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拉第十二章

  畢諾業離開了帕瑞什先生的家,到了大街之後就說:「請你走慢一點,戈拉老兄,──你的腿比我的長,如果你不走慢一點兒,我就要趕得喘不出氣了。」

  「今天晚上我要一個人走走,」戈拉粗聲粗氣地回答,「我有很多事情需要仔細想一想。」說完他用平時走路的速度,快步走了。

  畢諾業感到很不自在。今天,他一反往常的習慣,沒有服從戈拉。如果戈拉今天罵他一頓,他倒會感到寬慰一些。一場暴風雨可以把籠罩在生死之交頭上的悶熱空氣驅散,使他能夠重新自由呼吸。

  戈拉發著脾氣走了,畢諾業並不怪他;不過他們做了許多年的朋友,這還是第一次發生了真正的不和。天空布滿了烏雲,不時傳來隆隆的雷聲,畢諾業在這淒涼的雨夜裡走著,心裡感到十分沉重。他的生活彷彿突然離開了正道,朝著一個新的方向走去。在黑暗中,戈拉走的是一條路,他走的是另一條。

  第二天早晨起床之後,他心裡感到好了一些,覺得昨天晚上,他那樣折磨自己,實在很不必要。現在,到了早晨,他覺得他和戈拉之間的友誼、他和帕瑞什先生相識,兩者之間並不存在不可調和的矛盾。想起昨天晚上他把這事看得那麼嚴重,感到那麼苦惱,他甚至微微地笑了。

  於是,他披上披巾【註】,邁著輕快矯健的步子向著戈拉的家走去。戈拉正坐在樓下看報。畢諾業在街上走的時候,他就已經看見了,但今天他並沒有放下報紙。畢諾業什麼都沒有說,就把報紙從戈拉手裡搶走了。

  【註】孟加拉人平日在家時,上身穿一件緊身短外衣,下身圍一條腰布,上街時,加上一條圍巾或披巾。──英譯本注

  「我想你認錯人了,」戈拉冷冷地說,「我是戈爾默罕──一個迷信的印度教徒。」

  「也許認錯人的是你,」畢諾業回答,「我是畢諾業.普山,那位戈爾默罕的迷信的朋友。」

  「不過戈爾默罕是這樣一個不可救藥的人,他從來不為他的迷信向任何人道歉。」

  「畢諾業也是這樣。不過他不強迫別人跟著他迷信罷了。」不一會兒,兩個朋友又熱烈地爭論起來,鄰居們很快就知道戈拉和畢諾業又在一起了。

  「那天你有什麼必要否認到帕瑞什先生家去了呢?」戈拉終於問道。

  「根本不存在必要不必要的問題,」畢諾業笑著說,「我否認,只是因為那天我沒有到那兒去。昨天我才是第一次到他們家去的。」

  「在我看來,你倒是找到進去的路了,不過我懷疑出來的路會不會那麼容易找到。」戈拉嘲笑他說。

  「也許是這樣,」畢諾業說,「也許我生來就是這個脾氣。我尊敬或愛上一個人,就不容易離開他。我的這種性格,你自己就可以作證。」

  「那麼,從現在起,你就會不斷地到那兒去了?」

  「我為什麼要一個人來來去去呢?你也能走動呀,你又不是被人釘死了,對嗎?」

  「我也許去,但我還回來,」戈拉說,「不過照我的觀察,你可是不會再回來了。你覺得茶的味道如何?」

  「相當苦。」

  「那麼,為什麼……」

  「如果我拒絕喝茶,味道就會更苦。」

  「那麼,要保護社會只要彬彬有禮就行了?」戈拉問道。

  「並非永遠如此。不過戈拉,你聽我說,當社會習俗和內心的意願發生矛盾時……」

  戈拉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好一個內心!」他吼道,「只是因為社會在你心裡毫不重要,因此,在每一個緊要關頭,你都發現它和你的心發生矛盾。要是你認識到打擊社會會使它多麼痛苦,你就會對你的多愁善感感到羞恥了。對帕瑞什先生的女兒們有一點點觸犯就會使你心碎,而你以小小的藉口,就能這樣輕易地傷害社會,我的心倒真的碎了。」

  「可是說真的,戈拉,」畢諾業勸他說,「如果喝一杯茶就會給社會打擊,那麼我只能說這種打擊對國家很有好處。如果我們要保護國家,不讓它受到這種打擊,我們只會使它軟弱無力。」

  「親愛的先生,」戈拉回答,「這些老一套的論點我全知道──不要拿我當作一個地道的傻瓜。不過就目前的情況而論,問題不在這裡。一個生病的孩子不肯吃藥,母親雖然沒有病,為了表示和他同甘共苦,為了安慰他,自己也喝一點。這不是醫藥上的需要,而是出於母愛。如果缺乏這種愛,不管母親做得多麼合乎情理,母子之間的關係也會受到損害,治療也將得不到預期的效果。我不想跟你爭論喝茶的問題──使我痛心的是你和國家關係的破裂。比較起來,我看還是拒絕喝茶要容易得多──即使這樣會得罪帕瑞什先生的女兒。在祖國目前的情況下,我們主要的任務是在精神上和全國人民取得一致。如果做到這一點,喝不喝茶的問題自會迎刃而解。」

  「那麼,在我喝第二杯茶之前要等待好長一段時間囉。」畢諾業說。

  「不,沒有理由要等那麼久,」戈拉回答,「不過,畢諾業,為什麼你一定要跟我在一起呢?現在是時候了,你可以把我和印度教其他令你不快的東西一齊扔掉。否則帕瑞什先生的幾位小姐會不高興的。」

  正在這個時候,阿比納什走了進來。他是戈拉的信徒,只要聽到戈拉說了些什麼,就會拿出去到處傳播,而且會被他弄得瑣碎無聊、庸俗不堪。不過,奇怪的是,那些人不能理解戈拉的言論,倒能徹底理解阿比納什的話;因而十分讚賞他的言談。阿比納什特別忌妒畢諾業,一有機會,他就提出一些極蠢的問題來和他爭論,要和他一決勝負。畢諾業沒有耐心和這個蠢貨糾纏,大多打斷他的話,於是戈拉便接過話題,親自出馬;阿比納什這時就會吹牛說,戈拉是在闡述他的見解。

  畢諾業知道阿比納什一來,眼前跟戈拉和解的一切希望都化為烏有了,於是便走上樓到安楠達摩依那兒去,她正坐在貯藏室的門前替廚子切菜。

  「我聽見你的聲音有好一會兒了,」安楠達摩依說,「今天怎麼來得那麼早?出門之前吃過早餐了嗎?」

  在任何別的日子,畢諾業都會說:「不,我沒有吃。」──而且會立刻坐下來飽餐一頓,不辜負安楠達摩依的盛情。但今天他卻回答:「謝謝,媽媽,我在出門之前已經吃過早餐了。」

  今天他不想再惹戈拉生氣了,他知道戈拉還沒有完全原諒他,仍然對他保持一定的距離,所以心裡感到悶悶不樂。

  畢諾業從口袋裡掏出一把小刀,開始替安楠達摩依削馬鈴薯。過了一刻鐘,再走到樓下去,發現戈拉和阿比納什一起出去了。他默默地在戈拉的屋子裡坐了一會兒,然後拿起報紙,心不在焉地看了看廣告。最後,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離開了戈拉的家。

  吃過中飯之後,他又感到心神不定,坐立不安,想去看看戈拉。他隨時都可以向他的朋友低頭,但即使他的自尊心不會阻止他這樣做,他也不能不考慮他對戈拉的友誼應當保持一定的尊嚴。不錯,他對戈拉的一片忠心受到了損害,因為他把心分了一些給帕瑞什先生,為此,他準備承受戈拉的嘲笑和責罵,但他萬萬沒有想到會遭到這樣的冷遇。離開家不多遠,畢諾業便折回去了──他不敢冒險再到戈拉家去,生怕自己的友誼會再次遭受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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