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諾業懷著悔恨羞辱的心情,立刻到安楠達摩依家去了。他為什麼沒有直接到母親這兒來呢?他以為羅麗妲特別需要他,這有多傻呀。他沒有丟開別的事,一到加爾各答就立刻跑到安楠達摩依身邊,所以老天爺懲罰了他,讓羅麗妲發出了這樣的問話:「你不想去看看戈爾默罕先生的母親嗎?」羅麗妲比畢諾業更關心戈拉的母親,哪怕是一剎那,這可能嗎?羅麗妲只知道她是戈拉的母親,可是對畢諾業來說,她卻是全世界母親的化身。
安楠達摩依剛洗完澡,一個人坐在屋子裡,似乎正在那兒沉思。畢諾業走進來匍伏在她腳前,喊了一聲「媽媽!」
「畢諾業!」她一邊說,一邊用雙手摸撫他那低垂的頭。
誰的聲音能和母親的相比呢?從安楠達摩依嘴裡喊一聲他的名字,彷彿就把他整個人都撫慰了。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輕輕地說:「媽媽,我,我來得太晚了。」
「我都聽說了,畢諾業。」安楠達摩依慈祥地說。
「您已經聽到消息了。」吃驚的畢諾業大聲說。
原來戈拉已經從警察局寫了一封信,通過律師交給他母親,讓她知道他有可能要坐牢。他在信尾寫道:
「監牢不能傷害你的戈拉,但如果它給您帶來哪怕是一點點痛苦,他就會受不了。您的憂愁是他唯一的懲罰。除了這一點,縣長再沒有別的辦法懲罰他了。不過,媽媽,請您不要只想到自己的兒子。監牢裡還有許多母親的兒子──雖然他們毫無過錯──我要和他們站在一起,分擔他們的苦難。要是這一次我的願望得以實現,請不要為我憂傷。
「媽媽,您也許已經記不得了,在鬧饑荒的那一年,我有一次把錢包放在臨街屋子的桌子上。過了幾分鐘,我回到屋裡,發現錢包被人偷走了。錢包裡放著我五十盧比的獎學金,是我攢起來準備給您買一個銀洗腳盆的。在我毫無用處地大罵那個小偷的時候,神突然使我恢復了理智,我對自己說:『那筆錢是我送給那個拿走它的災民的。』剛說完這話,我那無益的懊惱心情立刻消失了,我的心重新獲得了安寧。因此,今天我對自己說:『我是根據自己的意志自願入獄的,既不後悔,也不生氣,只不過想在裡面住上一陣子罷了。監牢裡的伙食和別的條件會給我帶來一些不方便,不過在我最近的長途旅行中,我接受各式各樣、各種地位的人們的接待,在他們的家裡,我不是經常能夠得到我享受慣了的舒適的東西的,有時甚至連必需品都得不到。但只要我們是自願的,就不會覺得艱苦。所以您盡可以放心,不是什麼人強迫我去坐牢──我是心甘情願去的。
「我們在家裡過著舒適的生活時,不大能體會自由自在地在外面享受陽光與空氣是一個多麼大的特權──我們一直忘記了廣大的群眾,他們有的犯了法,有的並無過錯,全都受到監禁和侮辱,被剝奪了神賦予他們的這個特權。我們絲毫不關心他們,對他們毫無感情。現在我要和他一起蒙受恥辱,絕不去依附那些衣冠楚楚的偽君子來保持自己的清白。
「在這一次遊歷之後,我得到不少人生經驗。那些像法官那樣裝腔作勢、自鳴得意的人,其實多半是很可憐的。那些關在監牢裡的人,本身並沒有過錯,他們是在替代那些審判別人的人們受過。一件罪行本來是由許多人造成的,可是受到懲罰的只有那些倒霉的人。那些在監獄圍牆外面過著舒適、體面生活的人,他們犯下的罪行,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怎麼樣受到懲罰,我們不得而知,不過我要大聲指責那些自命不凡的體面人厚顏無恥,我情願在胸前打上犯罪的烙印。請您為我祝福,媽媽,不要為我哭泣,斯里.克里希納的胸前,終生都帶著布里古的腳印【註】,同樣的,我們那些傲慢自大的對神的攻擊,在神的胸前留下的腳印也越來越深。要是他把這個腳印接受下來作為裝飾,那麼您何必為我著急,為我悲傷呢?」
【註】仙人布里古訪問各大神,看誰值得祭奉。他來到克里希納那裡,看見他正在睡覺,嫌他懶,踢了他一腳,但克里希納並沒有生氣,反而表示感謝。
接到這封信之後,安楠達摩依想叫摩希姆去看看戈拉,但摩希姆說:「我還得上班,老板絕不會准假的。」接著,便對戈拉大肆責罵,說他又魯莽,又愚蠢,最後還說:「由於我和他的關係,總有一天我會丟掉差事的。」
安楠達摩依一點也不想去找克里什納達雅爾,因為只要牽扯到戈拉,她對丈夫就特別敏感。她知道得很清楚,她丈夫心裡從來就沒有拿戈拉當作兒子,反過來,倒對他有點敵視。戈拉一向就和文底耶山一樣站在他們當中,使他們產生隔閡。一邊是克里什納達雅爾和他嚴格信奉的正統印度教的一切規矩,一邊是安楠達摩依和她的不可接觸的戈拉。世界上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戈拉的歷史,但這兩個人之間的一切來往,好像都已經中斷了。
這樣,安楠達摩依對戈拉的愛就完全變成她個人的珍寶,她用盡方法使他在這個勉強收容他的家裡過得比較舒服。她一直關心的是不讓有人說出這樣的話:這是你的戈拉惹出來的事兒;或者說:我們是為了你的戈拉才受到這種誣蔑的;或者說:你的戈拉使我們受到這樣的損失。她覺得照顧戈拉的整個擔子都落在她一個人身上了。可是不幸,她的這個戈拉卻又偏偏倔強得出奇。要想讓他不去打抱不平,可真不容易。
到現在為止,在這樣敵對的環境中,經過小心翼翼地日夜提防,她總算把她這個古怪的戈拉帶大了。在這個懷著敵意的家庭裡,她聽過不少辱罵,受過不少委屈,沒有一個人可以替她分憂。
安楠達摩依遭到摩希姆拒絕之後,繼續默默地坐在窗前。她看見克里什納達雅爾洗完晨浴,雙眉之間、胸前和臂上都塗了恆河的聖泥,嘴裡喃喃地唸著神聖的經咒,正在往家裡走。每次他這樣淨化之後,是沒有一個人,包括安楠達摩依在內,能夠走到他跟前的。禁忌,除了禁忌還是禁忌!
她嘆了一口氣,離開窗戶走進摩希姆的房間,看見他坐在地板上,讓僕人用油替他擦胸,準備去洗澡。安楠達摩依對他說:「摩希姆,我要去看戈拉,你一定得找個人陪我去。他好像下定決心要去坐牢,不過我想,在他判決之前,他們會讓我見見他的吧?」
摩希姆雖然外貌粗暴,心裡對戈拉也並非沒有真的感情。「該死的傢伙!」他大聲嚷道,「讓他去坐牢好了──他沒有在很早以前就坐牢,倒是一個奇蹟!」說是這樣說,但還是立刻把他的心腹人戈薩爾叫來,讓他馬上帶著錢去打官司,同時決定,只要上司准假、老婆同意,他自己也隨後就去。
安楠達摩依知道戈拉出了事,摩希姆是不會袖手旁觀的,現在看見他準備做力所能及的事,也就不再說什麼了。她也知道這個正統印度教家庭不會有人肯陪她──家裡的主婦,到戈拉的監牢去接受眾人好奇的眼光和竊竊私議的。因此,她不再提出要求,只是緊緊地閉上嘴,眼中帶著抑制的悲傷,走回自己的房間去了。拉契米大哭起來的時候,她還責備她,把她打發走。她已經習慣於把憂慮默默地藏在心裡,喜怒哀樂不形於色了。她心裡的痛苦只有神知道。
畢諾業不知道怎麼樣才能安慰安楠達摩依,沒說幾句話,他就說不下去了。其實,她也不是別人可以用話來安慰得了的;對於無法補救的事情,她寧可不談。因此,她不再提起這件事,只是說:「畢努,我看你還沒有洗澡吧。你的早餐已經有點晚了,快去作好準備吧。」
他洗過澡,坐下來吃早餐時,他座位旁邊的空位子讓她想起戈拉;一想起另一個孩子吃的是監牢的粗食,沒有經過母親的調理,安楠達摩依就再也忍不住了,只好找一個藉口,離開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