了短暫的幸福滋味。在那些日子裡,我多年來受過的怠慢和痛苦,似乎都得到了補償。我終於贏得了丈夫的疼愛和尊敬,遇到重大的事,他總是找我商量。但好事多磨,我們附近一帶突然發生了霍亂。四天之內我丈夫和兒子都死了。神讓我活著,一定是為了讓我懂得,連想一想都受不了的苦難,世人都能忍受。
「我逐漸看透了我的女婿。誰能設想在那麼一個美男子的心裡隱藏著一條毒蛇呢?我女兒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她丈夫由於受到朋友的影響,染上了酗酒的惡習;他常常到我這裡,用種種藉口騙錢,這時候,我反而感到高興,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別人需要我給他攢錢了。
「不過,我的女兒很快就禁止我這樣做了,她警告我說:『您那樣給他錢,只能把他寵壞。誰都不知道他一拿到錢就把它花在什麼地方。』我以為摩諾拉瑪只是害怕他丈夫向妻子的親屬要錢,會在他的親戚面前丟臉。我真是蠢到極點,竟悄悄地把錢給他,把他送上毀滅的道路。我女兒知道這事,便哭著前來找我,把事情經過全部揭穿。你可以想像得到,那時我是怎樣絕望地捶我自己的胸膛呀。而且請你想想,我女婿之所以墮落,原來是學我一個小叔子的樣,受了他的慫恿。
「我不再給他錢了。他開始懷疑是我女兒搗的鬼,於是撕破了假面具,殘酷地虐待摩諾拉瑪,甚至在外人面前也毫無顧忌地侮辱她。我只好背著女兒,繼續偷偷地給他錢,心裡明白這是幫助他毀滅他自己。不過我有什麼辦法呢?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摩諾拉瑪受罪呀!
「後來,有一天──這一天我到現在仍然記得十分清楚!那時已經快到二月底了。那年天氣比往年熱得早。我們大家還說,後花園的芒果樹都已經開滿了花了呢。在中午的時候,我們家門前停了一頂轎子,只見摩諾拉瑪從裡面走出來,滿臉含笑地走到我跟前向我行觸腳禮。
「『摩努,』我說,『有什麼事嗎?』
「她仍然笑著回答說:『沒有什麼事就不能來看我母親了嗎?』
「我女兒的婆婆不是壞人,她叫人送信來說:『摩諾拉瑪有喜了,我想在生孩子之前,最好和她媽媽住在一起。』我自然信以為真──怎麼會知道雖然她懷了孕,她丈夫又打起她來了,她婆婆完全是因為怕出事兒,才把她送回娘家來的呢?
「摩諾拉瑪這樣和她婆婆一起把我蒙在鼓裡。她洗澡的時候,我想替她抹油,或者幫她洗,她總是找些藉口推辭──她不願意讓我看見她丈夫毒打她的傷痕。
「我的女婿跑來鬧了幾次,想把他老婆接回家,因為他知道,她要和我住在一起,他想敲詐就不那麼便巧了。不過,過了些時候,連這點顧慮也沒有了,他毫不知恥地公開纏著我要錢,當著摩諾拉瑪的面也毫不在乎。摩諾拉瑪本人是很堅決的,她不讓我聽他的鬼話,但我怕他越發恨我女兒,不知會鬧出什麼事,所以狠不起來。
「最後,摩諾拉瑪說:『媽媽,讓我來管錢吧。』說完就拿走了我的錢箱和鑰匙。當我的女婿知道不可能再從我這兒拿到錢、摩諾拉瑪的決心也不會動搖時,他又開始逼她回家。我想說服摩諾拉瑪:『親愛的,為了能夠擺脫他,就讓他得到滿足吧。要不然,誰知道他會鬧出什麼事呢?』
「可是我的摩諾拉瑪雖然對一些事情很隨和,但對另一些卻十分堅定。她說:『不行,媽媽,絕對不行。』
「有一天她丈夫兩眼血紅地跑來說:『明天下午,我要派一頂轎子來接我老婆,如果你不讓她回家,我就要讓你更不好受,我說得到,做得到。』
「第二天,太陽快下山的時候,轎子果然來了。我對摩諾拉瑪說:『親愛的,現在不去,恐怕要出事兒,不過下一個星期,我一定派人去接你回來的。』可是摩諾拉瑪說:『媽媽,讓我再住幾天吧,今天晚上我實在不能回去。叫他們過幾天再來。』我說:『好孩子,如果我把轎子打發回去,我們對付得了你那個狂暴的丈夫嗎?不,摩奴,你最好還是現在就走吧。』她央求說:『不,媽媽,今天不要打發我走。我公公在帕爾袞月中旬就回來,到那個時候我一定回去。』
「可是我仍然堅持說那樣不妥當。摩諾拉瑪終於去收拾行裝了。我忙著給轎夫和跟著轎子來的僕人準備晚飯──沒有顧得上給摩諾拉瑪最後打扮一下,也沒有給她弄點她愛吃的點心,甚至沒有來得及在她走前和她說幾句話。在她上轎之前,摩諾拉瑪彎下身子給我行觸腳禮說:『再見了,媽媽!』
「那時,我不知道這是最後的一次見面。她不想走,是我逼著她走的。直到今天,每逢我想起這事,我的心都難過得要撕裂。今生今世這個創傷再也不會癒合了。
「當天晚上,摩諾拉瑪就小產死了。在通知我之前,他們已經把她的屍體悄悄地急急忙忙火化掉。
「親愛的,一件無論說什麼、做什麼都無法挽回的傷心事,一件即使用一生的淚水也洗不淨的傷心事,它給一個人帶來的痛苦你能夠理解嗎?而且,在我失掉了一切之後,我的災難仍然沒有結束。
「我丈夫和兒子一死,幾個小叔子便用貪婪的眼睛盯住我的財產。他們明明知道,在我死後,這些財產都會落在他們手裡,但他們沒有這份耐心。我也很難怪他們,因為一個像我這樣不幸的女人竟然活下去,不是和犯罪差不多嗎?你怎能希望那些貪得無厭的人對一個自己雖然沒有需求但卻妨礙他們享受的人採取寬容的態度呢?
「只要摩諾拉瑪還活著,隨便別人說得天花亂墜,我也無動於衷。對我應有的權利寸步不讓,因為我要把錢留給她。不過我的小叔子卻看不慣我這樣做,因為在他們看來,這無異於從他們口袋裡偷錢。我丈夫有一個可靠的老僕,他名叫尼爾堪塔,是我的一個好幫手。有時,為了圖個太平,我想向他們提出一個妥協的辦法,尼爾堪塔卻連聽都不要聽。他會說:『我們倒要看看誰能剝奪我們正當的權利。』
「我們正在為我們的權利奮鬥,摩諾拉瑪死了。她去世的當天,有一個小叔子來找我,勸我放棄一切財產,去過苦行者的生活。『大嫂,』他說,『老天爺顯然不想讓你過塵世的生活。你為什麼不在有生之年到一個聖地去潛心修道呢?我們會照顧你的生活的。』
「我把師父請來,向他問道:『師父,請您告訴我,怎麼樣才能擺脫我身上無法忍受的痛苦呢?我被烈火四面包圍,不論走到哪兒,都逃脫不掉這種痛苦。』
「我的師父把我帶到我們家的神廟那裡,指著克里希納的神像說:『你的丈夫、兒子、女兒,你的一切全都在這兒。侍奉祂,禮拜祂,你的渴望就會得到滿足,你那空虛的心也會全部填滿。』
「於是我整天整夜地待在廟裡,努力把全部身心獻給天神。不過除非祂接納我,我又怎能獻出自己呢?咳,直到現在,祂還沒有接納我呢。
「我把尼爾堪塔叫來,跟他說:『尼爾大哥,我決定把我的財產權讓給我的幾個小叔子,只要求每個月給我很少的一點生活費。』但尼爾堪塔說:『不行,這絕不行。你是一個婦道人家,不要操心這些外面的事。』
「『可是財產對我還有什麼用呢?』我問道。『一個多麼古怪的念頭呀。』尼爾堪塔大聲說,『放棄我們的合法權利,這種瘋狂的想法,你連想都不要想。』在尼爾堪塔看來,世界上再沒有比一個人的合法權利更重要的了。不過我拿不定主意。我對塵世間的事情已經像毒藥一樣厭惡,可是我怎能讓老尼爾堪塔苦惱呢?他是我世界上唯一可以信賴的朋友了。
「最後,有一天,我沒有讓尼爾堪塔知道,在一張文件上簽了字。文件的內容我不完全明白,可是既然我不想保留什麼東西,我就不怕受騙。我覺得原來屬於我公公的東西,就讓他的兒子拿走吧。
「文件正式登記之後,我把尼爾堪塔找來說:『尼爾大哥,請你不要生我的氣,我放棄了財產,已經簽了字。我再也用不著它了。』尼爾堪塔驚呆了,他大叫了一聲:『什麼!你幹了一件什麼樣的蠢事呀!』
「他看了文件的草稿,看見我真的放棄了一切權利,簡直氣瘋了,因為自從他的主人死了之後,他終身的目標,就是替我保住我的財產。他把全部心思和努力都一直放在這件事情上。到律師事務所去奉承律師、找法律根據、搜羅證據,這些已經成為他的一種消遣。真的,他忙得簡直沒有功夫去辦自己的事了。現在他看到由於一個愚蠢的婦人大筆一揮,就把他為之艱苦奮鬥的權利全部揮掉,這讓他實在難以容忍。『好啦,好啦,』他說,『我再也不過問財產的事了。我走了。』
「尼爾大哥竟會這樣走掉,並且生著氣跟我分手,再沒有比這個更不幸的了。我把他叫回來,求他不要走,我說:『大哥,別跟我生氣。我還攢下點錢。把這五百盧比拿走,等你兒子結婚的時候,送給他替新娘買點首飾,並且替我向他祝福吧。』尼爾堪塔喊道:『我還要錢幹什麼?我的主人全部財產都光了,五百盧比能給我什麼安慰?我不要這錢。』說完這話,我丈夫最後一個真正的朋友離開了我。
「我隱居在我們家的神廟裡。我的幾個小叔子經常跑來糾纏說:『走吧,找一個什麼聖地去住吧。』可是我回答說:『我丈夫祖先的家就是我唯一的聖地。我們家神的殿堂就是我的隱廬。』不過在他們看來,我還要在家裡占個地方,成為他們的累贅,這簡直不能容忍。他們已經把自己的家具搬進來,把房間按比例私分了。最後,他們說:『要是你願意,你可以把家神帶走,我們沒有意見。』看見我還在猶豫,他們便問道:『你以後打算怎麼過活呢?』
「對這個問題,我回答:『你們準備給我維持生活的津貼是夠我過活的了。』可是他們假裝聽不懂。『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他們說,『我們從來沒有提起過什麼津貼呀。』
「最後,情況竟變成這樣:在我出嫁了三十四年之後,有一天,我卻要帶著家神離開婆家。我去找尼爾大哥,發現他已經回布林達班去了。
「我跟著一群香客從我們村子出發到貝拿勒斯去朝聖,但由於我罪孽深重,就是在那兒,我也得不到安寧。每天我都向我的家神祈禱:『神啊,請你讓我感覺到您像我的丈夫和孩子一樣真實吧。』可是祂不肯聽我的禱告。我的心仍然沒有得到安慰,我從頭到腳都浸透了淚水。噢,神啊,人生多麼殘酷呀!
「自從八歲那年到了婆家之後,我一天都沒有回過娘家。我曾極力爭取去參加你媽的婚禮,但沒有成功。後來,我聽到你出世的消息,後來又聽到我妹妹故去的消息,可是直到現在神還沒有給我機會把你們──失去母親的孩子,抱在懷裡。
「我發現在許多地方朝過聖之後,我的心仍然對塵世充滿了依戀,渴望找到一些疼愛的對象,於是開始打聽起你們的下落。我聽說你們的父親已經放棄了正統印度教,不和正統印度教徒來往了,不過這有什麼關係呢?你們的母親不是我的親妹妹嗎?
「我終於打聽到你們的住處,就和一個朋友從貝拿勒斯動身到這兒來。我聽說帕瑞什先生不敬我們的神,可是你只要看一看他的臉,就會知道神是尊敬他的。要想得到神的歡心,僅僅靠祭品是不夠的──這一點我很清楚──我一定要弄清楚帕瑞什先生是怎樣徹底贏得了神的歡心的。
「不管怎麼說,孩子,我還沒有到脫離塵世的時候。我還沒有準備好自己一個人生活。等到神大發慈悲讓我這樣的時候,我才能做到,可是在目前,我捨不得離開你們,離開我新找到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