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拉第六九章

  蘇查麗妲非常希望能夠把帕瑞什先生的話講給戈拉聽。戈拉曾引導她注意印度,設法使她熱愛印度,不過,他不是認為印度已經接近崩潰,受到死亡的威脅了嗎?印度一直依靠某些內在的規律生存下來了,所以印度人民沒有被迫在這個問題上花費許多心思。不過現在不是到了該操心的時候了嗎?我們能像從前那樣躲在古代的教規後面無所事事地坐在家裡嗎?

  蘇查麗妲心想:「這裡面也有要我完成的工作。是什麼工作呢?」她覺得在這樣的時刻,戈拉應該來找她,給她發命令,指出路。她想,只要他能把她從一切障礙和侮辱中拯救出來,把她安置在適當的位置上,那麼她的工作的真正價值就可以把一切流言蜚語完全遮蓋了。她的心充滿了自豪感,她問自己戈拉為什麼沒有來考驗她,讓她承擔一些極其艱鉅的任務?──在他的整個教派裡,能有一個人肯像她這樣輕易犧牲一切嗎?難道他看不出這種自我犧牲的熱情和力量正是他所需要的嗎?讓她這樣無所事事,被眾人的議論所包圍,難道國家就不會受到一點損失嗎?她丟開戈拉不關心她的想法,對自己說:「他絕不會存心拋棄我的!他一定會回到我身邊,他一定會來找我;一定會把猶豫和羞怯統統丟掉。不管他是一個多麼偉大和強有力的人,他還是需要我的,有一次他還親口跟我說過這話呢──他怎能因為一些閒話便把這事忘掉呢?」

  這時薩迪什跑了進來,站在她身邊說:「姐姐!」

  「什麼事呀,小話匣子先生?」蘇查麗妲用胳臂摟著他的脖子高聲問道。

  「星期一羅麗妲姐姐就要結婚了,」薩迪什回答,「這幾天我要住在畢諾業先生家。他已經邀請我去了。」

  「你跟姨媽說過了嗎?」蘇查麗妲問道。

  「是的,我跟她說過了,」薩迪什回答,「她生氣了,說這事她不知道,叫我來問你,看看你認為怎樣做最好!姐姐,不要不讓我去!我不會耽誤讀書的。我每天都讀書,畢諾業先生會幫助我的。」

  「他們正在佈置新房,你一定會吵得他們頭昏腦脹的。」蘇查麗妲反對說。

  「不,不,姐姐,」薩迪什嚷道,「我答應你一點都不吵他們。」

  「你準備把你的小狗庫得也帶去嗎?」蘇查麗妲問。

  「對了,」薩迪什回答,「我一定得帶牠,因為畢諾業先生特別關照我要帶牠去。他另外還寄了一張寫上牠名字的紅請帖,帖上寫著務請闔第光臨,參加婚禮早宴。」

  「他的家屬指的是誰呀?」蘇查麗妲問。

  「怎麼,當然是我啦,畢諾業先生說的就是我!」薩迪什不耐煩地喊道,「還有,姐姐,他要我帶著那個八音盒去,所以請你把它交給我!──我答應你,絕不會把它打碎。」

  「要是你把它打碎,我就謝天謝地了!」蘇查麗妲提高聲音說,「現在我終於明白為什麼他一直說你是他的朋友了!這是為了可以弄到你的八音盒,免得結婚時要花錢去雇樂隊!這就是他的花招,對不對?」

  「不,不,絕不是那樣!」薩迪什激動地喊道,「畢諾業先生說要請我當他的儐相。姐姐,儐相要做些什麼呀?」

  「噢,當儐相得整天禁食,」蘇查麗妲解釋說。

  可是薩迪什一點也不相信。蘇查麗妲把他拉到身邊問道:「唔,話匣子先生,你長大了準備幹什麼?」

  薩迪什立刻就做出回答,因為他早就注意到他的老師是一個學問淵博、權力極大的模範人物,早就下定決心,長大之後一定要當一個教師。

  「那你就要做很多的工作,」蘇查麗妲聽了他的志願之後說,「我們倆一起來做好嗎?我們必須拚命工作,使我們祖國變得十分偉大!不過我們用得著使它偉大嗎?有哪一個國家像我們的祖國那樣偉大?需要偉大的是我們自己!你知道嗎?你明白嗎?」

  薩迪什可不是那種肯承認自己有所不懂的人,於是他加強語氣說:「我明白!」

  「你知道我們的祖國、我們的種族有多偉大嗎?」他姐姐繼續說道,「我怎樣才能給你說清楚呢?這是一個了不起的國家!神要使它超越世界上一切國家已經有多少千年了?多少人從別的地方到這兒來促使這個意旨實現?多少偉大的人物誕生在我們的國土上?多少重大的戰爭以這個地方作戰場?在這裡發表了多少偉大的真理?修了多少偉大的苦行?人們從多少不同的觀點研究宗教?生命的奧祕又有多少不同的答案呀?這就是我們的印度!弟弟,你必須知道她十分偉大,永遠不能忘記她或者輕視她!我今天給你講的這些,有一天你會明白的──其實,我相信即使在現在,有些話你也已經懂得了。你要牢牢記住一點──你生在一個偉大的國家,必須全心全意地為她工作。」

  「姐姐,那你幹什麼呢?」薩迪什沉默了片刻問道。

  「我也要參加這項工作,」蘇查麗妲回答,「你願意幫助我嗎?」

  「我願意!」薩迪什驕傲地挺起了胸脯。

  家裡沒有一個人蘇查麗妲可以把心裡話向他傾訴,所以就把全部的熱情傾瀉在她小弟弟身上。她使用的語言對一個年齡像他那樣大的小男孩是不太合適的──但蘇查麗妲沒有考慮這些。她對自己新近獲得的知識十分熱愛,認為只要把自己學到的東西充分說明,那麼不論老少都能根據自己的能力去理解它──要是為了讓別人好理解而略去某一部分就反而會歪曲真理。

  蘇查麗妲的一番話激起薩迪什的想像力,他說:「我長大之後,賺好多錢……」

  「不!不丨不!」蘇查麗妲提高了聲音說,「不要提到錢。話匣子先生,錢對你我都沒有用處。我們要做的那種工作需要的是我們虔誠的心、我們的生命。」

  談到這兒安楠達摩依走進了屋子,蘇查麗妲一看見她,周身的血都奔騰起來了。她向她施禮,薩迪什也想跟著做,但顯得笨手笨腳,因為他還不大習慣給人行禮。

  安楠達摩依把薩迪什拉到身邊,吻了吻他的頭,轉過臉對蘇查麗妲說:「我來找你商量件事兒,小母親,因為我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了。畢諾業說他的婚禮一定要在我家裡舉行,不過我沒有同意,我問他是不是已經變成這樣一個大老爺,必須在自己家裡娶媳婦才能稱心。可是那樣是辦不到的,所以我選了一所離你這兒不遠的房子。我剛剛從那兒來。請你和帕瑞什先生說說,請求他答應。」

  「我爹無疑是會答應的。」蘇查麗妲保證說。

  「到你爹那兒去了之後,」安楠達摩依緊接著說,「你還要到新居去。婚期定在星期一,這幾天我們得把新居佈置好。時間剩下不多了!本來我一個人也可以安排妥當的,不過我知道如果你不去幫忙,畢諾業一定會十分難過。他沒有勇氣自己直接來找你──事實上,他在我面前連你的名字都沒提過──從這裡我也可以看見,在這一點上,他是很傷心的。你絕不能袖手旁觀──因為那樣也會傷害羅麗妲。」

  「媽媽,您能參加這個婚禮嗎?」蘇查麗妲驚愕地大聲問道。

  「你這是什麼意思呀?」安楠達摩依問道,「你怎麼跟我用『參加』這種字眼呢?難道我僅僅是一個外人,所以你可以用這樣兩個字嗎?怎麼,這是畢諾業的婚禮呀!在這種時候,我必須替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不過我跟畢諾業說過,在這個婚禮上,我不是他這邊的人,而是新娘那邊的人──他到我家裡來和羅麗妲結婚!」

  安楠達摩依對羅麗妲充滿了憐憫之情,因為她雖然有母親,可是在她一生的這個吉祥的日子被她母親趕出家門了。因為這個緣故,她才這樣竭盡全力地去防止在婚禮上可能出現一點點羅麗妲沒有人關懷或愛護的跡象。安楠達摩依要代替她的母親,親手給羅麗妲打扮,要做好歡迎新郎的一切準備,讓兩三個請來的客人受到熱烈的款待。而且要把房子收拾得這樣整潔,好讓羅麗妲一搬進來就感到十分舒適。

  「要是您這樣做,您不會受到責難嗎?」蘇查麗妲問道。

  「也許會,不過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安楠達摩依感嘆地說,想起了摩希姆大吵大鬧的樣子。「即使有一點嘮叨,只要不聲不響,過一陣子人們就會完全忘記的。」

  蘇查麗妲知道戈拉不會參加婚禮,她很想知道他有沒有設法阻攔安楠達摩依。但她沒法提出這個問題,而安楠達摩依卻連戈拉的名字都沒有提到。

  哈里摩希妮早已聽見安楠達摩依來了,不過她不慌不忙地幹完她的活兒才來見她。

  「啊,姐姐,你好?」她問道,「我很久沒有看到你,也沒有聽到你的消息了!」

  「我是來接你的外甥女的。」安楠達摩依說,根本就沒有注意到她的抱怨,而且把他們的打算也都告訴了她。

  哈里摩希妮板著個臉,一聲不響地坐了一會兒然後才說:「我不能參預這件事。」

  「不,姐姐,我並不想麻煩你,」安楠達摩依說,「你用不著擔心蘇查麗妲,我隨時都和她在一起。」

  「那麼,我還是把話講清楚了吧,」哈里摩希妮惱火地大聲說,「拉妲臘妮總是說她是一個印度教徒。事實上,她也是朝著那個方向走的。不過如果她想進入印度教社會,她就得走得穩一點。就是照現在這樣,將來閒話也少不了,雖然我可以想點辦法──不過從今天起,她非得特別小心不可了。人們首先要問,她這麼大了,為什麼還不結婚──這個問題,我們可以想法迴避,不作明確的答覆──要是我們想想辦法,並不是不能給她找一個好丈夫,可是你說說看,一旦她又恢復過去的老樣子,我們還能管得了她嗎?你們家也是印度教家庭,這些你都知道,你怎麼有臉說出這種話呢?要是你自己有個女兒,你能讓她去參加這樣的婚禮嗎?你不也得想想她自己的婚禮嗎?」

  安楠達摩依吃驚得這樣厲害,只能驚奇地看著蘇查麗妲,她羞得滿臉通紅。

  「我並不想勉強她去參加,」安楠達摩依說,「要是她不願意,

  那麼我……」

  「那麼我就弄不明白你究竟是什麼意思了,」哈里摩希妮提高了聲音說,「你自己的兒子一直給她灌輸他那一套印度教的見解,現在你又帶來了你這些看法!你是突然從天上掉下來的嗎?」

  從前的那個哈里摩希妮哪裡去了?住在帕瑞什先生家的時候,她總是膽小得像一個罪犯,只要有人對她稍稍表示讚許,她就死死抓住不放。今天她像一隻母老虎那樣保衛自己的權利。她一天到晚都感到坐立不安,懷疑她周圍的人都和她作對,想辦法把蘇查麗妲搶走。她弄不清楚誰是敵人、誰是朋友──今天她心裡感到不安,就是因為這個緣故。以前,當她看見自己整個世界全是一片空虛的時候,她曾從她所託庇的神那裡尋求安慰,可是現在她的心再也不能從他那裡得到安慰了。以前她曾經十分迷戀塵世生活,後來無情的災難使她棄絕塵世,心裡完全擯棄了金錢、房產或親戚,甚至想都不願想一想。如今,創傷稍稍平復,塵世便又開始對她施展致命的魅力,一切希望和欲望,連同積累了多少天的饑渴,又在她的心裡蘇醒過來了。她回到她以前擯棄的塵世,速度如此之快,使她變得比原先在塵世的時候還要坐立不安!安楠達摩依看見哈里摩希妮在寥寥幾天之內,無論是面容眼神、舉止行動、言談態度都發生了這樣的變化,不禁大吃一驚;她那顆溫柔慈愛的心為蘇查麗妲充滿了痛苦與憂慮。如果她事先對這種潛伏的危險稍有覺察,就絕不會來請蘇查麗妲參加婚禮了。可是現在她的問題卻變成怎樣才能使蘇查麗妲不受打擊了。

  哈里摩希妮指桑罵槐地攻擊戈拉的時候,蘇查麗妲一語不發地站了起來,低著頭走出了屋子。

  「姐姐,你不用擔心,」安楠達摩依說,「這些事以前我都不了解,不過我不再要求她去了。你也不要再說她。她從小受的是另一種教育,要是你一下子管得太嚴,恐怕她會受不了的。」

  「我活了這麼大的年紀,你以為我連這個都不懂嗎?」哈里摩希妮叫屈地說,「讓她當面告訴你,我有沒有使她為難過!她願意幹什麼就幹什麼,我從來都沒有說過一句話。我總是說,只要老天爺讓她活下去,我就心滿意足了。噢!我多麼不幸呀!想到有一天不知道會出什麼事,我就簡直睡不著!」

  安楠達摩依離開的時候,蘇查麗妲從房間出來向她行禮。安楠達摩依慈祥地把手放在她的頭上說:「親愛的,我要來把一切都講給你聽的,所以你不必難過。靠神的恩典,這件好事會圓滿結束的。」

  蘇查麗妲沒有回答。

  第二天一清早,安楠達摩依就帶著她的女僕拉契米去打掃新居的堆積了很多天的塵土,她剛用水把地板完全沖洗乾淨,蘇查麗妲就來了。安楠達摩依一看見她,便扔下掃帚,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裡,然後又開始熱心地擦刷、打掃和沖洗房子裡的一切東西。

  帕瑞什先生給了蘇查麗妲一筆足夠置辦一切的錢,她們拿它作為基金,開了一個單子,一項項地核算著。

  過了一會兒,帕瑞什先生和羅麗妲來了。羅麗妲已經在家裡待不下去了,因為沒有人有勇氣跟她說話,他們的沉默處處都像是故意給她打擊。更糟糕的是,波達姍達里的朋友一群群地來看波達姍達里,向她表示同情。帕瑞什先生覺得羅麗妲最好還是乾脆從家裡搬出去。臨別的時候,羅麗妲去給她母親行觸腳禮,在她走了之後,波達姍達里仍然側著臉坐在那兒,眼睛裡含著淚花。

  拉布雅和麗拉在心的深處對羅麗妲的婚事都很興奮,如果能夠在什麼事情上找到一個藉口,她們都會立刻跑去參加婚禮的。可是在羅麗妲和她們告別的時候,她們想起了對梵社的不可動搖的責任,便擺出一副非常莊嚴的面孔。羅麗妲在大門口看見了蘇梯爾,可是他後邊站了一群年紀比較大的人,沒法跟他說話。上了馬車之後,她看見座位角上有一個紙包,打開一看,原來是一隻德國銀瓶,上面刻著:「願神賜福給美滿的一對。」瓶子上拴著一張卡片,上面寫著蘇梯爾的名字的頭一個字母。羅麗妲原來下定決心,今天不讓自己流一滴眼淚,但在離開娘家的時刻,收到了童年時代一個朋友象徵友情的唯一紀念品,她無法控制自己,淚水嘩嘩地流了下來。帕瑞什先生靜靜地坐在角上,也擦了擦他的眼睛。

  「進來,親愛的,進來!」安楠達摩依喊道。她拉住羅麗妲的雙手,把她領進屋子,好像她一直在盼著她似的。

  「羅麗妲從此離開我們家了,」帕瑞什先生派人把蘇查麗妲找來之後解釋說。他說話的時候聲音在顫抖。

  「爹,她在這兒不會缺人疼愛的。」蘇查麗妲拉著他的手說。

  帕瑞什先生正要離開,安楠達摩依把紗麗提起來蓋住頭走到他跟前向他鞠了個躬,帕瑞什先生好像有點兒慌亂地連忙還禮。

  「請一點都不要為羅麗妲擔心,」安楠達摩依安慰他說,「她在您交託的那個人手裡是永遠不會受苦的。神終於滿足我最迫切的願望。我本來沒有女兒,現在有一個了。長期以來,我就一直希望從畢諾業的新娘身上補足我沒有女兒的缺陷──經過好長的一段時間,神終於用一個如此巧妙的辦法,用這樣一個好姑娘來滿足我的願望,我做夢都沒有想到有這樣的好運氣。」

  從羅麗妲提親的那一天起,帕瑞什先生的心情一直十分憂慮,今天是他第一次得到一些安慰,找到一個避難所。世界上只有這個地方才能使他的心得到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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