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拉開始長途旅行的時候,有四個人跟他一起去。阿比納什、摩梯拉爾、巴山塔和羅摩帕梯。但要他們像戈拉那樣苦幹下去,那可不大容易。阿比納什和巴山塔不幾天就藉口身體不好折回加爾各答去了。其他兩個人也只是出於對戈拉的忠心,不願扔下他們的領袖,才沒有這樣做。摩梯拉爾和羅摩帕梯確實為他們的忠誠付出了不小的代價,因為不管走多遠,戈拉好像都不會感到疲倦;不管在路上擔擱多久,他也不會感到厭煩。不管那個地方生活多麼艱苦,只要人家熱情接待他們這些徒步旅行的婆羅門,他就會一天接一天地在人家家裡待下去。村民們圍著戈拉聽他講話,也捨不得離開他。
戈拉第一次看見除了加爾各答有文化的富裕階層以外,祖國究竟是個什麼樣子。這片廣闊的印度農村是多麼分散,多麼狹隘,多麼脆弱呀──它因循苟安,不認識自己的力量;它愚昧無知,對自己的幸福漠不關心。相距不過幾英哩的村子就隔著非常深的社會隔離的鴻溝。有很多人為的、虛構的障礙阻止他們和外面世界交往。他們把一丁點小事兒看得那麼重大;最小的習慣也難以改變。如果沒有機會親自看一看,戈拉做夢也不會想到他們的頭腦有多麼遲鈍,生活有多麼貧乏,力量是多麼微弱。
有一天;戈拉所在的村子著了火,讓他非常吃驚的是,即使在這樣嚴重的災禍面前,他們也不能團結一致,到處是一片混亂,每一個人都漫無目的地跑來跑去,又哭又喊,拿不出一點辦法。附近沒有飲用水源,這一帶的婦女要到很遠的地方去打日常用水。就連那些條件比較好的人家,也不想去挖一個蓄水池來減輕自己日常生活上的困難。這個地方從前就經過火災,但人們只認為這是老天爺對他們的懲罰,從來沒有想過在比較近的地方設法開闢一個新的水源。
戈拉開始覺得給這些由於盲目遵守舊習慣、連自己村子最迫切的需要都不理解的人去講國家大事,未免太滑稽了。不過最使他驚奇的是,不論摩梯拉爾或羅摩帕梯,對他們看到的一切似乎都無動於衷──他們反倒覺得戈拉為之不安,實在沒有必要。「窮人一向就是這樣生活的,」他們心裡想,「我們覺得很辛苦的事,窮人卻不以為苦。」他們甚至認為這樣熱衷於改善窮人生活只不過是多愁善感的一種表現。但戈拉面對這種無知、冷漠和苦惱的重擔,一直感到十分痛苦,而這種擔子卻普遍地壓在每一個人的身上,不論他是貧是富,有學問還是愚昧無知,而且妨礙他們前進,使他們寸步難行。
後來,摩梯拉爾接到家信,有一個親戚病了,他立刻趕回家去,現在只剩羅摩帕梯一個人給戈拉作伴了。
他們來到了一個坐落在河邊的穆斯林村子。找了很久,終於找到一個可以在那兒接受主人款待的人家,主人是一個理髮師。他按照禮節對這兩個婆羅門客人表示了歡迎。
在走進屋內時,他們看見屋子裡有一個穆斯林男孩兒,理髮師說這是他和他女人收養的孩子。信奉正統印度教的羅摩帕梯對這事感到十分惱火。戈拉責備理髮師不該做違反印度教規的事,他說:「先生,這裡邊有什麼不同呢?我們管神叫訶利,他們叫阿拉,如此而已。」
這時,太陽已經升得很高,晒得很厲害了。小河離這裡很遠,當中隔著一片沙地。羅摩帕梯渴得要命,可是不知道在哪兒可以找到印度教徒可以喝的水。理髮師家附近有一口小井,但井水已經被這個叛教的人玷汙,不能喝了。
「這孩子沒有父母嗎?」戈拉問道。
「他父母雙全,不過他還是一個孤兒。」理髮師回答。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於是理髮師敘述了男孩兒的身世。
他們住的這片地方已經被地主租給靛青種植園主。園主們一直不同意那些農民佃戶有權耕種河邊的肥沃的沖積地。所有的佃戶全都向洋大人屈服了,只有戈斯帕拉村的人不肯搬走。他們是穆斯林,他們的領袖法魯.沙達爾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一條好漢。在雙方爭執期間,他因為和警察打架,曾兩次被捕入獄,最後竟落到幾乎要餓死的地步,但他從不屈服。
今年,農民好不容易在河邊新沖積地上收割了早稻,但大約在一個月以前,種植園主帶著一群打手來了。他們把稻子全部搶光。在這樣的情況下,法魯.沙達爾為了保護他的鄉親,朝洋大人的右手狠狠地打了一下,弄得他不得不把右手鋸掉。這樣膽大包天的行為,在這一帶,以前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
從此,警察就像大火一樣蹂躪著這個地區。沒有一家能逃過他們的搜查和搶劫,沒有一個婦女能保住名聲。除了法魯,還有不少人被捕入獄,不少人逃亡在外。法魯家裡揭不開鍋,他的老婆只有一塊布,當作紗麗披在身上,實在難以出來見人。他們的獨子,也就是這個男孩兒,名叫塔米茲,原來管理髮師的老婆叫「嬸嬸」,這個好心的女人看見他快要餓死了,就把他收養在自己家裡。
靛青工廠的辦事處離開這兒只有兩、三英哩,巡官和他的部下就駐紮在那裡。他們下一次在什麼時候襲擊這個村子,他們以檢查為名,會幹出什麼勾當,沒有一個人可以預料。就在前天,他們突然闖進理髮師的老鄰居納吉姆家。納吉姆有個小舅子,從別的地區到這兒來探望他的姐姐。巡官看見他,不分青紅皂白便說:「哈哈,這兒還有一隻好鬥的公雞,他挺胸腆肚地站在那兒不是?」說完,揮起警棍朝著他的臉打去,打落了他兩隻門牙,打得他口吐鮮血。這個人的姐姐看見巡官行凶,跑過來保護她弟弟,也被巡官一拳打倒在地。從前,警察不敢在這個地區胡作非為,可是現在所有身強力壯的人或者被捕,或者逃亡了,他們可以在村民的頭上出氣而不受任何懲罰。他們的黑影籠罩著這個地區,誰也不知道這種情況會延續多久。
戈拉被理髮師的故事深深地吸引住了,但羅摩帕梯渴得要死,沒等理髮師把話說完,便又問道:「最近的印度教徒住宅區離這兒有多遠?」
「靛青工廠的收租人是一個婆羅門,名叫馬哈夫.查特吉,」理髮師說,「他是離這兒最近的印度教徒,住在辦公樓裡,離這兒有兩、三英哩。」
「他這人怎麼樣?」戈拉問道。
「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狗腿子,」理髮師回答,「你再也找不到第二個為人這樣殘酷、說話這樣動聽的惡棍了。這些日子,他一直在款待那位巡官,不過招待費得由我們出,他還要從中撈點兒油水。」
「戈拉先生,咱們走吧,」羅摩帕梯不耐煩地插進來說,「我實在受不了啦。」他看見理髮師的老婆從院子的水井裡打上水,整罐整罐潑在那個穆斯林小渾蛋的身上,給他洗澡。他看了覺得實在無法忍受,他的神經十分緊張,覺得一刻也不能在那兒待下去了。
戈拉在離開的時候問理髮師:「你在這兒挨打受氣,為什麼還捨不得走呢?別的地方你沒有可以投靠的親戚嗎?」
「我一輩子都住在這兒,」理髮師解釋說,「和所有的鄰居都有了感情。附近只有我這麼一個信奉印度教的理髮師。我和土地沒有牽連,工廠的人不來找我麻煩。再說,全村除了我,幾乎沒有什麼男人了,要是我離開這兒,婦女們會嚇死的。」
「好啦,我們走了,」戈拉說,「不過在我們吃過一點東西之後,我還會回來看你的。」
又饑又渴的羅摩帕梯聽了這個沉悶冗長的故事之後,把一肚子怨氣都轉移到這些倔強的鄉下人身上,他們實在是咎由自取。在他看來,在強者面前昂首挺胸,只能說明這些粗野的穆斯林頑固不化、愚蠢透頂而已。他覺得警察這樣做是對的,可以給他們一個教訓,殺殺他們的傲氣。他想,老是和警察打架的就是這些人,他們自己該負主要的責任。他們為什麼不能向他們的主人和地主屈服呢?這種要求獨立自主的表演有什麼用呢──現在他們還敢蠻幹,還敢逞強嗎?總之,羅摩帕梯的心裡是向著那些洋大人的。
烈日當空,他們穿過燙腳的沙地朝前趕路,一路上戈拉始終沉默不語。最後,透過樹叢,靛青工廠辦公樓的屋頂終於在望了,這時,戈拉卻突然停下來說:「羅摩帕梯,你去找點東西吃吧,我要回到理髮師那邊去。」
「你這是什麼意思?」羅摩帕梯大聲說,「你自己什麼都不吃嗎?為什麼不在這個婆羅門家裡吃點東西再回去呢?」
「我會照顧自己的,你不必擔心。」戈拉答道,「你去吃點東西,然後回加爾各答去,我大概要在戈斯帕拉村住上幾天──這,你可辦不到。」
羅摩帕梯出了一頭冷汗,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像戈拉這樣一個虔誠的印度教徒,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要和那些不潔淨的人住在一起,這可能嗎?他瘋了,還是打算把自己餓死呢?不過現在可不是三思而後行的時候,每一秒鐘都像一百年;這是一個逃回加爾各答的絕好機會,用不了幾句話,戈拉就把他說服了。不過,在他走進辦公樓之前,還是回過頭去看了戈拉一眼,只見一個高高的身影在這火熱的不毛之地大踏步朝前走去。
看起來,他有多孤單呀。
戈拉又渴又餓,幾乎支持不住了,但一想到必須在那個無恥的惡棍馬哈夫.查特吉家吃飯才能保持他的種姓,就渾身不自在;他愈想這個問題,就愈覺得難堪。他滿臉通紅,眼睛充血,腦子裡燃燒著反抗的怒火。「我們一直把純潔當作外在的東西,」他自言自語地說,「這多麼荒謬呀!我在那個欺侮可憐的穆斯林的人家裡吃東西就能保持種姓的純潔,要是到一個不但和穆斯林共患難而且冒著被剝奪種姓的危險、收容一個穆斯林孩子的人家去作客就會失掉種姓,這可能嗎?不管最後的答案是什麼,反正現在我不能同意這種結論。」
理髮師看見戈拉一個人回來覺得很奇怪。戈拉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理髮師的水桶仔細刷洗乾淨,從井裡打上水。喝完之後,他說:「如果你家裡還有米和豆子,請給我一點吧。」主人忙做好一切準備。戈拉燒好飯,吃完之後說:「我想在你家住幾天。」
理髮師一聽,簡直急得要發瘋,他雙手合十地請求說:「您肯這樣屈尊,實在是我的光榮,不過這個家是受警察監視的,要是他們發現您在這兒,就可能招來麻煩。」
「我在這兒,警察不敢欺侮你──要是他們敢這樣做,我會保護你的。」
「不,不,」理髮師苦苦哀求說,「請您千萬別這樣想。要是您想保護我,我可就要倒霉了。這些傢伙就會認為我從外邊找一個人來證明他們胡作非為,想給他們找麻煩。到現在為止,我總算能躲過他們,可是一旦我受到注意,我就得離開這兒,我走了,村子就會給他們毀了。」
戈拉一直住在城裡,很難理解這個人為什麼這樣害怕。他一直以為只要你堅定地站在正義一邊,就會戰勝邪惡。他的責任感不允許他離開這些受苦受難的鄉下人,讓他們聽憑命運擺佈。但理髮師跪下來抱著他的腿說:「先生,您,一個婆羅門,屈尊到我家作客──請您走,對我來說,簡直就是犯罪,不過我覺得您真心可憐我們,才敢冒昧地跟您說,要是您住在我家,不讓警察欺侮我,那只有給我帶來災難。」
戈拉覺得理髮師過於膽小怕事,很不以為然,當天下午就離開了那個地方。他甚至後悔不該在這個沒有用的教徒家裡吃飯。傍晚時分,他又累又氣地到達工廠辦公樓。羅摩帕梯一吃完飯就動身到加爾各答去,早就不在那兒了。
馬哈夫.查特吉對戈拉表示了最大的敬意,請他在家作客,但戈拉對他一肚子不滿,發火地說:「我一口水也不喝你的!」
馬哈夫吃驚地問他為什麼這樣,戈拉便嚴厲地指責他不該殘酷地欺壓老百姓,而且他不肯坐下來。
巡官正好斜靠在一張放著大墊枕的躺椅上抽水菸,聽見戈拉發脾氣,便坐起來粗野地叫:「你他媽的是什麼人?是從哪兒來的?」
「啊!你就是那個巡官吧?」戈拉不理會他的問話,反而說:「讓我告訴你,你們在戈斯帕拉村的所作所為我都知道了,如果直到現在你們還不肯改過自新,那麼……」
「那麼你就把我們統統吊死,是不是?」巡官譏笑地說,然後轉過臉對著他的朋友,「我看我們抓到了一個狂妄自大的渾人了。我本來以為他是一個乞丐,可是你看看他的眼睛!──中士,過來!」他大聲對一個部下喊道。
馬哈夫不安地拉著巡官的手央求說:「啊,我說巡官,慢來,慢來──不要侮辱一個紳士!」
「好一個紳士!」巡官粗聲罵道,「他是什麼人,膽敢這樣辱罵你──難道那不叫侮辱嗎?」
「他說的也不是完全不對,不是嗎?那麼我們又何必生氣呢?」馬哈夫甜言蜜語地回答,「我有罪,我是靛青種植園主的代理人──還能罵我什麼別的?老朋友,請不要誤會,如果有人把巡官叫魔鬼,難道罵得太狠了嗎?老虎就是要吃人,你管牠叫溫柔的動物有什麼意思呢?──好啦,好啦,你看,我們總得想辦法活下去嘛!」
除非發脾氣會得到好處,馬哈夫是從來不發脾氣的。事先誰能知道什麼人有用,什麼人有害呢?因此,在他決定傷害或侮辱一個人之前,他總得再三考慮一番。他絕不贊成無謂地浪費精力。
「你聽清楚,先生,」巡官於是對戈拉說,「我們到這兒來執行政府的命令,如果你想插手,我向你保證,你就會泡在熱湯裡。」
戈拉沒有答理他,轉身走了。馬哈夫追了出去說:「先生,你說得對,我們幹的是劊子手的勾當;至於那個流氓巡官,連跟他坐在一起都是罪過。我沒法說清楚我不得不通過那個傢伙幹的一切壞事,不過日子不會很長了。再過幾年我就可以賺夠嫁女兒的錢,夫妻倆就可以到貝拿勒斯去修行,我對這種事已經愈來愈厭倦了──有的時候,我真想去上吊,一了百了。不過,今天晚上你要到哪兒去過夜呀?為什麼不和我一起吃晚飯,在我家過夜呢?我要另外給你做好安排,讓你連那個壞蛋的影子都看不見。」
戈拉本來就比一般人吃得多──加之,那一天很不愉快,白天吃得很少;可是現在他全身都點燃了熊熊怒火,說什麼也不能在那個地方待下去,於是他藉口別處有事,告辭走了。
「至少讓我給你一個燈籠吧。」馬哈夫說。
不過戈拉沒有回答,很快地轉身走掉了。馬哈夫走進屋子對巡官說:「老朋友,那個傢伙一定是給我們告狀去了。如果我是你,我就會先派人到縣長那邊去!」
「去幹什麼?」巡官問。
「只要先讓他知道,」馬哈夫給他出主意說,「不知從什麼地方來了一個年輕人,到處搜集證據,想誣告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