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拉第四十章

  芭蘿達太太常常請梵社的女朋友到她家作客,有時她們在屋頂平臺哈里摩希妮的小屋前面聚會。在這種時候,純樸的哈里摩希妮往往也想出把力幫助招待客人。但是她們卻很少掩飾對她的輕視,甚至會一邊斜著眼看她,一邊聽芭蘿達對正統印度教的風俗習慣作種種尖酸刻薄的評論,有些人還會隨聲附和。

  蘇查麗妲平時跟她姨媽總在一起,因此也不得不默默地忍受這些攻擊。她所能做的,只有用行動來表示:她們對姨媽的攻擊也就是對她的攻擊,因為她也在遵行姨媽的生活習慣。吃茶點時,蘇查麗妲什麼都不肯吃,她說:「謝謝,我不吃這些東西。」

  聽到她這樣說,芭蘿達大聲嚷了起來:「什麼!你是說你不能和我們一起吃東西嗎?」

  蘇查麗妲說她不想吃東西,芭蘿達便用諷刺的口吻對她的朋友說:「知道嗎,我們這位年輕小姐已經逐漸變成一個高種姓的人,我們碰過的東西她都覺得不乾淨了!」

  「什麼?蘇查麗妲改信正統印度教啦!真是怪事年年有!」客人就會這樣說。

  哈里摩希妮心裡著實發愁,她說:「不,拉妲臘妮,好孩子,這可不行;去和她們一塊兒吃點東西吧!」她外甥女不得不為她忍受這些嘲諷,這讓她實在受不了,可是蘇查麗妲卻毫不動搖。

  有一天,一個梵社的客人,出於好奇,穿著鞋子就想走進哈里摩希妮的屋裡去看看,蘇查麗妲攔住她說:「請您不要走進這個房間!」

  「怎麼啦,你這是怎麼回事兒?」

  「我姨媽在裡邊供奉家神。」

  「啊,偶像!那麼她崇拜偶像囉?」

  「是的,母親,我當然崇拜。」哈里摩希妮回答。

  「你怎麼能信仰偶像呢?」

  「信仰!一個像我這樣的可憐蟲哪兒來的信仰?要是有信仰,我就會得救了。」

  羅麗妲這時正好在那兒,她滿臉氣得通紅,轉過身對那位客人說:「那麼你信仰你崇拜的神嗎?」

  「這是什麼話!我怎麼能不信呢?」客人回答。

  羅麗妲輕蔑地搖了搖頭說:「你不但沒有信仰,甚至不知道你沒有。」

  這樣,蘇查麗妲就完全和她原來的朋友疏遠了。儘管哈里摩希妮想盡辦法不讓她做芭蘿達最不喜歡的事。

  芭蘿達和哈蘭過去從來沒有好好相處過,可是現在他們為了和別人作對,倒互相取得了諒解。芭蘿達太太很願意指出:不管別人怎麼說,如果現在還有人想保持梵社的純潔性,那個人就是帕努先生。同時,哈蘭也在眾人面前把芭蘿達太太說成是梵社家庭主婦的光輝榜樣,她忠心耿耿地從各方面維護梵社的名譽,使它不受玷汙。當然,在他的讚詞裡,含沙射影地攻擊了帕瑞什先生。

  有一天,哈蘭當著帕瑞什先生的面,對蘇查麗妲說:「我聽說近來你只吃供過偶像的食物,這是真的嗎?」

  蘇查麗妲漲紅了臉,但裝出沒有聽見的樣子,把桌子上的鋼筆和墨水瓶挪來挪去。帕瑞什先生同情地看了她一眼說:「帕努先生,無論我們吃什麼,那些東西都是神的天恩聖化過的。」

  「不過,看起來,蘇查麗妲好像已經準備捨棄我們的神了。」哈蘭說。

  「即使有這種可能,現在拿這件事去麻煩她有什麼用呢?」帕瑞什先生問道。

  「我們看見一個人被大水沖走,能不想辦法把他拉上岸嗎?」哈蘭回答。

  「朝他身上扔石頭並不等於把他拉上岸。」帕瑞什先生說,「可是,帕努先生,你不用著急。蘇查麗妲還是一個小不點兒的時候,我就認識她了,她要是掉進水裡,我會比你們任何人都先知道,而且絕不會袖手旁觀。」

  「蘇查麗妲在這兒,她可以替自己回答,」哈蘭說,「我聽說她不肯再和大家一起吃飯了。你問她是不是真的。」

  蘇查麗妲一直不必要地仔細端詳著墨水瓶,現在才丟開它說:「爹知道我不再吃各式各樣的人碰過的食物,如果他能容忍,對我來說,這就夠了。要是你們哪一位不喜歡,你們盡可以罵我,何必麻煩我爹呢?你不知道他對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十分寬容的嗎?難道你就這樣報答他嗎?」

  哈蘭聽了這番如此坦率的話,不禁嚇了一跳。他詫異地想:「就連蘇查麗妲也學會替自己辯護了。」

  帕瑞什先生是一個愛清靜的人。他不喜歡過多地談論自己或別人。他安安靜靜地過著自己的生活,不想在梵社占據高位。哈蘭認為這是由於帕瑞什先生對梵社事業不夠熱心,甚至指責過他。帕瑞什先生只是解釋說:「神創造了兩類不同的人:動的和靜的。我屬於後者。神要利用我這樣的人去做我們能夠做的事。一個人想要做不能勝任的工作,弄得煩躁不安,那是沒有什麼好處的。我年紀愈來愈大,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早就定了。你硬逼著我往前走,是沒有用的。」

  哈蘭自誇能給人灌輸熱情,哪怕是鐵石心腸的人也能讓他動心。他相信自己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能讓消極的人積極起來,使墮落的人痛改前非──他相信沒有人能長久抗拒他那毫不動搖的決心。他得到這樣一個結論:梵社成員之所以有些進步,主要得歸功於他。

  他絲毫也不懷疑,他的影響一直在幕後起著作用。每逢有人在他面前特別讚美蘇查麗妲,他就流露出一副得意揚揚的樣子。他覺得他在用自己的勸告、榜樣和友誼塑造著蘇查麗妲的性格,並且希望這會成為他最光輝的成就之一。即使現在蘇查麗妲墮落到可悲的地步,他那顆傲慢自大的心也沒有受到挫折,因為他把一切罪過全都推到帕瑞什先生身上。

  哈蘭從來沒有真心誠意地跟大夥兒一起讚美過帕瑞什先生,現在他覺得有理由表示慶幸了,因為他們很快就會發現,他過去保持沉默,是多麼聰明,多麼正確。

  哈蘭幾乎什麼都可以原諒,就是不能原諒那些他想引上正道的人自己去獨立思考,各行其是。要他不作一番搏鬥便讓他的犧牲品跑掉,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他的勸告愈不見效,他就愈加固執。他就像一架上滿弦而又沒有放完的留聲機那樣控制不住自己,把一件事翻來覆去、喋喋不休地灌到那些不愛聽的耳朵裡去,自己已經失敗了,還一點不知道。

  他的這種怪脾氣常常弄得蘇查麗妲很苦惱。這倒不是為她自己,而是為帕瑞什先生擔憂。帕瑞什先生已經成為整個梵社議論的對象了──用什麼辦法來對付這種情況呢?其次,還有哈里摩希妮。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她逐漸發現,她愈想躲在後邊,就愈會挑起家裡的矛盾,而她受到的侮辱,也使蘇查麗妲一天比一天痛苦。她找不出解決這些困難的辦法。除此之外,就是芭蘿達太太了。她已經開始逼帕瑞什先生催蘇查麗妲趕快辦喜事。「我們不能再替蘇查麗妲負責了,」她堅決地說,「因為她已經按照自己的意志辦事。如果她的婚事再延期,我只好把其餘的姑娘帶到別的地方去,因為蘇查麗妲荒唐的榜樣對她們產生極其有害的影響。我警告你,現在你這樣縱容她,將來一定要後悔的。你看看羅麗妲,她從前不是這樣的。現在她誰的話也不聽,討厭到極點。那天發生的事,幾乎要把我羞死。她這樣任性,根子在哪兒?你以為它和蘇查麗妲沒有關係嗎?我以前從來沒有抱怨過,因為你愛蘇查麗妲超過自己的女兒,不過現在讓我坦率地告訴你,以後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帕瑞什先生心裡十分不安,倒不是由於蘇查麗妲的所作所為,而是由於家裡發生了這樣的糾紛。他絲毫不懷疑,芭蘿達太太一旦下了決心,就會堅持到底,不達到目的,絕不罷休。要是她看見她的努力沒有見效,就只會加倍努力地幹下去。他覺得如果蘇查麗妲的喜事可以快一些辦,在目前的情況下,倒可以讓她的心得到安寧,因此,他對芭蘿達說:「要是帕努先生可以讓蘇查麗妲把日子訂下來,我這邊也沒有意見。」

  「我倒願意知道,徵求同意還得再徵求幾次?」芭蘿達太太喊道,「你真讓我奇怪,為什麼老要這樣討好她?你告訴我,她在哪兒可以找到這樣一個丈夫?你生不生氣,這我不管,不過要是讓我說句真話,我就要說,蘇查麗妲配不上帕努先生。」

  「我一直不大了解,」帕瑞什先生說,「蘇查麗妲對帕努先生的感情到底怎麼樣。因此,在他們自己談妥之前,我最好不要插手。」

  「啊,那麼你也不大了解。」芭蘿達大聲說,「這一點你終於承認了?我告訴你,這個姑娘不是那麼容易了解的。你可以相信我的話,她的內心和裝出來的外表很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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