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副省長那天要來,縣長在十點半準時到達法庭,希望早一點結束審判工作。
替學生辯護的薩科利先生想利用這個機會來幫助他的朋友。他根據當前的情況,經過全面的考慮,認為最好還是認罪;他這樣做了,並且以當事人年幼無知為理由,請求寬恕。
縣長判了他們笞刑,根據學生的年齡和罪行的輕重,分別抽了他們五至二十五皮鞭。戈拉沒有請律師替他辯護,他在自己的辯護詞裡力圖說明警察的殘暴行為是多麼不可原諒,但縣長厲聲訓斥他,不讓他申訴,說他妨礙警察執行任務,判他一個月的監禁,還說判得這樣輕,他應該知道感恩才是。
蘇迪爾和畢諾業出庭旁聽了,不過畢諾業不忍看見戈拉的臉,他匆匆地離開法庭時,感到簡直喘不出氣。蘇梯爾懇求他一起回政府平房,洗個澡,吃點東西。但畢諾業沒有聽他的話,只是穿過法庭的院子,坐在一棵樹的下面,對蘇梯爾說:「你先回去,我馬上就來。」
蘇梯爾走後,畢諾業又坐了多久,自己也不知道。可是,過了中午,來了一輛馬車,停在他前邊。畢諾業抬起頭,看見蘇梯爾和蘇查麗妲下了馬車,向他走過來。在他們臨近的時候,他連忙站起身,只聽見蘇查麗妲用充滿感情的聲音對他說:「畢諾業先生,你不跟我們一道走嗎?」
畢諾業突然發現行人都好奇地注視著他們,於是立刻和他們一起走到馬車那邊,不過在回去的路上,誰也說不出一句話。
他們一回到平房,畢諾業馬上發現那裡正吵翻了天。羅麗妲聲明那天晚上她絕不到縣長家裡去,芭蘿達太太弄得非常為難。哈蘭簡直氣得要發瘋,像羅麗妲這樣一個黃毛丫頭居然也敢造反。他一再為這股襲擊男女青年、使他們不肯循規蹈矩的歪風嘆息。這是允許他們接觸各式各樣的人、跟他們一起胡說八道的結果。
畢諾業剛走進來,羅麗妲就說:「畢諾業先生,請你原諒我。我以前不明白你經常反對的一些事情是正確的,因而冤枉了你。這是由於我們對小圈子以外的事情一無所知,因而對一些事完全誤解的緣故。帕努先生在這兒說縣長的統治是上天對印度的安排。果真如此,那我只能說我們從心裡詛咒這種統治也是一種天意。」
哈蘭生氣地插嘴說:「羅麗妲,你……」
但羅麗妲轉過身子,用背對著他大聲說:「請你閉上嘴,我沒有跟你講話丨─畢諾業先生,不要被任何人說服。不管怎麼樣,今天晚上絕不能讓那齣戲上演!」
「羅麗妲!」芭蘿達太太喊道,想攔著不讓她說下去。「你可真是一個好姑娘!你不讓畢諾業先生去洗個澡,吃點東西嗎?你不知道現在已經是一點半了嗎?你看他有多蒼白,多疲倦呀!」
「在這兒我吃不下去,」畢諾業說,「在這兒,我們是縣長的客人。」
芭蘿達太太先是想把事情平息下去,低聲下氣地請求畢諾業留下來,後來看見她的幾個女兒一個都不響,她便生氣地大聲說:「你們全都怎麼啦?蘇絺,請你跟畢諾業先生說,我們已經把話說出去,人家把客人都請下了,所以無論如何,我們總得把今天對付過去,否則別人會怎樣想呢?我以後還有臉再見他們嗎?」
但蘇查麗妲垂下眼睛,一聲不響。
畢諾業離開平房,到附近的輪船碼頭去,發現有一艘開往加爾各答的輪船,大約在兩小時之內啟航,第二天上午八點左右到達。
哈蘭破口大罵,用最骯髒的語言把一腔憤怒發洩在畢諾業和戈拉身上。蘇查麗妲聽了,站起身,離開那兒,把自己關在隔壁房間裡。羅麗妲立刻跟著走進來,她看見蘇查麗妲躺在床上,用手捂著臉。
羅麗妲從裡面把門鎖上,輕輕地走到蘇查麗妲跟前,坐在她身旁,用手指梳她的頭髮。過了一會兒,蘇查麗妲恢復了鎮定。羅麗妲把她蒙住臉的手輕輕挪開,到可以看清她的時候,便在她耳邊悄聲說:「姐姐,咱們離開這個地方,回加爾各答去吧。今天晚上我們無論如何不能到縣長家去。」
蘇查麗妲許久都沒有回答,不過在羅麗妲再三地重複之後,她坐起來說:「親愛的,我們怎麼能這麼辦呢?我本來不想來,可是爹叫我來了,在沒有完成他交給我的任務之前,我怎麼能離開這兒呢?」
「可是最近發生的事,爹什麼都不知道,」羅麗妲爭辯說,「如果他知道,他絕不會叫我們待在這兒的。」
「親愛的,我們怎麼能這樣有把握呢?」蘇查麗妲疲倦地說。
「可是姐姐,請你告訴我,」羅麗妲說,「你果真演得下去嗎?你怎麼能到縣長家裡去呢?還要穿上戲裝,站在臺上朗誦詩歌,我即使把舌頭咬出血,也說不出一個字!」
「這我知道,親愛的,」蘇查麗妲說,「不過即使是地獄的苦難,一個人也得忍受。我們現在已經無法脫身,你以為我這一輩子能忘掉今天嗎?」
羅麗妲對蘇查麗妲這種軟弱柔順的態度很生氣,她回去跟她媽媽說:「媽媽,您不走嗎?」
「這個姑娘怎麼啦?」芭蘿達太太迷惑不解地大聲說,「今天晚上九點鐘,我們才要到那邊去呀。」
「我是說到加爾各答去。」羅麗妲說。
「聽她說的!」芭蘿達嚷了起來。
「蘇梯爾哥哥,」羅麗妲轉過臉對他說,「你也待在這兒嗎?」
蘇梯爾對戈拉被判坐牢很不高興,可是要他拒絕在這一群顯赫的洋大人面前顯露本領,他可沒有這麼強的意志。他喃喃地說了幾句不清不楚的話,大意是,他不想去,可是又不能不去。
「我們只不過在浪費時間,」芭蘿達太太說,「大家都去歇一歇,要不然今天晚上就會疲倦不堪,沒法見人了。五點半以前,誰也不准起床。」說完,她就把所有的人都趕到寢室去了。
他們全都入睡了,只有蘇查麗妲睡不著,羅麗妲一直筆直地坐在床上。
輪船的汽笛聲一再響起,催促乘客上船,最後到了起航的時間,水手們正要收起跳板,畢諾業在上甲板看見一個孟加拉婦女匆匆忙忙地朝著輪船跑過來。她的衣服和體型很像羅麗妲,不過起先畢諾業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等她走近了以後,就再沒有什麼可懷疑的了,他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她是來叫他回去的,但後來他想起羅麗妲也是反對在今天晚上到縣長家去的。
羅麗妲剛剛趕上開船,水手們正忙著起錨,畢諾業緊張地跑下來迎接她。
「我們到上甲板去吧。」她說。「可是船就要開了。」畢諾業驚愕地大聲說。
「這我知道。」羅麗妲說完,也沒有等畢諾業,自己就到上甲板去了。
輪船響著汽笛啟程了,畢諾業在上甲板給羅麗妲找了一張椅子,默默地用疑問的眼光看著她。
「我要到加爾各答去,」羅麗妲解釋說,「我覺得我實在待不下去了。」
「別人對這件事怎麼說?」畢諾業問。
「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人知道,」羅麗妲說,「我留下了一張紙條,他們看了之後就會知道了。」
畢諾業給羅麗妲這種任性的舉動嚇了一跳,他猶猶豫豫地說:「可是……」
羅麗妲打斷他說道:「現在船都開了,說『可是』有什麼用呢?我不明白為什麼生來碰巧是個姑娘,就得忍受一切,不能提出抗議。我們也有可能與不可能,對與錯。我覺得自殺要比演出還容易些。」
畢諾業看出事已至此,再去考慮它是好是壞,也毫無用處了。
羅麗妲停了一會兒便接著說:「我過去對你的朋友戈爾默罕先生一直很不公平。我不知道為什麼,但自從我第一次看見他,聽見他談話,我便決心跟他作對。他說話總是這麼激烈,而不管他說什麼,你們好像全都說『是,是』,這讓我很生氣。要強迫我幹什麼,不管用語言還是行動,我都接受不了。不過現在我知道戈爾默罕先生不但強迫別人,也同樣強迫自己──這是真正的力量──我從來沒有見過第二個像他這樣的人。」
羅麗妲這樣不停地談下去,不僅因為過去她對戈拉估計錯了,覺得很後悔,還因為她在內心深處一直擔憂自己此刻的所作所為會不會不正確:她原來沒有想到船上只有畢諾業一個人陪伴她,會多麼尷尬,可是她非常清楚,你愈覺得羞恥,事情就會顯得愈丟臉,於是她就拚命地說個不停。
畢諾業卻說不出話。一方面,他在想縣長加在戈拉身上的侮辱和折磨,另一方面想到自己竟準備到同一個縣長的家裡去演出,這多麼可恥。除此之外,還有和羅麗妲之間的尷尬關係。這些加在一起,使得他默默無言。
羅麗妲這樣莽撞從事,在以前,一定會受到他的批評,不過今天他卻沒有一點點這樣的想法。實際上,對她的越軌行為,他在驚奇中還摻雜著一些敬佩之情,佩服她很有勇氣。而且他想到在所有人當中,只有他和羅麗妲對戈拉受辱真正感到氣憤,還禁不住有些得意呢。
他們這次對社會公開挑戰,兩人之中只有畢諾業不會遭到任何不愉快的後果,但羅麗妲卻不免會在未來漫長的日子裡嘗到苦果。畢諾業認為羅麗妲一向反對戈拉,這種想法有多奇怪呀。他愈想,就對羅麗妲嫉惡如仇、堅持自己的信仰、並且很有膽略的性格愈加敬佩──到後來,連自己的感情都控制不住了。他覺得羅麗妲過去看不起他,認為他缺乏堅持信念的勇氣和力量,這是對的。他不能為了追求自己認為正確的道路,果斷地把親友的讚美和責備一概置之不理。為了怕得罪戈拉,或者怕戈拉說他軟弱,他完全隱瞞了自己真實的看法,然後用巧妙的論據欺騙自己,使自己相信戈拉的觀點就是自己的觀點。
他認識到羅麗妲的獨立思考能力比自己高得多,因此對她十分尊敬。過去,他經常對她發生誤解,心裡埋怨她,現在迫切希望得到她的諒解──但無法用言語表達出來。今天,羅麗妲的勇敢行為在她周圍發出一片光輝,他在這片光輝中看到女人美妙的形象,使他感到確實沒有虛度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