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拉第二四章

  他們決定讓畢諾業用演戲的調子朗誦一首德萊頓【註】論《音樂的魅力》的詩,姑娘們穿上有關的戲裝,用舞臺造型來表現詩的主題。與此同時,她們還要唱歌和朗誦英文詩。

  【註】德萊頓(一六三一─一七〇〇),英國詩人。著有《對抗的夫人們》《印度皇后》和《一切都為了愛情》等。

  芭蘿達太太一再向畢諾業保證,她們會及時教會他的。雖然她自己只懂很少幾句英語,但她可以請她圈子裡一兩個精通英語的人出來幫忙。可是在排演的時候,畢諾業的朗誦詩使她那幾位朋友大吃一驚,芭蘿達原想好好地把這位新手培養起來,顯顯本領,現在只好空歡喜一場。就連那些原先並不重視畢諾業的人,發現他這樣精通英語,也不由得對他產生敬意。哈蘭親自請畢諾業為他的報紙不時寫篇文章,蘇梯爾再三要求他到他們的學生會去用英語演講。

  羅麗妲呢,她心裡卻十分矛盾。畢諾業用不著別人幫忙,固然讓她高興,但同時也讓她惱火。他現在知道自己有了本事,也許不願再向她們請教了,想到這裡,心裡便感到不舒服。

  羅麗妲到底要畢諾業做什麼,她怎樣才能恢復原來平靜的心境,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後來,不論碰到什麼事,她都要發脾氣,而且毎一次畢諾業都首當其衝。羅麗妲很清楚這對畢諾業既不公平,也不禮貌;她覺得過意不去,盡力克制自己,但一有機會,滿肚子的怨氣就會衝破她的堤防,莫名其妙地突然爆發,為什麼會這樣,她自己也不知道。

  當初她纏著畢諾業,要他參加,現在又難為他,要他退出。可是到了這個階段,畢諾業要是當逃兵,怎能不影響整個計劃呢?除此以外,也許他發現自己有這種才能,說不定他對這事還相當起勁呢。

  最後,有一天,羅麗妲跟她母親說:「這齣戲我實在演不下去了。」

  芭蘿達太了解她這位二姑娘的脾氣了,她沮喪地問道:「怎麼啦,出了什麼事啦?」

  「我就是做不了。」羅麗妲重複地說。

  事實上,從再也不能把畢諾業當作新手的那天起,羅麗妲就不願當著他的面背誦臺詞或排演她的角色。她自己一個人練習,使得大夥兒感到很不便,但大家對她毫無辦法,最後也只好遷就她,缺她這一個角色繼續排演下去。

  但在緊要關頭,羅麗妲竟要宣布退出,這就讓芭蘿達陷入了絕境。她很清楚無論她說什麼、做什麼都不會起什麼作用,於是只好去向帕瑞什先生求援。

  帕瑞什先生在小事情上對女兒們的好惡從來是不過問的,不過她們已經答應縣長,而現在又沒有時間另作安排,他只得把羅麗妲叫到跟前,用手摸著她的頭說:「羅麗妲,如果你現在退出,這樣做對嗎?」

  「爹,我演不了,」羅麗妲忍著淚水、帶著哭聲說,「我沒有這個能力。」

  「要是演不好,那不是你的錯,」帕瑞什先生說,「但如果你乾脆不演,那就是你的不是了。」

  羅麗妲低著頭聽她爹說下去:「親愛的,你一旦負起什麼責任,就一定要負責到底。現在可不能因為僅僅怕丟臉,便想當逃兵。即使真的丟臉,那又有什麼?為了盡到責任,你就不能忍一忍嗎?好孩子,你不願意試一試嗎?」

  「願意。」羅麗妲抬起頭望著她父親的臉說。

  當天晚上,她演得特別賣力,擺脫了因畢諾業在場而引起的一切猶豫心理,幾乎是挑戰式地、熱情地扮演她的角色。畢諾業第一次聽見她朗誦詩句,她的聲音清楚有力,把詩的含意明晰準確地表達出來,這使他驚訝不已,也使他喜出望外,聽完朗誦之後,她的聲音仍然久久地在他耳邊迴響。一個優秀的朗誦家對聽眾會產生特殊的魅力,詩歌把自己的魅力注入朗誦家的心靈,就像花朵把自己的魅力分給枝葉一樣。從那時起,羅麗妲在畢諾業眼裡就蒙上一層詩意。

  到現在為止,畢諾業聽到的只有羅麗妲的冷嘲熱諷。正像一個人往往喜歡用手去觸摸痛處一樣,畢諾業想到的只有羅麗妲尖酸的話語和嘲諷的微笑。他只希望弄清楚為什麼她這樣說或那樣做,她愈是莫名其妙地發脾氣,他就愈是發愁。每天醒來,首先想到的往往就是這件事。每一次動身到帕瑞什先生家,也總要擔心羅麗妲今天的心情如何。要是看到她態度溫和,畢諾業心裡就好像卸下了一副重擔,接著,就是考慮用什麼辦法來讓她保持這種心情──不過很明顯,這個問題不是他所能解決的。

  因此,經歷過這許多令人焦心的日子之後,羅麗妲的詩歌朗誦就使他特別激動,簡直找不到適當的語言來表達他歡樂的心情。不過他不敢妄加評論,因為他不知道他的讚美會不會讓她高興,不知道一般的因果關係能不能用在她身上──看來很可能行不通,因為這只是一般的規律呀。於是畢諾業跑到芭蘿達那裡,向她傾訴他對羅麗妲的表演無比欽佩的心情。為此,芭蘿達對畢諾業的聰明才智就比任何時候估價都高了。

  這事對另一方產生的效果也是同樣奇妙的。羅麗妲一旦意識到她的朗誦已經獲得成功,知道自己像一艘經得起風浪的小船,已經衝破了驚濤駭浪之後,她對畢諾業的一切不滿就全都煙消雲散,再也不想去和他作對了。從那時起,她對排演也熱心起來,而且在排演的過程中,對畢諾業也愈來愈接近,甚至就是去徵求他的意見,也並不在乎了。

  羅麗妲對他改變了態度,使他如釋重負。他感到這般輕鬆愉快,很想到安楠達摩依那裡去撒撒嬌,開開玩笑。他心裡湧現出很多想法,很想去跟蘇查麗妲談談,但最近簡直看不到她。

  只要有機會和羅麗妲談天,畢諾業絕不放過。但他覺得仍然要十分小心。他知道她對自己和戈拉很挑剔,因此,他說話就不像往常那樣流利。

  羅麗妲有時會對他說:「你說話怎麼像背書似的?」畢諾業就會回答:「我一天到晚讀書,我想我的腦子也一定變成書本了。」

  接著,羅麗妲又會說:「請你不要這樣字斟句酌的──你心裡想什麼就說什麼好了。你說得這樣漂亮,不免讓人懷疑你只不過在陳述別人的意見。」

  由於這個原因,每逢畢諾業那很有條理的頭腦有了什麼新的想法,本來要用漂亮而恰當的詞句表達出來的,現在卻先要把它壓縮和簡化,要是偶爾露出個隱喻之類的話,就會感到羞愧難當。

  遮住羅麗妲的那片莫名其妙的烏雲好像已經過去了,她發出了奪目的光彩。看到她的轉變,就連芭蘿達太太也大吃一驚。羅麗妲不再像從前那樣愛鬧彆扭,遇事就反對,而是熱心地參加活動,對即將演出的那齣戲,想法和建議之多,弄得她們有點兒招架不住。芭蘿達太太喜歡節約,所以在辦這件事兒的時候,就不免受到些影響,因此,女兒現在的熱心和以前的冷漠一樣使她大傷腦筋。

  羅麗妲心中充滿了新的熱請,往往滿懷希望地去找蘇查麗妲,不過儘管蘇查麗妲有說有笑,羅麗妲卻總覺得在她面前受到壓抑,每一次離開她的時候都感到十分失望。

  有一天,她跑到帕瑞什先生那裡說:「我們為演出忙得要死,而姊姊卻一個人坐在那裡看書,這太不公平了。她為什麼不參加呢?」

  帕瑞什先生注意到蘇查麗妲好像有意避開她的同伴,擔心她這樣鬱鬱不樂會傷身體。現在羅麗妲提出這個問題,他覺得要是不勸她參加別人的娛樂,久而久之,就會變成習慣。於是他對羅麗妲說:「你為什麼不去跟你媽媽談談這個問題呢?」

  「我去跟媽媽說,」羅麗妲說道,「不過您得去做說服的工作,要不然,姊姊永遠不會參加的。」

  帕瑞什先生終於和蘇查麗妲談了。使他驚奇的是:她絲毫也沒有推辭,立刻出來擔起了分派給她的工作。

  蘇查麗妲一脫離了隱居的生活,畢諾業就想和她恢復以前那種親密的關係,但在她隱居的這段時間裡,似乎發生了什麼事,使她難以接近。她的眼睛裡有一種恍惚的神色,臉上的表情又是那麼疏遠,弄得他簡直不敢接近她。過去,在言談之間,她和別人原來就保持著一段距離,現在雖然參加了排潢,這個距離卻變得更加明顯了。她演完她的角色,便離開屋子,這樣,她和畢諾業就愈來愈疏遠了。

  現在戈拉走了,畢諾業可以毫無顧慮地和帕瑞什先生一家來往了。他愈恢復他的本性,他們就愈被他吸引;他自己也就愈高興,因為他從來沒有享受過這種自由自在的生活。就在這個時候,他發現蘇查麗妲逐漸和他疏遠,換了別的時候,他會覺得這種損失難以忍受,但現在他很容易就想通了。

  奇怪的是,羅麗妲雖然看到蘇查麗妲的這種變化,也並沒有抱怨;要在以前,她早就生氣了。是因為熱心演戲,完全沉醉在朗誦之中嗎?

  至於哈蘭,他看見蘇查麗妲參加演出,也漸漸熱心起來。他毛遂自薦,要朗誦一段《失樂園》,還要在朗誦德萊頓的詩歌之前,對《音樂的魅力》發表一篇簡短的評論作為序幕。這個建議使芭蘿達太太十分為難,羅麗妲也很不高興,但哈蘭已經給縣長寫了信,把這事定下來了。所以在羅麗妲暗示縣長也許會覺得節目太長時,哈蘭得意地從口袋裡拿出縣長表示感謝的來信,使得羅麗妲啞口無言。

  沒有人知道戈拉出去旅行什麼時候才能回來。雖然蘇查麗妲下定決心,不再想這事,但每天她心裡都在盼望,也許今天他就會回來了。正當她一方面強烈地感到戈拉對她很冷淡,一方面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急於尋求一個能夠使自己擺脫困境的辦法時,哈蘭來了,並且又一次要求帕瑞什先生允許他和蘇查麗妲以神的名義舉行訂婚典禮。

  「現在離結婚的日子還遠,」帕瑞什先生反對說,「這麼早就把你們自己約束起來,你覺得這樣好嗎?」

  「我認為在結婚之前,經過這樣一個互相約束的階段,對我們雙方都很有必要。」哈蘭回答,「從初次見面到結婚之前有這樣一種精神上的連繫作為橋梁,對我們的靈魂大有好處──這是一種沒有責任的約束。」

  「你最好先聽聽蘇查麗妲的意見。」帕瑞什先生建議說。

  「可是她已經答應了。」哈蘭催促說。

  不過帕瑞什先生還是拿不準蘇查麗妲對哈蘭到底有沒有真感情,於是把她叫來,把哈蘭的建議告訴她。

  蘇查麗妲為了讓她那顆煩惱的心安靜下來,已經到了遇到什麼都抓住不放的地步,所以就毫不猶豫地、痛痛快快地答應了。這樣一來,帕瑞什先生的顧慮也就消除了。但他還是要求蘇查麗妲好好考慮長期訂婚所要承擔的責任;即使提出這個問題,她也沒有異議,於是決定在布朗羅先生開過晚會之後,就定一個日子,舉行訂婚典禮。

  在這以後,有一陣子,蘇查麗妲覺得她好像已經把她的心從吃人的龍嘴裡搶救出來了。她下定決心,要嚴格地做好準備,為梵社服務。她決定每天和哈蘭一起讀些有關宗教的英文著作,以便根據他的意思來安排自己的生活。她覺得這樣擔起一個艱鉅的、甚至是痛苦的重擔,精神反而會好一些。

  最近,她一直沒有看過哈蘭主編的報紙。在作出決定的第二天,她收到了一份剛剛出版的報紙,說不定就是編輯自己寄來的。蘇查麗妲把報紙拿回房間,作為一種宗教義務,坐下來從頭到尾細讀一遍,並且準備像一個好學生那樣,把裡邊一切的教導牢牢記在心間。

  可是,她竟像一艘揚著滿帆的船一頭撞在礁石上。報上有一篇《向後看狂熱症》的文章,對那些雖然活在當代,卻固執地懷念過去的人進行辛辣的諷刺。文章並非沒有道理,──事實上蘇查麗妲過去也一直在探索這種論據──但她讀了這篇文章,立刻就明白戈拉是它攻擊的對象。文章的確沒有提到他的名字,也沒有提到他的著作,但這篇文章明確地流露出一種惡毒的快感,因為它每一句話都傷著一個活人。作者的心就像一個士兵看見自己彈無虛發,每一顆子彈都消滅了一個敵人那樣高興。

  報紙的整個精神著實讓蘇查麗妲無法忍受,恨不得把它的所有論點都一一駁倒,她心想:「戈爾默罕先生一定可以把這篇文章的論點徹底粉碎的。」在她這樣想的時候,她眼前出現了戈拉容光煥發的面孔,耳邊響起了他雷鳴般的聲音。在這個形象的面前,這篇文章以及它的作者,和戈拉的精采議論一比,就顯得如此卑鄙淺薄。她憤怒地把它扔在地上。

  許多天來,這是蘇查麗妲第一次來到畢諾業跟前,坐在他身旁。在閒談當中她說:「你和你的好朋友在上面發表文章的那些報紙哪兒去了?你不是答應給我看的嗎?」

  畢諾業沒有告訴她,他不敢給她送報紙,因為他發現她變了,他只是說:「我都準備好了,明天就給你帶來。」

  第二天畢諾業給蘇查麗妲帶來了一捆報紙和雜誌。但她收到之後,並沒有立刻讀它們,而是把它們收藏在一個箱子裡。她沒有看,只是因為她太想看了。她不允許她那顆叛逆的心胡思亂想,強迫它接受哈蘭無可爭辯的統治,想再一次讓它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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