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清早起戈拉的房間就成了激烈辯論的場所了。第一個來的是摩希姆,他抽著水菸筒,上來就問戈拉:「折騰了這麼多天,畢諾業還是掙斷鎖鏈溜走了,是不是?」
戈拉沒有聽明白他的意思,疑惑不解地看著他,摩希姆解釋道:「你說這樣隱瞞下去有什麼意思呢?你朋友的事已經不再是祕密,它已經到處傳開了。你看看這個!」他遞給戈拉一張孟加拉文報紙。
報上登載了一篇非常尖刻的文章,評論當天畢諾業準備加入梵社的事。作者說了些十分難聽的話,批評某些梵社的知名人士,生怕女兒嫁不出去,趁戈拉坐牢,偷偷地勾引這個意志薄弱的青年,讓他脫離自己古老的印度教社,去跟一個信奉梵教的人家結親。
戈拉說:「我沒有聽到這個消息。」摩希姆起初不相信,接著便對畢諾業的老奸巨猾表示萬分驚訝。他激動地說:「在他明確表示要娶薩茜穆克希之後,他又猶豫起來,這時,我們就該知道他已經開始墮落了。」
第二個來的是阿比納什,他激動得氣喘吁吁地大聲嚷道:「畢諾業先生最後竟……」
不過阿比納什沒有能把話說完,因為他在罵畢諾業的時候實在感到太高興了,連假裝替畢諾業擔心都辦不到了。
不多時,戈拉教派的重要成員一個一個地來了。聚齊之後,立刻就畢諾業的行為展開了一場熱烈的討論。大多數人只有一種看法,那就是,現在發生這件事是沒有什麼好奇怪的,因為這些人早就三番五次地看到畢諾業性格上軟弱和猶豫的特點了。他們說,畢諾業實際上從來就沒有把自己全心全意地獻給他的教派。許多人還說,畢諾業一開頭就千方百計地把自己擺在和戈爾默罕平起平坐的地位,他們對他這種做法一直覺得難以容忍。大家出於對戈拉的尊敬,都和戈拉保持一段距離,而畢諾業卻硬要和他靠攏,擺出一副和他關係極其親密的樣子,因而顯得與眾不同,和戈拉同等重要。因為戈拉喜歡他,大家對他這種驕傲自大的態度盡量忍耐,現在發生這件事正是他對自己的虛榮心不加約束所造成的惡果!
他們說:「我們也許沒有受過畢諾業先生那麼高深的教育,也沒有他聰明,不過至少我們一直遵循一個原則:絕不口是心非,絕不會今天這樣,明天那樣──你盡可以說我們蠢,說我們笨,隨你怎麼說都行!」
對他們的議論,戈拉沒有做任何回答,也沒有參加討論,只是一聲不響地坐在那裡。
天色漸漸黑下來了,客人一個個都走了。戈拉突然看見畢諾業朝樓上走去,不肯到他屋里來,便趕快跑出去喊了一聲「畢諾業!」畢諾業回轉身走進屋子,戈拉說:「畢諾業,我不知道我有沒有做過什麼對不起你的事,不過你好像要不理我了。」
畢諾業原已料到今天不免要和戈拉大吵一架,預先就下定了決心,可是看到戈拉那麼憂鬱,聲音裡帶著感傷的調子,原先那股決心,一下子都煙消雲散了,他說:「戈拉老兄,請你不要誤會,我們的生活發生了許多變化,不得不放棄很多東西,不過有什麼理由必須放棄友誼呢?」
「畢諾業,」戈拉沉默了片刻,然後問道,「你已經加入梵社了
嗎?」
「沒有,戈拉,我沒有加入,而且也不打算加入,」畢諾業回答,「不過我不願意過分強調這一點。」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戈拉問。
「我的意思是說,」畢諾業回答,「我已經認為加入不加入梵社不是件非常重要的事了。」
「我想問問你,」戈拉說,「這件事以前你是怎麼想的,現在又是怎麼想的。」
畢諾業聽到戈拉提出這個問題時說話的語氣,就又立刻武裝起來,準備應戰,他說:「過去,我一聽到有人要加入梵社,我就感到很氣憤,從心裡希望他受到懲罰。可是,現在我不這樣想了。我覺得不同的見解、不同的論點可以爭論,不過遇到需要諒解的地方,如果用憤怒來懲罰別人,那是很野蠻的。」
「現在你看到一個印度教徒變成梵教徒,你不會感到氣憤,」戈拉說,「可是如果你看見一個梵教徒要滌罪,要變成印度教徒,你就會滿腔怒火,這就是你過去和現在唯一的區別。」
「你說這話只是出於氣憤,沒有經過仔細考慮。」畢諾業說。
「我懷著最大的敬意告訴你,」戈拉接著說,「你是應該這樣做的──換了我也會這樣做的。要是我們皮膚裡有一種東西,通過它,我們就能像變色龍那樣改變我們的宗教觀點,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不過心靈上的問題我可不能掉以輕心。如果不會遭到任何反對,如果不必受到任何懲罰,那麼為什麼一個人遇到該接受或改變宗教見解這樣極大的問題時,要苦思冥想呢?我們必須經受一些考驗,看看我們是不是真誠地接受真理。我們還必須承擔考驗的結果和懲罰。在真理的交易上不出高價就得不到寶石。」
爭論現在全速展開了。當語言像箭一樣互相碰撞的時候,火花也飛濺了。
辯論進行了很久之後,畢諾業終於站起身來說:「戈拉,我的天性和你的天性之間有一個根本的區別。直到現在,它是被掩蓋著的──每逢它要抬頭,我都把它壓下去,因為我知道,你和別人發生分歧時,從不知道怎樣跟人和解,你總是手持利劍去向他進攻。因此,為了保全友誼,我一直在傷害自己的天性。現在,我終於認識到這樣做沒有半點好處,也不可能有什麼好處。」
「那麼,現在請你坦率地告訴我,你打算怎麼辦?」戈拉說。
「今天,我獨立自主了!」畢諾業高聲說,「我再也不承認社會有權像魔鬼那樣每天要用活人當祭品去安撫它了。不管要死要活,我都不會再讓社會用它的禁令拴住我的脖子,徬徨終日了。」
「你要像《摩訶婆羅多》裡面的那個婆羅門的孩子,跑出來用一根稻草去殺掉魔鬼嗎?」戈拉嘲笑他說。
「能不能用我的稻草殺掉魔鬼,這我不知道,」畢諾業回答,「不過至少我不承認他有權捉住我,把我嚼碎──不,哪怕他已經開始嚼我,我也不承認。」
「現在你開始用寓言來打比方,要了解你不那麼容易了!」戈拉提高聲音說。
「你要了解我的意思並不難,」畢諾業回答,「雖然要你接受我的看法也許不太容易。你我都很清楚,我們的社會在飲食、接觸和就座的問題上,想用鐐銬來束縛我們,這有多麼無聊;而根據宗教,人們對這些問題,天生有權不受約束。可是你卻願意承認這種專橫的現象,因為你自己就是專橫嘛。不過讓我告訴你,在這個問題上,我絕不向任何人的獨斷專橫屈服!只有社會承認我對它的權利,我才承認它對我的權利。如果它不承認我是一個人,要把我塑造成一個機器的傀儡,我也不會用鮮花和檀香膏去向它禮拜──我要把它當作一架鐵做的機器!」
「換句話說,乾脆,你要加入梵社了?」戈拉問道。
「不!」畢諾業回答。
「你要和羅麗妲結婚嗎?」戈拉問。
「不錯,」畢諾業答。
「用印度教儀式?」戈拉問。
「對。」畢諾業答。
「帕瑞什先生答應了嗎?」戈拉問。
「這是他的信,」畢諾業一邊說一邊遞給戈拉一封信。戈拉仔細地看了兩遍。在信的末尾,帕瑞什先生寫道:
「我不打算談這件事對我個人是好是壞,甚至不想談這件事會不會給你們倆帶來麻煩。你們都知道我的信仰和見解,知道我屬於什麼教社,而且你也不是不知道羅麗妲從小受的什麼教育,在什麼風俗習慣中長大的。你們把這些問題都適當地考慮過之後才選擇了你們的道路,因此我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不過不要以為我沒有經過任何思考或得不出什麼結論這才放棄了舵輪。我已經盡了我最大的力量來硏究這個問題,並且得到這樣一個結論:畢諾業,因為我對你十分尊重,我覺得從宗教的觀點來看,你們的結合不應受到阻撓。
「在這種情況之下,我覺得你們沒有必要遵守教社定下的禁令。關於這件事,我只想說一點:如果你想超越教社的限制,就必須使自己比任何教社都偉大。你們的愛情和共同生活不僅要意味著一股毀滅力量的開始,還要表示出創造性的與堅定的原則。你們只有一時的衝動勁兒是不行的,以後你們還得天天以英雄氣概去對付共同生活中遇到的一切問題。──否則你們就會腐化墮落。社會不會再帶著你們往前走,讓你們過一般人的生活了,如果你們不努力上進,超過一般人,那麼你們只有落在別人後邊。至於你們將來是禍是福,我是很擔心的,不過我沒有權利因為自己害怕就來阻擋你們,因為世界上使社會變得偉大的人正是那些有勇氣在生活中嘗試和解決人生新問題的人!那些循規蹈矩的人不能使社會進步,僅能維持現狀。所以我不打算由於自己憂慮和膽小就來擋住你們的去路。
「在一切障礙面前,照你們認為是對的去做吧,願上天保佑你們。在任何情況之下,天神都不會用鐐銬來束縛祂所創造的人的;祂使他們的生活經常發生變化,從而得到啟發。你們好比祂派出的喚醒人類的使者,你們已經點燃了生活的火炬,沿著那條崎嶇的小路開始前進了。祂是世人的嚮導,會給你們指引道路的。我絕不能勸告你們總是走我的老路!我在你們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曾把船解開,讓它從碼頭漂出去,迎接狂風暴雨,誰的警告都不聽。直到現在,我從來也沒有後悔過,就算有什麼值得後悔的事,那又有什麼了不起呢?人總是要犯錯誤、受挫折、傷腦筋的,不過絕不能停滯不前;應該完成的任務,即使為它犧牲生命,也要完成。社會之河的聖水就是因為被一股永不停滯的激流推動向前才得以保持潔淨。這意味著河岸偶爾也會被沖垮,短時間造成損失,可是如果怕河堤潰決,便設法永遠堵死這股激流,那只會招致停滯和死亡。這一點我很清楚,所以才能把你們倆交託給天神,祂正在用不可抗拒的力量帶著你們衝破社會的清規戒律,離開安逸舒適的環境;我萬分虔誠地向他頂禮膜拜,祈求祂在你們的生活中補償你們可能受到的一切誹謗和辱罵,補償你們和親人分離所引起的悲傷。是祂召喚你們選擇這條崎嶇的道路的,他將把你們帶到目的地。」
「帕瑞什先生從他的觀點考慮,已經同意了,」戈拉讀完信正在默默沉思,畢諾業對他說,「所以,戈拉,你從你的觀點考慮也得同意。」
「帕瑞什先生可以同意,」戈拉說,「因為他就在那股沖破堤岸的激流之中。我不能同意,因為我所在的這股激流是用來保護河岸使它免於被沖毀的。在我們這個河岸上,你沒有辦法說清楚過去千百年來留下了多少遺跡,不過現在讓我們按照自然法則繼續工作吧。我們用石塊修河堤,你愛怎麼罵就怎麼罵,愛做什麼就做什麼吧。不過在這片逐年堆積新泥的古老的神聖的土地上,我們不打算讓許多農學家去犁地。要是因而造成損失,那就讓它損失好了!那個地方是給我們居住的,不是用來耕種的。你們農業部因為我們用硬石塊築堤而開始誹謗我們,我們也不會因而真的感到慚愧!」
「換句話說,總而言之,你不同意我的婚事,是嗎?」
「我當然不同意!」戈拉回答。
「而且……」畢諾業剛開口,戈拉便打斷了他的話說:「而且,從此我就和你們大家一刀兩斷啦。」
「假如我是你的穆斯林朋友呢?」畢諾業問。
「那麼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戈拉說,「樹枝折斷落到地上之後,就再也不能重新接上去像以前一樣作為樹身的一部分了──可是大樹卻能讓外面的爬山虎爬到樹上,即使它被暴風雨刮掉,也可以重新爬上去。你滑離了正道,我們除了完全和你斷絕之外,沒有別的路可走!為了這個緣故,教社才立下這樣嚴格的規則和禁令。」
「正因為這樣,斷絕關係的理由不應該這麼簡單,斷絕關係的規定也不應該這麼隨便,」畢諾業回答,「胳膊斷了,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長好,所以骨頭生來很結實,骨折的事很少發生。難道你不明白,在一個社會裡,如果輕微的打擊就會造成永遠不能癒合的創傷,那麼,要想順利地工作和交往,會有多困難嗎?」
「我用不著為這個操心,」戈拉回答,「社會自己這樣徹底地負起思考的重擔,我甚至意識不到它在思考。我希望幾千年來它不但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而且它的想法至今保持不變。地球繞著太陽轉,走的是直線還是曲線,有沒有出過毛病,這些我都從來沒有想過,到目前為止,我沒有因為不去想這些事而遇到過任何困難,對於社會,我的態度也是這樣。」
「戈拉老兄,」畢諾業笑著說,「過去有一段很長的時間,我一直在說這種話──誰能料到今天我又從你的嘴裡聽到這些話了呢?我捏造了這樣的長篇大論,我看我得為它受點懲罰了。不過我們這件事爭論下去不會有什麼好處,因為今天我已經從近處看過一些過去沒有看得那麼清楚的東西了。今天我已經明白人生的道路就像一條大河,由於急流本身的衝擊力,在從前沒有水流的地方,沖刷出嶄新的意料不到的河道。這些各式各樣的支流和料想不到的變化都是上天對我們生活的部分安排。生活不是一條人造的運河,不能把它禁錮在幾條規定好的河道之中。只要我們一旦在自己的生活中看清楚這一點,我們就不會受任何謊言的欺騙了。」
「燈蛾撲火的時候,」戈拉說,「說的就是你剛才說的那一套──不過今天我不想浪費時間來讓你明白了。」
「也好,」畢諾業感嘆地說,一邊站了起來,「那麼我走了,我上去看看媽媽。」
畢諾業走了之後,摩希姆像往常一樣嚼著蒟醬,慢慢地走進了房間,問道:「看來,事情沒有談妥,是不是呀?不大順手吧?我早就警告過你,叫你當心──這裡邊早就可以看出有毛病了──可是你不聽。那個時候,只要我們有膽量逼他娶薩茜穆克希,我們就不必為這事擔憂了。可是有誰聽我的呢?我跟誰去說呢?你自己看不到的事,說什麼你也不了解,就是在你頭頂鑽一個洞也沒用。像畢諾業這樣一個孩子,竟會這樣分裂你的教派,難道這不是一件大大值得惋惜的事嗎?」
「這麼說,沒有希望把畢諾業弄回來了!」看見戈拉不說話,摩希姆接著說下去,「不管怎麼樣,在薩茜穆克希的婚姻問題上,為了他,我們也操夠心了。這件事不能再拖了──我們社會的脾氣你是知道的,它一旦扼住什麼人,是不會對他憐憫的。因此,一位新郎是……不,你不必擔心。我並不打算請你當媒人。我自己已經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男方是誰?」戈拉問道。
「你的阿比納什。」摩希姆回答。
「他同意了嗎?」戈拉問。
「哼!阿比納什會不同意!」摩希姆喊道,「他可不像你的畢諾業。不,隨你怎麼說,在你的教派所有人當中,阿比納什是真正崇拜你的一個,這是非常明顯的!他一聽到我的建議,可以成為你家裡的人,簡直高興得跳起舞來了。他說:『我運氣有多好,我有多光榮呀!』我問他要多少嫁妝,他捂上耳朵大聲嚷道:『請你原諒,千萬不要和我談這些事。』我說:『很好,一切都由我去和你父親商量吧。』我還是真的去了。不過我發現父子之間有很大的區別。提到錢的問題,當父親的絲毫也沒有捂上耳朵的意思,相反,他一開口就用的那種調子,讓我的手麻得抬不起來,沒法去捂耳朵。我還發現當兒子的在這類問題上對他父親特別尊敬──好像要得到神的恩典完全要靠他的父親似的──我看得出請他當中間人是毫無用處的。要想得到圓滿的結果,不把一些政府公債券換成現款是不行的。不過,不管怎麼樣,你得說幾句話給阿比納什打打氣。你只要說上幾句話……」
「那也不會讓嫁妝減少一個盧比。」戈拉打斷他說。
「這個我明白,」摩希姆同意地說,「當尊敬父親會給一個人帶來好處的時候,那是很難說服他的!」
「事情完全談妥了嗎?」戈拉問道。
「談妥了。」摩希姆回答。
「日子定了嗎?」
「當然定了,」摩希姆說,「瑪可月【註:孟加拉曆十月,相當於公曆一月、二月之間。】月圓的那一天。離開現在倒也不遠了。那孩子的父親說,鑽石、珠寶沒有什麼用處,可是他要沉甸甸的首飾,所以我得去找金飾匠商量商量,想個什麼辦法增加點重量,而又不用提高價錢。」
「不過有什麼必要這樣匆忙呢?」戈拉問道,「阿比納什看樣子不會很快就變成一個梵教徒,這一點是不用擔心的。」
「這話不錯,」摩希姆回答,「不過你沒有注意到最近爹的身體很不好嗎?醫生愈反對,他把教規守得愈嚴。最近跟他來往密切的那個托缽僧叫他一天洗三次澡──另外,還要他做瑜伽苦行,幾乎把他裡裡外外翻了一個個兒。要是薩茜的婚禮能在爹還活著的時候舉行,那就是莫大的福分了──如果我能在爹的養老金全部落到那個奧什卡拉南達.斯瓦米的手裡之前辦完這件事,我就不用太發愁了。我昨天和爹提起過這件事,不過看來不會很順手。我想恐怕要好好地灌這個混帳的托缽僧幾天黃湯,收買他替我說幾句好話。你相信這一點好了:我們這種拖兒帶女、最需要錢的人,是撈不到父親半文錢的!我的難處是別人的父親鐵面無情地找我要現款,而自己的父親,一提到錢,就立刻屏息凝神、沉思默想起來。難道要我把這個十一歲的姑娘拴在脖子上去跳河自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