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拉第六五章

  「昨天晚上你為什麼沒有吃飯,拉妲臘妮?」哈里摩希妮問道。

  「什麼?您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吃了晚飯的呀!」蘇查麗妲吃驚地大聲說。

  「你吃了什麼啦!飯還在這兒,一點也沒有動!」哈里摩希妮指著昨天晚上仍然蓋著蓋子的飯菜說。

  蘇查麗妲這才知道,昨天晚上她根本就忘了吃飯。

  「這可不像話!」哈里摩希妮接著厲聲說,「就我對帕瑞什先生的了解,我相信他一定不會喜歡你這樣走極端的,只要一看到他,人們就會感到心平氣和。如果他知道你目前的一切情況,你想他會說些什麼呢?」

  哈里摩希妮暗示什麼,蘇查麗妲是不難理解的。她聽了這話,起先有點兒畏縮,她從來也沒有想到她和戈拉之間的關係能夠遭到別人議論,彷彿他們之間的關係和最普通的男女關係並沒有什麼兩樣。因此,哈里摩希妮含沙射影的話使她感到相當可怕。可是緊接著,她便放下工作,坐下來昂起頭堅定地看著哈里摩希妮。她當時就下定決心,關於她和戈拉之間的關係。在別人面前,絕不允許自己心裡有一絲一毫慚愧的想法。

  「姨媽,您知道昨天晚上戈爾默罕先生來了,」她開始說,「我們討論的問題十分吸引我,害得我把晚飯都忘了。要是昨天您也在場,您就會聽到許多有趣的東西了。」

  然而戈拉的話未必是哈里摩希妮所要聽的。她要聽的是十分虔誠的話,可是戈拉談到信仰問題時,他的話聽起來並不那麼虔誠,因此也就不那麼合她的胃口。戈拉談話的時候,總像前面有個對手,而他只不過是在和這個對手戰鬥。對意見不同的人,他只是一味壓服,要人家同意他的觀點──可是對那些意見相同的人,他能跟他們說些什麼呢?戈拉在辯論時總是表現得慷慨激昂,哈里摩希妮對他談論的事卻無動於衷。如果梵社的人願意照他們自己的見解辦事,不和印度教的人混在一起,她心裡絕不會有一點不高興──只要不發生什麼事,使她和自己的親人分開,她就絕不會去干預。所以她和戈拉談話實在得不到什麼樂趣,而後來當她發覺戈拉逐漸對蘇查麗妲發生影響的時候,他的話就令她起反感了。

  蘇查麗妲經濟上是完全獨立的,對待見解、信仰或行為方面的問題,她也不受別人約束,所以無論從哪一點來看,哈里摩希妮都管不了她。可是哈里摩希妮晚年別無依靠,所以除了帕瑞什先生之外,不論什麼人只要對蘇查麗妲可能有些影響,都會使她非常不安。哈里摩希妮對戈拉的看法是:此人毫無誠意,他的真正意圖是隨便找一個藉口把蘇查麗妲勾引過去。她甚至懷疑他主要的目的是想霸占蘇查麗妲名下的財產。因此,她把戈拉作為第一號敵人,下定決心竭盡全力去反對他。

  戈拉並沒有說那天要再來,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非來不可,不過他生性果斷,一旦開始做一件事,就從來不考慮後果,只是像箭一樣向前飛馳。

  戈拉那天早晨來的時候,哈里摩希妮正在拜神,蘇查麗妲在整理書報,薩迪什告訴她說戈拉來了,她並不覺得太意外,因為她心裡早就料到他會再來的。

  「畢諾業最後還是拋棄了我們,」戈拉坐下之後說。

  「為什麼?」蘇查麗妲問,「他怎麼會拋棄我們呢?他沒有加入梵社呀。」

  「他要是加入了梵社,」戈拉回答,「跟我們的關係倒會比現在這樣接近多了。最傷腦筋的是他牢牢地抓住印度教社不放。要能完全退出我們的教社那倒要好得多。」

  「你為什麼要把教社看得這樣重要呢?」蘇查麗妲問道,心裡感到很痛苦,「你這樣盲目地相信教社,是自然的呢,還是強迫自己這樣做呢?」

  「在目前的情況下,我強迫自己這樣做是很自然的。」戈拉說,「你腳下的大地在晃動的時候,每走一步都要花很大的力氣!現在到處都在反對我們,我們在言論和行動上自然不免有些誇張。這沒有什麼不自然的地方。」

  「來自各個方面的反對意見,你為什麼認為從頭到尾都是錯誤和不必要的呢?」蘇查麗妲問道,「如果教社妨礙進步,那麼它就應該受些打擊。」

  「進步力量好比河裡的波浪,」戈拉說,「它們把河岸沖垮──不過我不認為河岸的主要責任是聽任波浪把自己沖垮。不要以為我從來沒有替教社考慮過什麼對它有利,什麼對它不利。今天,一個十六歲的孩子也能辦到這一點,這很容易。難的是從信仰的角度全面地去觀察事物。」

  「我們靠信仰得到的全是真理嗎?」蘇查麗妲問,「單靠信仰,我們有時候也會把問題看錯,只抓住了虛假的東西的。讓我問你一個問題,我們能崇拜偶像嗎?你相信它是真神嗎?」

  「我一定盡力把我的看法如實地告訴你,」戈拉沉默了片刻,回答說,「最初我認為這些東西全是真的。我並沒有因為它們和歐洲人的習慣正好相反,也沒有因為有幾條很容易就可以用來反對它們的理由,就輕易地反對它們。我對宗教問題沒有自己特殊的見解,可是我也不打算閉上眼睛像背書似地重複別人的話,說崇拜有形的東西就是崇拜偶像,或者說,宗教信仰最重要的是拜神。文學、藝術,甚至科學、歷史都允許人發揮他的想像力,只有宗教不允許,這我絕不同意。人力的完美在宗教裡也表現出來了。我們國家想把智慧和信仰在偶像崇拜中跟想像調和起來,你能說這種想法沒有對全人類顯示出一種比任何國家所能顯示的更偉大的真理嗎?」

  「希臘和羅馬也曾有過偶像崇拜。」蘇查麗妲爭辯說。

  「那些國家的偶像,」戈拉回答,「給人類美的感覺超過宗教意義。相反,在我們國家裡,想像力跟我們的哲學和信仰緊密地交織在一起。我們的克里希納和羅陀【註:是一對情侶。】,我們的濕婆和杜爾伽【註:濕婆的妻子。】不僅僅是祖先崇拜的對象,也是我們民族古代哲學的形象。因此,就出現了支持這些偶像的羅姆普拉沙德和柴植雅【註:都是印度宗教詩人。】的信仰。你在希臘或羅馬的歷史裡,什麼地方見過這樣狂熱的信仰?」

  「你不願意承認,隨著時代的變遷,宗教和社會也有一些改變嗎?」蘇查麗妲問道。

  「我為什麼不願意呢?」戈拉激動地說,「不過那些改變可不能是荒唐可笑的──孩子逐漸長大成人,可是大人不會突然變成貓、狗。我希望印度沿著自己發展的道路逐漸改變,因為如果你突然走英國的歷史的道路,那麼從頭到尾一切都會徹底失敗的。我竭盡全力想使你們都看見祖國的偉大和力量原來就儲存在祖國自己身上。你難道不能理解嗎?」

  「這一點我是能理解的,」蘇查麗妲回答,「可是這些想法對我都十分新鮮,在你提出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好像一個人來到一個新的地方,需要過些時候才能熟悉新環境一樣,我現在也是這樣。我想,因為我是一個女人,所以沒有理解能力。」

  「絕不是這樣!」戈拉大聲說道,「我認識許多男人,我和他們討論這些問題,討論過不少時候,他們深信自己已經完全明白這些道理,不過我可以當著你的面向你擔保,他們當中沒有一個人能夠看見你看到的東西!我第一次見到你,就覺得你有一種特別敏銳的洞察力,所以我這才常常來看你,毫無保留地和你談心。在向你傾吐我一生的希望時,我從來沒有感到一點猶豫。」

  「你這樣說,我感到很不安,」蘇查麗妲不同意地說,「因為我不知道你希望於我的是什麼,我能奉獻什麼,我要做些什麼,我也不知道怎樣才能把這樣迅速湧上心頭的感情表達出來。我怕有一天,你會發現這樣相信我,是你看錯人了。」

  「我不會看錯,」戈拉用雷鳴般的聲音喊道,「我會讓你看到你身上有多麼巨大的力量。你一點也不用擔心──證明你值得受人尊重的責任由我來負──你只要相信我就行了!」

  蘇查麗妲沒有回答,不過即使沉默不語,也可以看出她是完全信賴他的。戈拉也不再說話了,有很長一段時間,房間裡沒有一點聲音。外邊小巷傳來了小販的叫賣聲,他走過大門口之後,銅器發出的叮噹聲也就逐漸消失了。

  哈里摩希妮做完了早禱,正在走向廚房,她再也想不到蘇查麗妲的靜悄悄的房間裡會有人在裡面,但在她路過那兒的時候,朝裡面看了一眼,卻看見蘇查麗妲和戈拉坐在一起,一句話也不說,她突然感到像是遭到雷擊一樣。她氣極了,不過極力控制住自己,站在門口喊了一聲:「拉妲臘妮!」

  蘇查麗妲站起來走到她身邊,她用甜甜的聲音說:「今天是我齋戒的日子,另外,我也感到不大舒服,請你到廚房去生好爐子,讓我陪戈爾默罕先生坐一會兒。」

  蘇查麗妲看出她姨媽的用心,到廚房去的時候心裡感到很不自在。戈拉向哈里摩希妮行禮,她卻一聲不響地坐了下來,噘著嘴坐了幾分鐘,才打破沉默說:「你不是一個梵教徒,對吧?」

  「不是,」戈拉回答。

  「你尊重我們印度教社嗎?」她問。

  「我當然尊重。」戈拉回答。

  「那麼,你這樣做是什麼意思?」哈里摩希妮突然厲聲說。

  戈拉不知道她在抱怨什麼,只好沉默不語,用詢問的眼光望著她。

  「拉妲臘妮已經是個大姑娘了,」哈里摩希妮接著說,「你和她非親非故,有那麼多的話要和她談嗎?她是一個女人,要做家務事,有什麼必要花那麼多時間閒扯?這樣只會分散她的心思。你是一個聰明人──誰都在讚美你──可是在我們的國家裡,什麼時候容許過這一類事情,哪一本古聖梵典允許過這種行為?」

  這對戈拉是一個極大的打擊,因為他從來沒想到會有人對他和蘇查麗妲的交往提出這種批評。他沉默了片刻,然後解釋道:「她是一個梵教徒,因為我看見她和每一個人都這樣自由來往,所以我沒有考慮這個問題。」

  「好吧,即使她是一個梵教徒,你也絕不能說這類事情是對的。」哈里摩希妮生氣地大聲說,「近來許多人聽了你的話都覺悟過來了,要是他們看見你做出這樣的事,怎麼能再尊敬你呢?昨天晚上你和她談到深夜還沒有談完,今天一早還非得再來不可!今天從清早起,她就沒有去過貯藏室,也沒有到過廚房──往常每逢齋期她總要幫我點小忙,今天她連齋期都忘了──你這是什麼教導呀?你們家也有姑娘,難道你也給她們這種教導,讓她們把一切家務都撂下嗎?不,你當然不會這樣,要是別人這樣做,你會認為這是對的嗎?」

  戈拉無法替自己辯護,他只能說:「因為她從小就是在那種教養下長大的,我從來沒有從你的觀點考慮她的問題。」

  「不要再提那些教養啦,」哈里摩希妮嚷道,「只要她和我住在一起,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不能容許發生這樣的事。我已經想法把她拉回一段路了。她住在帕瑞什先生家的時候,甚至有人說由於和我接近,她已經變成印度教徒了。後來我們搬到這兒,她和你們的畢諾業有過幾次長談,又把事情弄得亂七八糟。現在畢諾業顯然要和梵教人家結親了!好吧!由他去吧!我費了好大勁兒,才把畢諾業趕跑。接著又來了一個名叫哈蘭先生的傢伙;他一來我就把蘇查麗妲帶上樓,坐在我身邊,讓他得不到影響她的機會。這樣,費盡了心力,近來我又好像逐漸使她懂點道理了。剛搬到這兒來的時候,她竟和家裡所有的人坐在一起吃飯,現在我看她已經不那麼胡鬧了,因為昨天她自己跑到廚房去端飯,還不讓僕人給她打水。現在我雙手合十地懇求你,請你不要再把她教壞了。我所有的親人全都死光,只剩下她一個啦──除了她,我再也沒有真正可以稱為自己人的啦。請你離開她吧!他們家有得是待字的姑娘──你看那兒有拉布雅和麗拉,她們全都又聰明又有學問。如果你有什麼可說的,去跟她們說好了,沒有人會阻攔你的。」

  戈拉目瞪口呆地坐在那兒,完全愣住了。哈里摩希妮停了一下又接著說:「你聽我說,她年紀已經不小,得找個婆家了。你以為她能永遠像現在這樣不嫁嗎?女人是一定要做家務事的。」

  一般說來,戈拉對這個問題從來不曾發生過任何懷疑──他的見解和哈里摩希妮的完全一樣,只不過他從未把這種看法用在蘇查麗妲身上罷了。他在想像中從來沒有把她描繪成一個妻子,在丈夫的家裡忙著做家務事。他以為她永遠會保持現在這個樣子。

  「您想過你外甥女的婚事嗎?」戈拉問道。

  「當然是要想的,」哈里摩希妮回答,「要是我不想,有誰去想

  呢?」

  「她能嫁到印度教人家去嗎?」戈拉問。

  「這個我們得試試看,」哈里摩希妮說,「只要不再出事兒,一切都順手,我就能把事情辦成。其實我心裡已經有了主意,不過只要她心境不變,像現在這個樣子,我就不敢採取行動。這兩天我看見她不那麼固執,我又有了希望了。」

  戈拉覺得這件事不應該再多問了,可是他約束不了自己,因而問道:「你已經想到合適的新郎了嗎?」

  「不錯,想到了,」哈里摩希妮回答,「他是一個頂呱呱的人,名叫凱拉什,是我最小的小叔子。他的老婆不久前死了,他一直在等著找一個合適的大姑娘;要不然這樣的人還能沒娶老婆嗎?他配拉妲臘妮最合適不過了。」

  刺兒刺得愈痛,戈拉對這個凱拉什的問題就問得愈多。

  看來,在哈里摩希妮的大伯子、小叔子中間,凱拉什是最有學問的,這是他自己努力學習的結果。但他的學問究竟有多大,哈里摩希妮可也說不清楚。不管怎麼樣,他的博學多才在家裡是出了名的。凱拉什曾經給郵政總局寫過信,控告村裡的郵政局長,他的英文寫得那樣漂亮,連郵政部的一個頭頭都親自下來調查這件事。村裡所有的人對凱拉什的才學都感到十分驚奇。不過,儘管他有這麼大的學問,他對宗教和社會風俗卻始終保持著虔誠的態度。

  戈拉聽完了凱拉什的全部經歷之後,站起身,向哈里摩希妮行過禮,一語不發地離開了屋子。他走到樓下,看見蘇查麗妲正在院子的另一頭燒飯。她聽見戈拉的腳步聲,走過來站在門口,但戈拉走出去的時候,兩眼只看著正前方,蘇查麗妲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又回到廚房燒飯去了。

  戈拉正要離開小巷轉入大街,迎面碰見了哈蘭先生,他微微地一笑說:「這麼早呀!」

  戈拉沒有理他,但哈蘭先生又問:「我想你剛剛到那兒去了吧?蘇查麗妲在家嗎?」

  「在。」戈拉說完便邁開大步走掉了。

  哈蘭先生一走進家,就看見蘇查麗妲在廚房裡燒飯。她已經無法躲開,她的姨媽又不在附近。

  「我剛剛碰到戈爾默罕先生,」哈蘭先生說,「我想他是一直在這兒的吧?」

  蘇查麗妲一句話都沒有回答,卻忽然端菜鍋、拿水罐地忙個不停──看樣子忙得就像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了。不過要把哈蘭先生打發走,可也辦不到。儘管哈里摩希妮在樓梯上咳了兩聲,給他提出警告,但他還是站在院子裡,在廚房門外和蘇查麗妲講話。哈里摩希妮本想出來見見哈蘭先生,不過她很清楚,一旦讓他見到自己,這個蠻幹到底的年輕人牛性一發作,不論是她還是蘇查麗妲休想再有時間歇一歇。所以每逢她看見哈蘭先生,哪怕是他的影子,也會拉下面紗,比新娘子還要謹慎。

  「蘇查麗妲,」哈蘭先生說,「你明白你在幹些什麼嗎?你知道你會落個什麼下場嗎?我想你已經聽到羅麗妲就要照印度教儀式和畢諾業結婚了吧,你知道這事應該由誰負責嗎?」

  因為得不到回答,哈蘭先生壓低聲音莊嚴地說:「要由你負責!」

  哈蘭先生以為蘇查麗妲聽到這樣可怕的控訴,會從心裡受不了,可是看見她繼續做她的事,連頭都不抬一抬,他就對她搖晃著手指頭,把聲音裝得更加莊嚴說:「蘇查麗妲,我再說一遍:要由你負責!你能用右手捂著胸口說這件事你對梵社沒有罪嗎?」

  蘇查麗妲把菜鍋放在火上作為回答,鍋裡的油發出很響的噼噼啪啪的聲音。

  哈蘭先生接著說:「是你把畢諾業先生和戈爾默罕先生帶到你們家去的,是你把他們抬得這麼高,使得他們在你們的心目中,現在比梵社最值得尊敬的朋友都更重要。結果怎麼樣,現在你看到了吧?一開頭我不就警告過你,讓你當心嗎?結果你看,今天怎麼樣?現在誰管得了羅麗妲?你以為苦難到她那兒就算結束了嗎?不會的!今天我特意來警告你!現在輪到你了!無疑,你現在一定要為羅麗妲的不幸感到後悔,可是你自己倒霉的日子也不遠了,到時候,後悔可就來不及了。不過蘇查麗妲,現在回頭還不晚!請你回想一下,從前有過一個時期,我們倆被多麼偉大的希望連繫在一起呀──在我們的面前,應盡的責任顯得多麼鮮明,梵社的整個前途顯得多麼遠大──我們一起下過多少決心,每天多麼小心地為人生的旅途作好準備!你以為這一切都完了嗎?絕不會的!就是到了今天,我們還是有希望的。只要回過頭來再看看過去!回來吧!」

  這時,滾油裡的各種蔬菜驚人地噼噼啪啪地響了起來,蘇查麗妲熟練地用鏟子炒著菜;哈蘭先生不再說話了,等著看他那勸善的說教產生什麼效果。蘇查麗妲把菜鍋拿下來放在地上,轉過臉對著哈蘭先生堅決地說:「我是一個印度教徒!」

  「你是一個印度教徒!」哈蘭先生大聲地說,完全驚呆了。

  「是的,我是一個印度教徒!」蘇查麗妲重複了一遍,她又把菜鍋放在火上,精神抖擻地炒起菜來。

  「我看戈爾默罕先生每天早晚都在指引你,是不是?」哈蘭先生從震驚裡恢復過來,用刺耳的聲音嚷道。

  「不錯,」蘇查麗妲回答,連頭都沒回,「我一直在受他指引,他是我的師父!」

  哈蘭先生到現在為止,原來一直自命為蘇查麗妲的師父的,如果那天她說她愛戈拉,這話也不會這樣刺傷他──可是從蘇查麗妲自己的嘴裡聽到戈拉已經奪走了作她師父的權利,這真像挨了一鞭子。

  「不管你的師父有多偉大,你以為印度教社會會接納你嗎?」哈蘭先生冷笑地說。

  「這我不知道,」蘇查麗妲回答,「我不了解你們的『社會』,可是我知道我是一個印度教徒!」

  「單憑你這麼大還沒有出嫁,就可以把你趕出印度教,這你明白嗎?」哈蘭問道。

  「不要為這事白操心了,」蘇查麗妲回答,「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是一個印度教徒!」

  「我想你已經拜倒在你這位新師父的腳前,把你從帕瑞什先生那裡受到的一切宗教教導全都扔掉了吧?」哈蘭先生大聲嚷道。

  「我心中的主宰明白我信的教,我不打算和任何人討論這個問題,」蘇查麗妲說,「不過你可以相信這一點:我是一個印度教徒!」

  「好,讓我告訴你,」哈蘭先生不耐煩地大聲說,「不管你自以為是一個多麼偉大的印度教徒,你決得不到什麼好處。你的戈爾默罕先生可不是另一個畢諾業,所以即使你再三宣布你是一個印度教徒,喊啞了嗓子,你也休想得到他。叫他扮演師父的角色收你當徒弟,這倒不難,不過你做夢也休想他會把你接到他家去,拿你當老婆,和你建立家庭。」

  蘇查麗妲暫時忘記了炒菜,閃電般轉過身子高聲嚷道:「你說什麼來著?」

  「我說,」哈蘭先生回答,「戈爾默罕先生絕不會想到要娶你!」

  「娶我?」蘇查麗妲喊道,眼睛亮得嚇人,「我沒有告訴你他是我的師父嗎?」

  「你當然告訴過我,」哈蘭先生回答,「不過你沒有告訴我們的,我們心裡也能明白!」

  「你給我出去!」蘇查麗妲大聲喊道,「不准你侮辱我。讓我爽爽快快地告訴你,從今天起,我再也不出來見你了。」

  「哼!出來見我!」哈蘭先生嘲笑地說,「現在你是一個大家閨秀了。一個高尚的印度教主婦了。『不見陽光』了。現在是帕瑞什先生遭到報應的時候啦。讓他在他的晚年欣賞自己播種的苦果吧。我跟你們大家再見啦!」

  蘇查麗妲砰的一聲關上了廚房門,蹲在地上,盡力壓低哭聲。哈蘭先生怒氣沖沖、臉色鐵青地走了出去。

  哈里摩希妮把這兩個人的每一句話都注意地聽在心裡,今天她從蘇查麗妲嘴上聽到的話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她的心充滿了歡樂,感慨萬分地說:「為什麼不可能呢?我這樣虔誠地祈求上天,怎麼能一點用處都沒有呢?」她立刻走進她的祈禱室,跪倒在神像面前,許下願說,從那天起她要增加她的供奉。許多天以來,在她憂鬱的心情影響下,她的禮拜是很平靜的,而今天,因為一個自私的願望實現了,她的禮拜做得又迫切,又熱烈,真是如饑似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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