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諾業知道蘇查麗妲是請他去討論他和羅麗妲的婚事的。雖然他已經作出最後決定,看來事情並沒有完,只要他活著,哪一邊都不會放過他的。
到現在為止,他最擔心的是怎樣把這個消息告訴戈拉。想起戈拉,他不僅想起他個人,因為他代表著某種思想,某種信仰,而且是他生活上的一個支柱。畢諾業和戈拉經常見面已經養成習慣,同時也給他很大的快樂。和戈拉發生任何爭吵,就像是和自己爭吵一樣。
不過打擊已經落在頭上,最初的那種畏縮的感覺已經消失了。由於告訴了戈拉他和羅麗妲的關係,畢諾業已經獲得一些力量。在動手術之前,病人往往嚇得要死,但刀子一旦下去,病人就會感到雖然疼痛,但也比較輕鬆了,想像中十分嚴重的事,事實上並非如此。
在這之前,畢諾業即使在自己心裡也不敢接觸這個問題。可是現在討論的大門已經敞開,於是他經常在心裡盤算怎樣回答戈拉提出的論點。凡是他認為戈拉可能提出的反面意見,他都要從各個角度來把它們徹底粉碎。只要他能把這件事和戈拉爭個明白,雖然可能會很激動,但總會得到一個最後的結論,可是畢諾業看出戈拉不願意把問題討論到底,這使畢諾業很生氣;他想:「戈拉不想了解,也不想解釋,他只想使用暴力。暴力!我怎能向暴力低頭呢?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吧,反正我站在真理的一邊!」他說到「真理」時,這兩個字就像是活的東西,緊緊地抓住了他的心。要和戈拉辯論,就得站在最強者的一邊,因此畢諾業拿真理作為主要的支柱,一再重複這兩個字。事實上,既然他已經覺得自己託庇在真理之下,便開始對自己懷著很大的敬意。當他到蘇查麗妲家去的時候,他也就昂首闊步地走路了。他感到這樣自信,是因為他接近真理還是接近別的什麼,他自己也弄不清楚。
他到達的時候,哈里摩希妮正在忙著燒飯,畢諾業站在廚房門口,請她給準備一頓適合婆羅門子弟的午餐,便上樓去了。
蘇查麗妲正在做針線活,她連眼睛都沒有抬,便立刻提出心裡面想著的問題,她說:「你聽我說,畢諾業先生,如果內部沒有障礙,我們要考慮那些完全來自外面的障礙嗎?」
畢諾業和戈拉爭論的時候,採取的是一種觀點;現在他和蘇查麗妲爭論,卻採取恰恰相反的觀點。現在誰還能猜得出他和戈拉的觀點有什麼不同呢?
「不過你是不是把外部的障礙看得太輕了?」畢諾業問道。
「畢諾業先生,我這樣說是有道理的。」蘇查麗妲解釋說,「我們的障礙不完全來自外部,因為我們的教社建立在宗教的教義上,而你們的教社卻被社會層層束縛,因此,如果羅麗妲必須離開她的教社,對她可是一件嚴重的事,要是你離開你們的教社,對你卻不是很大的損失。」
接著他們就討論起他們個人的信仰應不應該和任何教社有所牽連。
討論正在進行的時候,薩迪什手裡拿著一封信和一份報紙走了進來。他看見畢諾業,心裡高興極了,恨不得用什麼辦法把星期五變成星期天。不一會兒,薩迪什和他的朋友畢諾業就快樂地談開了。蘇查麗妲開始讀報紙和羅麗妲附來的便條。
這張梵社的報紙登載了一條新聞:有一個著名的梵教家庭,本來要和一個印度教家庭結親,只是因為這位年輕的印度教徒不願意,危機才算過去。接著便以這條新聞為主題,大做其文章,把梵教家庭可歎的弱點和年輕的印度教徒堅定的信念作了一番比較,結論當然是對梵教家庭不利的。
蘇查麗妲心想,不管別人怎麼說,總要想法促成畢諾業和羅麗妲的婚事。但她心裡明白和這個年輕人爭論是沒有用的,於是她派人送了一張便條給羅麗妲,要求她馬上過來,但沒有說畢諾業在這裡。
因為沒有一個日曆可以這樣通融:把星期五變成星期天,薩迪什只好被迫和畢諾業分手,做好上學的準備。蘇查麗妲也站起身來,請畢諾業稍坐一會兒,自己洗澡去了。
爭論的狂熱勁兒冷了下來、屋子裡只剩下畢諾業一個人的時候,他那顆年輕男人的心也覺醒了。這時大約是上午九點鐘,胡同裡只有寥寥幾個行人。打破寧靜的唯有蘇查麗妲寫字檯上的小鐘發出的滴嗒聲。屋子裡的情趣開始對畢諾業的心靈產生影響了。屋裡每一件小家具彷彿突然間都變得很親切了。整潔的桌子、繡花的椅套、鋪在椅子底下的鹿皮、掛在牆上的兩三張照片、擺在小書架上的紅布書皮的一排書籍,全都對他的心施展了巨大的魅力。在這間屋子裡,似乎積聚了一種美麗神祕的東西。那天中午,兩個女伴在這孤寂寧靜的屋子裡密談的情景,像一個美麗害羞的精靈到現在還藏在屋裡。畢諾業竭力想像她們談話時兩個人所坐的位置和神態,並且因為帕瑞什先生曾經說過,「蘇查麗妲告訴我,羅麗妲並不討厭你。」於是兩個人說知心話的種種情景都湧上了他的心頭。一股難以描述的電流,像遊方僧的柔和歌聲流過了畢諾業的心房,在他心的深處,產生了一種無法形容的感情。畢諾業既不是詩人,也不是藝術家,然而他的心也無法平靜。他覺得只要能做點什麼,他就會好起來,但他好像一動也不能動。就像一幅帷幕把他和很近的東西隔開了,看上去就像是遠隔重山,但他卻無力把帷幕拉開。
哈里摩希妮過來問畢諾業可要吃點點心,畢諾業說不想吃,她便走進屋子,坐了下來。
哈里摩希妮住在帕瑞什先生家的時候,很喜歡畢諾業。但她和蘇查麗妲來到一個可以稱為自己家的地方之後,所有來訪的客人都變得很不合她的胃口了。她得出這樣一個結論:蘇查麗妲近來在社交上有失檢點,完全是她的朋友的錯。儘管她知道畢諾業不是一個梵教徒,但非常清楚他對遵守印度教的習慣並不很嚴格,因此最近她也不那麼熱心請這位婆羅門子弟來分享她敬神的聖餐了。
今天,她在談話中問畢諾業:「唔,我的孩子,你是婆羅門的兒子,可是你做晚禱嗎?」
「姨媽,」畢諾業抱歉地說,「我白天黑夜要學那麼多東西,我已經把晚禱的經文全部忘光了。」
「帕瑞什先生也很有學問,」哈里摩希妮回答,「可是他遵照他所信奉的那個宗教的規定,早晚兩次總是要用某種儀式來做禮拜的呀。」
「可是姨媽,」畢諾業不同意地說,「只學會幾句禱文,是不能做他那種禱告的。有一天我要能像他那樣,我就照他那樣做。」
「在你還不能像他之前,」哈里摩希妮相當嚴厲地說,「你為什麼不能跟你的祖先學學?把自己弄得不倫不類,這樣好嗎?不管怎麼說,人總是要信教的。可是信奉的不是羅摩,又不是恆河,這可以嗎?」
說到這兒,羅麗妲走進來把她的話打斷了。羅麗妲看見畢諾業,不由得大吃一驚,連忙轉過身問哈里摩希妮,蘇查麗妲在什麼地方。
「拉妲臘妮洗澡去了,」哈里摩希妮說。羅麗妲好像認為有必要解釋一下為什麼要來,於是她說:「蘇查麗妲叫我來的。」
「那麼坐下來等她吧,」哈里摩希妮說,「她馬上就來。」
哈里摩希妮對羅麗妲也沒有多少好感,因為現在她想讓蘇查麗妲脫離舊環境,完全受她一個人的控制。帕瑞什先生的其他女兒和蘇查麗妲不那麼親密,可是羅麗妲卻常來和她聊天,這讓哈里摩希妮很不高興。她常常設法打斷她們的談話,或者假裝要蘇查麗妲做點家務事,或者對她表示遺憾,說她學習得不像往常那樣快了。可是事實上,如果蘇查麗妲用功讀書,她就一定會說:姑娘們不但不需要受教育,而且教育對女孩子肯定是有害的。其實真正的原因是:她不能隨心所欲地管住蘇查麗妲,於是她就養成這樣的習慣:要麼責怪她的朋友,要麼責怪她學習。
她並不願意陪伴畢諾業和羅麗妲,可是出於生他們的氣,便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她覺得這兩個人關係有點曖昧,心想:「不管你們的教規是怎麼樣的,反正在我家裡,絕不允許這種不要臉的親密勁兒、這種基督徒的行為繼續下去。」
在羅麗妲的心裡,也有一股很不舒服的對立情緒。前天,她本來決定要陪蘇查麗妲到安楠達摩依家去,可是到了動身的時候,她又不想去了。她很尊敬戈拉,但同時又對他懷著強烈的敵意,因為她不能去掉心裡這個想法:不論哪一方面,戈拉對她的態度都是很不友好的。她對這一點敏感到如此地步,甚至從戈拉出獄的那一天起,她對畢諾業的感情也起了變化。在這以前,她實際上已經相信,自己可以左右畢諾業了,可是一想到他不能擺脫他朋友的控制,她就覺得他太軟弱,對他起了反感。
另一方面,畢諾業看見羅麗妲一走進屋子,便感到坐立不安。他對羅麗妲始終捉摸不透,自從社會上的流言蜚語把他們兩個人的名字聯在一起之後,他一看見她,心裡就會像磁針遇到雷雨那樣動蕩起來。
羅麗妲呢,她看見畢諾業坐在那裡,立刻對蘇查麗妲十分惱火。她明白蘇查麗妲是把她找來打開紊亂的局面,希望能使不情願的畢諾業回心轉意的。因此她轉過身子對哈里摩希妮說:「請轉告姐姐,這會兒我不能等她,以後我再來。」她連看都沒有看畢諾業一眼,就快步離開了屋子。
哈里摩希妮現在既然沒有必要再留下來,她也站起身去做家務事了。
羅麗妲臉上慍怒的表情畢諾業並不陌生,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羅麗妲動不動就用利箭傷他的那些倒霉的日子顯然已經永遠過去了,他已經不再擔心了,可是今天他看見她又從她的武器庫裡拿出這些武器,而且上面沒有半點鏽漬。忍氣吞聲本來就不容易,可是像畢諾業這樣的人,受人輕視就更加讓他受不了啦。他記得當她認為他只不過是戈拉行星的衛星時,她多麼討厭他;現在他猶豫不決,在她看來一定又是怯懦的表示了,想起這個,他就覺得很不舒服。她竟把因責任感而產生的猶豫當作膽小怕事,又不給他解釋的機會,這簡直令人難以忍受。剝奪了他分辯的機會,對他來說,無異於最大的懲罰,因為他知道自己擅長辭令,能夠把話說得娓娓動聽,具有把任何問題都說得頭頭是道、言之成理的天才。可是羅麗妲每次和他衝突都不給他分辯的機會,今天也是這樣。
他心裡感到很急躁,桌子上有一張報紙,便拿起來看。他突然看見報紙上有一個地方用鉛筆劃了道兒。他讀了這一段之後,立刻明白他和羅麗妲是這條消息的主人公,是這一段後面的文章評論的對象,而且知道她要永遠受到她教社的人這一類侮辱。因此,他覺得一個像她這樣倔強的姑娘,看見他把時間浪費在爭論有關教會原則的一些瑣碎論點上而不去設法把她從這樣的羞辱中救出來,因而看不起他,這樣做是完全正當的。他把自己和這個勇敢的姑娘相比,想起她那勇敢的精神和不把教社放在眼裡的態度,自己覺得慚愧極了。
蘇查麗妲洗完澡,並且在薩迪什上學之前安排他吃過早飯之後,回到畢諾業那邊,看見他悶悶不樂地坐在那兒,於是也就沒有再提起原先他們討論的那個問題。
在他坐下來吃飯之前,畢諾業沒有遵守印度教的淨化規矩,哈里摩希妮勸他說:「既然你不遵守我們印度教的任何規矩,你為什麼不改信梵教呢?」
畢諾業感到自尊心有點受到損傷,便回答說:「如果有一天我認為印度教只不過是些不能接觸什麼、不能吃什麼以及許多其他毫無意義的清規戒律的時候,我就是不變成梵教徒,也會變成基督教徒、穆斯林或諸如此類的教徒。不過到現在為止,我對印度教還沒有那麼缺乏信心。」
畢諾業離開蘇查麗妲家的時候,心裡亂糟糟的,因為好像到處都給他打擊,他已經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了。
他滿腔心事地低著頭慢慢地朝前走,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陷入這樣為難的境界。他來到一個廣場,在一棵樹下坐了下來。到目前為止,每逢生活中遇到什麼為難的事,不論大小,他都可以承擔下來,和他的朋友商量,找出解決的辦法,可是今天,這條路斷了,他必須自己一個人面對困難。
太陽漸漸照射到他所坐的地方,他站起身來,重新上路。但沒走多遠,便聽到薩迪什的聲音:「畢諾業先生,畢諾業先生!」過了不一會兒,他的小朋友已經拉住他的手了。今天是星期五,學校已經放學,薩迪什正在回家過他的週末。
「來,畢諾業先生,」薩迪什請求說,「跟我回家去!」
「這怎麼可以呢?」畢諾業問道。
「怎麼不行?」薩迪什堅持說。
「如果我去得這樣勤,你家裡的人怎麼受得了呢?」畢諾業解釋說。
薩迪什覺得這個理由簡直不值一駁,所以只是說:「不會的,跟我走吧!」
薩迪什不知道畢諾業和他家的關係已經搞得這樣糟。畢諾業想到這個孩子對他的愛是如此純潔,心裡十分感動。他在帕瑞什先生天堂般的家找到的完美無瑕的快樂,現在只有在這個孩子的身上還能找到。在這不幸的日子,只有他的心裡沒有升起疑團,他們之間的友誼,社會上也沒有加以打擊,沒有不讓他們繼續來往。畢諾業摟著他的脖子說:「走吧,小弟弟,我把你送到家門口。」在摟抱中,他覺得好像接觸到一種甜蜜的東西,這就是在蘇查麗妲和羅麗妲的關懷和愛護下,從小就包圍著薩迪什的柔情。
薩迪什一邊走,一邊不停地說一些不相干的話,畢諾業聽起來覺得可愛極了。跟孩子的一顆真摯的心接觸,使他暫時忘掉了生活中難以擺脫的困境。
要去蘇查麗妲的家,先得經過帕瑞什先生的前門,而帕瑞什先生二樓的客廳,從街上就可以看見。他們從前面那間屋子經過的時候,畢諾業忍不住抬起頭看了看,他看見帕瑞什先生坐在桌子旁邊。看不清帕瑞什先生是不是在說話,不過羅麗妲倒是背對大街、坐在帕瑞什先生椅子旁邊的一張凳子上,就像一個聽話的小學生。
羅麗妲離開蘇查麗妲家時,煩躁得難以忍受。因為沒有別的辦法來減輕她的痛苦,她只好默默地來到帕瑞什先生屋裡。帕瑞什先生深沉寧靜,急性子的羅麗妲為了控制自己的煩躁不安,常常去到他屋裡,默默地坐在他身邊。今天帕瑞什先生問她:「怎麼啦,羅麗妲?」她回答說:「沒有什麼,爹。您這間屋子又好又涼快。」
帕瑞什先生知道得很清楚,今天她是帶著一顆受傷的心來找他的,因為他自己的心也在隱隱作痛。因此,他便開始慢慢地提出一些話題,幫助她減輕個人生活中悲歡離合的擔子。
看見父女之間談知心話的這幅情景,畢諾業竟一時呆住了,一點也沒有注意薩迪什在說什麼。薩迪什正在提出一個極其深奧的戰術問題。他問能不能訓練一支老虎隊伍,把它部署在前線敵我兩軍之間,用它來保證勝利。到現在為止,問答原來一直是順利進行的,如今突然聽不到回答,便抬起頭望著畢諾業,看看這是怎麼回事。他順著畢諾業的視線望過去,看見了羅麗妲,於是馬上大聲喊:「羅麗妲姐姐,羅麗妲姐姐,你看,我放學回來,在路上抓到了畢諾業先生,把他帶回家來了。」
羅麗妲從凳子上一躍而起,帕瑞什先生也轉過頭朝街上看。畢諾業覺得這些都是自己引起的,臊得滿臉通紅。不過他終於設法和薩迪什告別,走進了帕瑞什先生的家。
他上了樓,發現羅麗妲已經走了,心想自己肯定像一個強盜,闖進別人家,擾亂了別人的安寧,於是羞羞怯怯、猶猶豫豫地坐了下來。
寒暄過後,畢諾業立刻說:「因為我遵守印度教社的教規和習慣不夠虔誠,事實上幾乎每天都在違犯教規,近來我一直在想,我應該信奉梵教,希望您正式介紹我入社。」
就是在十五分鐘以前,這個願望和決心還沒有清楚地在畢諾業心中形成。帕瑞什先生詫異得一時說不出話,後來他說:「不過你已經從各方面把這個問題仔細考慮過了嗎?」
「這個問題沒有多少東西需要考慮的,」畢諾業回答,「我覺得這不過是一個是與非的問題,一個非常簡單的問題,根據我過去所受的教育,我不能真的相信僅僅不違反某些教規和習慣就是信教。因為這個緣故,我處處都自相矛盾。要是我繼續和真心信奉印度教的人保持連繫,我就只能使他們感到震驚,我確實相信這是很不應該的。目前我不擔心別的事,我必須做好準備,決心改正這個錯誤,否則我就不能保持我的自尊心。」
這樣長的解釋,對帕瑞什先生來說本來是完全不必要的,不過畢諾業自己卻要用它來加強決心。他想到自己現在是站在是與非的戰場上,並且站在是的一邊,將來一定會得到勝利,便充滿了自豪感。他的男子漢的榮譽正在受到嚴峻的考驗。
「在宗教信仰這個問題上,你的看法和梵社一致嗎?」帕瑞什先生問道。
「說實話,」畢諾業沉默了一會兒說,「過去有一陣子我以為我有宗教信仰,而且經常為了宗教信仰的問題和許多人爭論,可是現在才明白,我對這個問題的看法還很不成熟。這一點是在認識您之後才明白的。我長了這麼大還沒有真正需要過宗教,因為真正的信仰沒有在我心裡紮根,所以直到現在,我只信仰社會上流行的宗教,用各種各樣巧妙而又瑣碎的論點來為它辯護。我從來沒有感到有必要去思考哪一種宗教正確,我只是忙於想辦法證明那個能使我戰勝的宗教是正確的。它越難證明,在證明它的時候,我就越感到驕傲。到現在為止,我也不敢說將來我會不會有一個完全正確而又很自然的宗教信仰,不過只要我具備有利的環境,遇到那些可以效法的人,無疑我可以朝著那個方向前進。無論如何,我可以不必到處去炫耀那種不是我真心相信的東西,把它當作一面勝利的旗幟,讓自己丟臉了。」
在他和帕瑞什先生討論他的處境時,適合他目前心理狀態的種種觀點形成了,他熱情奔放地談下去,彷彿這個問題他已經反覆考慮過許多天,早已得出這個不可動搖的決定似的。
帕瑞什先生仍然盡力勸他過些時候再作決定。畢諾業認為帕瑞什先生對他的決心還有懷疑。這只有使他更加固執,於是他一再地說,他很有把握,他的決心絕對不會動搖。雙方都沒有提到他和羅麗妲的婚事。
這時,波達姍達里裝作要辦什麼家務事走了進來,辦完事,她就轉身離開屋子,好像根本沒有看見畢諾業在場。畢諾業以為帕瑞什先生一定會把波達姍達里叫回來,告訴她這個最新的消息,可是帕瑞什先生一句話也沒有說。事實上,他認為說這話的時機還沒有到,想暫時先保密。可是波達姍達里這樣無禮地對畢諾業表示了輕蔑和憤怒,使畢諾業實在受不住了。他跟著她走了出去,向她鞠躬說:「我今天是來告訴您們,我想加入梵社。我知道我不配,不過希望您們能使我夠格。」
波達姍達里聽他這樣說,大吃了一驚,她轉過身,慢慢地重新走進屋子,用探詢的目光朝帕瑞什先生那邊望過去。「畢諾業要求我介紹他加入梵社。」帕瑞什先生解釋說。
聽到這句話,波達姍達里就像一個征服者那樣感到得意。但為什麼她的喜悅顯得那樣不完滿呢?原來,她非常希望好好地教訓帕瑞什先生一頓。她曾像預言家那樣十分自信地再三預言她丈夫有一天一定會為自己的行為後悔莫及,所以當她看見教社的人在他周圍製造糾紛而他竟然無動於衷,她心裡簡直受不了;而現在他們的一切困難好像就要很好地解決了,她也不能完全感到高興。因此,她莊嚴地說:「如果早幾天提出入社的要求,我們就用不著忍受這麼多羞辱,這麼傷心了。」
「這和我們遭受麻煩或羞辱毫無關係,」帕瑞什先生說,「畢諾業希望入社,如此而已。」
「僅僅是入社嗎?」波達姍達里問道。
「老天爺知道您們的一切悲傷或羞辱都是我造成的!」畢諾業激動地說。
「聽我說,畢諾業,」帕瑞什先生說,「在沒有充分理解入社的意義之前,先不要這樣做。我和你說過,不要因為覺得我們在社會上遇到什麼困難,便去採取任何會引起嚴重後果的行動。」
「這話倒也不錯,」波達姍達里表示同意地說,「不過我的意思是說,他把我們全都捲進這樣一場糾紛,他就無權坐在那裡袖手旁觀。」
「如果不是袖手旁觀,」帕瑞什先生說,「而是感情用事,那麼糾紛只會變得更複雜。說一個人有責任做點什麼,這是沒有好處的;一個人的主要責任往往是什麼都不做。」
「不錯,當然囉,我是一個傻瓜,」波達姍達里抱怨說,「什麼都不懂。不過我要知道這件事怎麼決定──我還有許多事要做呢。」
「我希望在後天──星期天入社。」畢諾業說,「因此,要是帕瑞什先生……」
「不行,」帕瑞什先生打斷了他的話說,「我不能介紹任何人入社──如果這事對我家有什麼好處。你必須直接向梵社申請。」畢諾業馬上就洩氣了,因為他還沒有熱心到要向梵社當局正式申請入社的程度──特別是因為正是這個教社把他和蘿麗妲的名字聯在一起的。他怎麼有臉寫申請書呢?怎麼措辭呢?梵社報紙刊登了他的申請書之後,他還怎麼見人呢?戈拉會見到這封申請書的,安楠達摩依也會!除此以外,報紙不會刊登全文,印度教的讀者只能看見畢諾業迫不及待地想加入梵社,這並非全部真相。除非別的事實也都公布,畢諾業是無法遮羞的。
波達姍達里看見畢諾業一聲不響,不由得驚慌起來。她說:「哦,我忘記了。畢諾業先生除了我們,梵社的人一個也不認識。不過不要緊,我們可以做好一切必要的安排。我立刻派人去找帕努先生。沒有幾天好耽擱了,星期天馬上就要到了。」
她剛剛說完這話,蘇梯爾正好經過門口,到頂樓去。波達姍達里在後面叫他說:「蘇梯爾,星期天畢諾業要加入我們的梵社。」
蘇梯爾非常高興,因為他心裡一直很佩服畢諾業,想到他要加入梵社,就滿心歡喜。他一向認為,像畢諾業這樣的人,能寫這麼好的英文,這樣聰明,又這樣有學問,居然不是梵教徒,真是最最不通的事。現在這事證明了畢諾業一類的人,如果不加入梵社就得不到幸福,他感到十分驕傲。他說:「星期天怎麼能安排妥當呢?你來不及讓夠多的人知道呀。」因為蘇梯爾希望畢諾業入社這件事應該作為例子,當眾宣布。
「不,不!」波達姍達里大聲說,「星期天可以很容易就安排好
的。蘇梯爾,你快去把帕努先生請來。」
激動的蘇梯爾原以為用他作例子,就可以向所有的人證明梵社具有不可戰勝的力量,然而那個可憐的人自己卻感到無地自容!在辯論和說理時覺得不很重要的事,在公諸於眾的時候,卻使他覺得十分難堪。
畢諾業聽說要去請帕努先生,便站起身要走,但波達姍達里不願意讓他走掉,她極力勸他留下,說帕努先生馬上就來,你用不著等很久。
但畢諾業道歉地說:「不,今天務必請您原諒。」他覺得只要他能夠衝出圍籬,找一個可以喘口氣的地方,有時間把事情想清楚,他就不會那麼痛苦了。
他站起來要走時,帕瑞什先生也站起來了。他把一隻手放在畢諾業肩上說:「無論辦什麼事都不要匆匆忙忙。畢諾業──靜一靜,在作出決定之前,先好好地想一想。沒有完全弄清楚自己的心意之前,先不要採取任何可能嚴重影響你一生的行動。」
波達姍達里心裡很生她丈夫的氣,她說:「有些人沒有仔細考慮就動手辦事,結果弄得自己和別人都很為難,可是他們仍然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裡,等到實在走投無路的時候,他就說:『坐下來想一想吧!』也許你可以安下心來靜靜地去想,可是我們的處境卻已經很不妙了。」
畢諾業離開帕瑞什先生家的時候,蘇梯爾陪他一道走,因為他已經像一個人在盛宴開始之前就想嘗嘗菜的味道那樣急得抓耳撓腮了。他恨不得立刻把畢諾業帶到他那些梵社朋友家去宣布這個可喜的消息,並且就在那兒慶祝一番。可是畢諾業看到蘇梯爾這樣熱心,反倒越來越沮喪了。蘇梯爾建議兩個人應該馬上到帕努先生家去一趟,畢諾業沒有理睬這個建議,把手從蘇梯爾手裡抽出來,就逃之夭夭了。
走了一段路,他看見阿比納什和教社的兩三個人朝什麼地方飛也似地跑去,但他們看見畢諾業便站住了。阿比納什激動地說:「好極了,畢諾業先生來了。走吧,畢諾業先生,跟我們走吧!」
「你們上哪兒去?」畢諾業問道。
「怎麼,我們是到卡什普爾花園去為戈爾默罕先生行滌罪禮做好準備的呀。」
「不,」畢諾業不同意地說,「現在我沒有空。」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阿比納什喊道,「你知道這事有多重要嗎?如果這是一件小事,戈爾默罕先生何必要提出這樣的建議呢?現在,印度教徒有必要顯示自己的力量,戈爾默罕先生這次的滌罪將會在全國引起一個大轟動!我們正在邀請各地著名的梵學家前來參加,好讓全印度教社都受到影響。讓人們明白我們還活著,明白印度教不是在走向滅亡!」
畢諾業設法逃出了阿比納什的圈套,繼續走他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