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拉第十三章

  幾天就這樣過去了,一天下午,吃過中飯之後,畢諾業坐下來拿起筆給戈拉寫信。但總是寫不好,他怪筆尖太粗,便花了許多時間十分仔細地用刀子修筆尖。正在這個時候,畢諾業聽見下面有人喊他的名字。他把筆往桌上一扔,一邊飛快地跑下樓去,一邊喊道:「摩希姆大哥,請上樓來。」

  摩希姆到了樓上,在畢諾業的床上舒舒服服地坐了下來。他花了一些時間仔細地觀察了房間的擺設之後說:「你聽我說,畢諾業,我不是不知道你的地址,也不是不關心你,事實上,在你們這一代模範青年家裡,是找不到蒟醬和菸草的,因此,除非我有特別任務,我是永遠不會……」說到這兒,他停住了,但看到畢諾業露出十分狼狽的樣子,便接著說:「如果你現在想出去買一個水菸筒,我倒要請你可憐可憐我啦。你不請我抽菸,我倒可以原諒你,可是一個笨手笨腳的新手,用一個新水菸筒給我裝菸,可真要我的命了。」摩希姆拿起手邊的一把扇子,搧了一會兒,這才轉入正題:「事實上,我犧牲了星期天的午睡來看你,不是沒有原因的。我想請你幫個忙。」

  「幫什麼忙呢?」畢諾業問道。

  「你先答應,我再告訴你。」摩希姆回答。

  「要是我能幫忙,當然……」

  「這事只有你一個人能辦到,你只要說一聲『行』就萬事大吉了。

  「你今天怎麼這樣客氣呀?」畢諾業問,「你知道我們就像是一家人,只要幫得上忙,我當然會幫忙的。」

  摩希姆從口袋裡拿出一包蒟醬葉,給了畢諾業一些,把其餘的塞進自己的嘴裡。他一邊嚼,一邊說:「你認識我的女兒薩茜,她長得還不錯,因為這方面她不像爸爸。她一天天長大了,我得給她找個婆家了。想到她可能落到一個飯桶手裡,我便整晚整晚地睡不著覺。」

  「你何必這麼著急呢?」畢諾業安慰他說,「她離結婚的年齡還遠呢。」

  「如果你有一個女兒,你就會理解我的心情了,」摩希姆嘆了一口氣說,「一年年過去,她的年齡自己往上長,可是新郎卻不會自己找上門來。因此,隨著時間過去,我的心就愈來愈苦惱。不過,如果你能給我一點希望,等些時候當然也不要緊。」

  畢諾業覺得很為難。「合適的人,恐怕我認識不多,」他含含糊糊地說,「事實上,你可以說,除了你們家,我在加爾各答一個人都不認識──不過,我一定替你留意。」

  「不管怎麼說,你了解薩茜,你知道她是一個什麼樣的姑娘等等,等等,不是嗎?」摩希姆問道。

  「我當然知道。」畢諾業笑了,「怎麼,她還是一個小娃娃的時候,我就認識她了──她是一個好姑娘。」

  「這樣,你就不必到遠處去找了,我的孩子。我把她許給你了。」摩希姆發出勝利的微笑。

  「什麼!」畢諾業大聲喊道,現在他完全慌了手腳。

  「如果我說得不對,那就請你原諒,」摩希姆說,「當然,你的門第比我們的高,不過你是受過新式教育的人,這一點不會成為障礙吧?」

  「不,不!」畢諾業大聲說,「這和家庭沒有關係──可是你只要想一想她才有多大……」

  「你這是什麼意思呀?」摩希姆抗議說,「薩茜夠大的了。印度教人家的姑娘又不是外國小姐──不遵守我們自己的風俗習慣是不行的。」

  摩希姆可不是肯輕易放棄獵物的那種人,畢諾業落在他的手裡,簡直不知道怎麼才好。最後他只好說:「好吧,我花點時間好好地想一想再說吧。」

  「你當然可以從容地想一想,不要以為我今天馬上就要決定婚期。」

  「我需要和家裡的人商量商量……」

  「當然,當然,」摩希姆打斷他說,「當然要和他們商量。只要你伯父還活著,我們絕不能違反他的意願。」他一邊從口袋裡拿出一點蒟醬,一邊走了出去,彷彿事情已經決定了。

  不久以前,安楠達摩依曾經暗示過,畢諾業也許有可能和薩茜結婚,但當時畢諾業並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今天他也沒有覺得這門親事變得合適,但現在他已經把這事放在心上了。他想,要是娶了薩茜,他就成為戈拉家真正的一員,不那麼容易被甩掉了。他一直認為英國人把結婚當作愛情的歸宿是很可笑的。因此,對他說來,和薩茜結婚並不是不可能的事。實際上,當時他還覺得特別高興呢,因為摩希姆的建議給了他一個藉口去徵求戈拉的意見。他甚至有點希望他的朋友會逼他答應這門親事,因為他相信,如果他不立刻答應,摩希姆是會要求戈拉出來說情的。

  這些想法漸漸把畢諾業憂鬱的心情驅散了。由於他很想馬上見到戈拉,便立刻動身到他家去。他還沒有走多遠,就聽見薩迪什在後邊喊他。

  他和這個男孩子回到住處,孩子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手絹包說:「你猜猜裡面是什麼?!」

  畢諾業提了許多不可能的東西,諸如「一個骷髏」、「一隻小狗」,但薩迪什都說不對。

  最後,薩迪什打開手絹包,拿出幾個黑色果子問道:「你能告訴我這些是什麼嗎?」

  畢諾業亂猜了一陣,在他認輸之後,薩迪什解釋說,他們一個住在仰光的姑母給他們寄來了一包這樣的水果。他媽媽叫他給畢諾業先生送一些來。

  那些日子,緬甸山竹果在加爾各答還不多見,於是畢諾業把它們拿起來搖了搖,捏了捏,然後問道:「這玩意兒怎麼個吃法呀,薩迪什先生?」

  薩迪什笑話畢諾業不會吃這種果子,他說:「你聽好了,你可不能張口就咬──你得用刀子把它們剖開,吃裡邊的肉。」

  薩迪什剛才在家裡還用嘴去咬,沒能咬動,引起鬨堂大笑,現在因為笑話畢諾業,倒把自己當時的狼狽相忘掉了。

  兩個忘年之交開了一陣玩笑之後,薩迪什說:「畢諾業先生,媽媽說要是你有空,你一定得跟我回家去。今天是麗拉的生日。」

  「我很抱歉,今天我沒空,」畢諾業說,「我正要到一個別的地方去。」

  「你要到哪兒去呀?」薩迪什問道。

  「到我朋友家去。」

  「什麼,就是那個朋友嗎?」

  「是的。」

  薩迪什想不通為什麼畢諾業不到他們家,而非要到別的朋友家去不可──而且還是這樣的一個朋友,在他看來,這個人簡直叫人無法忍受。薩迪什想到畢諾業竟要去看一個樣子比他校長還要嚴厲、也絕不會欣賞他的八音盒的人,心裡就不痛快。於是他堅持說:「不行,畢諾業先生,你一定得跟我回家去。」

  沒有多久,畢諾業就只好投降了。儘管兩種想法發生矛盾,儘管他心裡有些不願意,但最後還是拉住獵人的手,動身到七十八號去了。人家請他一起嘗嘗從緬甸帶來的稀罕果子,畢諾業不能不感到高興,也不能忽視其中所暗示的親密的表示。

  快到帕瑞什先生家的時候,畢諾業看見哈蘭和幾個他不認識的人正好從家裡出來,他們是應邀來參加麗拉的生日宴會的。不過哈蘭先生裝作沒有看見他,仰起臉走了。

  畢諾業一進大門,就聽見歡笑和追逐的聲音。原來蘇梯爾偷走了拉布雅收藏手沙簿那個抽屜的鑰匙。這位在文學上抱負不凡的年輕姑娘所選的詩歌,有一些是可以拿來開玩笑的,蘇梯爾威脅說他要當眾朗頌這些詩歌。雙方的戰鬥正趨於白熱化時,畢諾業來到了戰場。他一出現,拉布雅一夥轉眼就不見了,薩迪什也跟在他們後面去看熱鬧。蘇查麗妲很快走進屋來說:「媽媽請你等一等,她馬上就來。爹去看阿納斯先生去了,不久也會回來的。」

  為了讓畢諾業比較自在一些,蘇查麗妲和他談起戈拉。她笑了笑說,「我相信他再也不會到我們家來了。」

  「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呢?」畢諾業問道。

  「他看見我們女孩子在男人面前拋頭露面,一定大吃一驚。」蘇查麗妲解釋說,「除了那些全心全意操持家務的婦女之外,我想他對別的女人是全都不會尊敬的。」

  畢諾業覺得這句話很難回答。如果能夠否認,那該多好;但他怎能撒謊呢?所以他只好說:「我想戈拉的意思是:除非姑娘們把全部精神放在家務上,她們便沒有盡到責任。」

  蘇查麗妲回答說:「那麼,男人和女人有一個明確的分工不是更好嗎?如果讓男人干預家務,同樣也會影響他們在外面的工作。你的看法也和你的朋友一樣嗎?」

  婦女應該遵守什麼禮教,這個問題,到現在為止,畢諾業的看法和戈拉是一致的;他甚至還在報紙上發表過文章,闡述他們的觀點。但現在,他很難承認這種看法了。「你不認為,」他說,「有關這一類事情,我們實際上都是習俗的奴隸嗎?我們看見婦女走出家庭,首先是大吃一驚,因為我們很看不慣;接著便為自己的這種心情辯護,硬把這種事說成是不正當和不體面的。其實都是風俗習慣在作怪,各種說法只不過是藉口罷了。」

  蘇查麗妲提出一些問題和暗示使談話始終圍繞著戈拉進行,畢諾業真誠而又雄辯地把必須說的有關他朋友的話都說到了。他以前從來沒有把他的例證和論點闡述得這樣完美。真的,戈拉本人都未必能把他的信念說得如此明確和精闢。畢諾業突然變得這樣聰明和健談,心裡著實受到鼓舞,感到又快樂又興奮,不由得容光煥發起來。他說:「古聖梵典教導我們:『認識你自己』──因為認識就是解放。我可以告訴你,我的朋友戈拉就是有自知之明的印度的化身。我從來不認為他是一個凡人。我們被各種微不足道的東西所吸引或受到新奇事物的誘惑時,我們的心都不免分散,這時,只有他一個人堅定地站立在紛紛擾擾的人群當中,用雷鳴般的聲音道出《曼陀羅經》的警句:『認識你自己』」

  談話說不定會這樣一直談下去,因為蘇查麗妲一直很感興趣地在聆聽,但隔壁房間突然傳來薩迪什尖細的童音:

   不要用憂傷的調子對我說,「人生只不過是一場幻夢!」【註】

  【註】美國詩人朗費羅的《生之禮讚》一詩的頭兩句。

  可憐的薩迪什總也沒有機會在客人面前賣弄他的學問。客人們經常被請去聽麗拉朗頌英詩,聽得頭昏腦脹,但芭蘿達從來不讓薩迪什表演,雖然兩個人之間存在著尖銳的競爭。薩迪什生平最大的快樂便是打掉麗拉的傲氣,只要有機會,他絕不放過。前天,麗拉已經在畢諾業先生面前考驗過了,薩迪什沒有受到邀請,無法顯出他比麗拉高明。如果他自告奮勇,那就只會挨罵。因此,現在他就在隔壁的屋子裡朗頌,彷彿是唸給自己聽的,蘇查麗妲聽了,禁不住大笑起來。

  正在這個時候,麗拉衝進了屋子,她的兩條小辮子在空中晃動。她跑到蘇查麗妲身邊,在她的耳邊悄悄地說了幾句話。

  這時,時鐘敲了四下。畢諾業在到帕瑞什先生家的路上,心裡原已決定,早一點離開那裡,去看看戈拉。而且越談他的朋友,就越想去見他。鐘聲提醒他時間已經不早,於是他便很快地站了起來。

  「你這麼早就得走嗎?」蘇查麗妲大聲問道,「媽媽在給你準備茶點。稍晚一點走不行嗎?」

  對畢諾業來說,這不是問話而是命令,於是他又立刻坐下了。這時,拉布雅穿著一件漂亮的綢衣走進來告訴他們,茶點已經準備好了,媽媽請他們到屋頂平臺上去。

  在畢諾業喝茶時,芭蘿達太太把每個孩子都詳細地給他介紹了一番。羅麗妲把蘇查麗妲拉了出去,拉布雅低下頭坐在那兒織東西,因為有一次,一位客人讚美過她那嬌嫩的手指頭織起東西十分靈巧,從此,她就養成一個習慣,只要家裡有客人,不管有沒有必要,她都坐在那兒織東西。

  傍晚時分,帕瑞什先生回來了,因為今天是星期日,他建議大家到梵社去做禮拜。芭蘿達太太轉過身對畢諾業說,如果他不反對,歡迎他一起去。這樣一來,畢諾業就不好再推託了。

  他們分乘兩輛馬車到梵社去。做完禮拜之後,大家正要上車,蘇查麗妲有點兒吃驚地喊道:「那不是戈拉先生嗎?」

  戈拉一定也看見他們,不過他裝作沒有看見,匆匆地走了。畢諾業看見他的朋友這樣失禮,心裡覺得很難為情,不過他立刻明白戈拉為什麼突然走掉,那是因為他看見自己和這群人在一起。一直照亮著他心田的那盞幸福的明燈突然熄滅了。蘇查麗妲立即看出畢諾業的心事,猜出了原因。因為戈拉這樣不公平地對待像畢諾業這麼好的朋友,更因為他對梵社有著這樣深的偏見,她對他的怒火又一次熊熊地燃燒起來,比什麼時候都更盼望能夠把他打垮,不論使用什麼手段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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