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正是加爾各答的雨季。早晨的雲彩已經消散,天空灑滿了燦爛的陽光。
畢諾業.普山一個人站在他家二樓的陽臺上,悠閒地望著川流不息的來往行人。不久以前,他已經讀完了大學,但還沒有正式開始工作。不錯,他給報紙寫過一些文章,也組織過一些集會,但他並沒有因此滿足。今天早晨,由於無事可做,心裡感到百無聊賴。
對過店鋪門前站著一個遊方僧,身上穿了一件江湖賣唱的五顏六色的長袍,正在那裡高聲歌唱:
籠中飛進一隻無名小鳥,
不知道它來自何方。
我的心拴不住它的雙腳,
它飛走了,飄然不知去向。
畢諾業想把遊方僧請上樓來,記下這首無名小鳥之歌,但正像半夜裡天氣突然變冷而又不願起來加蓋毯子那樣,他沒有下樓去把遊方僧請上來,自然也就沒有記下這首歌,只有它的旋律不斷地在他的心中迴蕩。
正在這時,他家的門前發生了一件事故:一輛兩匹馬的大馬車撞上了一輛出租小馬車,幾乎把它撞翻,但大馬車上的人竟然不聞不問,加鞭催馬,揚長而去。
畢諾業跑到街上,看見一個年輕姑娘正從馬車裡出來,一位老先生也想要下車。他急忙跑過去攙扶他們。看見老人面色蒼白,便問道:「先生,您沒受傷吧?」
「沒有,沒事兒。」老先生很想笑笑,把病痛掩飾過去,但沒能笑出來,很顯然,他快要暈倒了。
畢諾業扶著他的胳膊,轉過臉對焦急的姑娘說:「我家就在這兒,請進去歇歇吧。」
他們把老先生扶上了床,姑娘朝四下看了看,想找點水。她拿起一個水罐,灑了點水在老人臉上,然後一邊給他搧扇子,一邊對畢諾業說:「你能派人去請個大夫嗎?」
附近就有一個醫生,畢諾業立刻吩咐傭人去把他請來。屋子裡有一面鏡子,畢諾業站在姑娘後邊,呆呆地看著鏡子裡面的姑娘的臉。從童年時代起,他就住在加爾各答,一天到晚在家裡埋頭讀書,僅有的一點處世知識都是從書本上得來的。除了家裡人,他從來沒有接觸過一個女性;而現在,鏡子裡姑娘的形象卻深深地迷住了他。他不擅長評論女人的容貌,但在那個親切、焦急、低垂的少女臉上,他彷彿看到了一個溫柔幸福的新天地。
過了一會兒,老人睜開眼睛,嘆了口氣,姑娘向他彎下身子,用顫抖的聲音輕輕問道:「爹,您受傷了嗎?」
「我這是在哪兒?」老人問,一邊想坐起來。
但畢諾業趕緊走到他身旁說:「請您暫時不要動,等大夫來了再說吧。」
話音沒落,就聽到醫生的腳步聲,緊接著醫生進來了。但給病人作了檢查之後,沒有發現什麼嚴重的病情,於是給病人開了一個白蘭地摻熱牛奶的處方,就告辭走了。
醫生辭別的時候,老人顯得有些侷促不安,姑娘明白他的心意,安慰他說:回家之後,她就立刻把診費和藥費送來,說完,她轉過身子望著畢諾業。
多麼迷人的眼睛啊!他根本沒有注意到它們是大是小,黑色還是棕色,只覺得第一眼就給人一個真摯的印象。它們沒有流露出一絲害羞或遲疑的神色,而是十分沉著和堅強。
畢諾業鼓起勇氣吞吞吐吐地說:「噢!醫藥費算不了什麼……你們請不必費心……我……我會……」
但姑娘的眼抻不但止住了他的話,而且明白地表示,他非收下醫藥費不可。
老人說,不必派人去買白蘭地了,但女兒卻堅持說:「爹,是大夫要您喝的呀!」
老人回答說:「大夫都有一個通病,喜歡找個藉口叫人喝白蘭地。我這點小病喝點牛奶就夠了。」喝完牛奶,他對畢諾業說:「現在我們該走了。恐怕已經給你添了不少麻煩。」
姑娘想叫輛馬車,但她的父親不同意,他大聲說:「何必再給他添麻煩呢?我們家離這兒那麼近,我很容易就可以走回去了。」
但姑娘不答應,因為父親沒有再堅持,畢諾業就親自去雇馬車了。
在告別之前,老先生請教了主人的姓名,主人叫「畢諾業.普山.查特吉」。老先生也通報了自己的姓名:「帕瑞什.昌德拉.帕塔查里雅」,並且說他就住在附近,就在這條街七十八號。他還說:「有空的時候,如果願意到我家玩玩,我們十分歡迎。」對這個邀請,姑娘的眼睛也默默地表示了歡迎的意思。
畢諾業想送他們回家,但不知這樣做是否合乎禮節,只好猶豫不決地站在那裡。馬車就要走動時,姑娘對他欠了欠身,他萬萬想不到她會這樣,一時手足無措,連回禮都忘記了。
畢諾業回到家裡,一再責備自己不該粗心大意。他仔細回憶從遇見他們到分手為止做過的每一件事,覺得從頭到尾,自己的舉動都是很魯莽的。他反覆思忖:在各種不同的情況下,他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但總不得要領。突然,他看見姑娘忘在床上的那塊用過的手絹兒,便連忙把它撿起。這時,遊方僧唱的重複句忽然又湧上心頭:
籠中飛進一隻無名小鳥,
不知道它來自何方。
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了。天氣愈來愈熱,馬車開始一輛跟著一輛飛快地朝各個辦公樓駛去,但那一天,畢諾業卻靜不下來做任何工作。他覺得他那小小的家和這醜陋的城市突然全都變了,變成了美麗的仙境。火焰般的七月驕陽在他腦子裡燃燒,在他血管裡奔流──用耀眼的光幕遮住他的內心,把他和生活中的一切瑣事分隔開了。
正在這時,他看見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兒在街上仔細看各家的門牌。不知道為什麼,他認準這個孩子是來找他的,因此他對孩子高聲喊道:「你要找的人家就在這兒。」說完,他飛快地跑到街上,幾乎是像拖一樣把小傢伙拉到家裡。在孩子交給他一封信的時候,他熱切地端詳著孩子的面孔。信封上用英文寫著他的姓名,字跡秀麗,顯然是女人的手筆。男孩兒說:「這信是我姐姐叫我送來的。」信封裡沒有信,只有一些錢。
男孩兒說完,轉身想走,但畢諾業一定要他上樓,到他屋裡坐坐。孩子比他姐姐稍黑一些,但兩個人長得十分相像。畢諾業滿心高興,他很喜歡這個孩子。
小傢伙顯然是很沉著的。因為一進門,就指著一幅掛在牆上的相片問:「這是誰?」
「我的一個朋友。」畢諾業回答。
「一個朋友!」男孩兒大聲說,「他是誰?」
「噢,你不會認識他的,」畢諾業笑著說,「他名叫戈爾默罕。不過我管他叫戈拉。我們從小就在一起讀書。」
「你現在還在上學嗎?」
「不,我已經畢業了。」
「真的嗎?你已經畢……?」
畢諾業忍不住要想贏得這位小信使的欽佩,於是說:「不錯,我什麼都學完了。」
男孩兒睜圓了眼睛,驚奇地看著他,接著又嘆了一口氣。無疑,他一定在想:總有一天他也會這樣有學問的。
問到他的姓名時,男孩兒回答:「我叫薩迪什.昌德拉.穆克吉。」
「穆克吉?」畢諾業茫然地重複這個名字。很快,他倆就成了好朋友。很快,畢諾業就弄清楚帕瑞什先生不是他們的生父,而是把他們從小撫養大的。他姐姐正式的名字原叫拉妲臘妮,但帕瑞什太太把它改為不那麼帶正統印度教色彩的名字──蘇查麗妲。
薩迪什告別時,畢諾業問他:「你能一個人回家嗎?」這話傷了男孩兒的自尊心,他說:「我總是一個人上街的!」畢諾業說:「我送你回家吧。」孩子覺得他的男子漢大丈夫氣概受到輕視,不高興地說:「你何必送我呢?我滿可以照顧自己。」於是他舉出各種各樣的例子來證明他經常一個人來來往往。
為什麼畢諾業還要堅持送他回家,其中的道理,就不是男孩兒可以理解的了。
後來,薩迪什請他進去,畢諾業卻堅決不肯,他說:「不,現在不進去了,我改天再來吧。」
回到家裡,畢諾業拿出信封,一遍一遍地仔細看信封上的字跡。不久,他就把每一個字的筆劃和花體字上的花飾都牢記在心頭。然後他把信封連同信封裡的東西小心翼翼地放進箱子──你可以相信,即使在迫切需要的時候,他也不會動用這筆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