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拉出獄的時候,發現帕瑞什先生和畢諾業在監獄的大門口等他。
一個月絕不能說很長。戈拉出去徒步旅行時,離開朋友和親屬的時間比這還要長些。可是在監牢裡關了一個多月,出來看見畢諾業和帕瑞什先生,他覺得又在老朋友熟悉的圈子裡再生了。他在朝陽下看見帕瑞什先生寧靜的臉上流露出慈愛的光輝,不由得懷著一種從未有過的虔誠歡樂的感覺,彎下腰向他行觸腳禮。帕瑞什先生擁抱了這兩個朋友,接著,戈拉握著畢諾業的手笑著大聲說:「畢諾業,從我們倆上學的時候起,我們就在一齊受教育,可是現在我比你先走了一步,在這所學校裡受教育了。」
畢諾業無心和他開玩笑,所以沒有作聲。他覺得他的朋友經過神祕艱苦的監獄生活之後,變得和他更加親密了。他一直保持著一種近乎尊敬和莊嚴的沉默,直到戈拉問他:「媽媽好嗎?」
「媽媽很好。」畢諾業回答。
「朋友,走吧,」帕瑞什先生說道,「馬車在等著呢。」
他們快要上車的時候,阿比納什氣喘吁吁地跑來了,後面跟著一群學生。
戈拉一看見他,就連忙上車,但阿比納什比他更快,站在他前面擋著去路,請他站住稍等一會兒。他在那兒請他稍等的時候,學生們就開始高聲唱了起來:
過去了,悲傷的黑夜,
黎明已經降臨。
奴役的鐐銬被粉碎了,
黎明已經降臨。
「別唱了!」戈拉大喝一聲,臉氣得通紅。學生們立刻停止了歌唱,驚奇地望著他。戈拉接著說:「阿比納什,你在搞什麼把戲?」
阿比納什沒有回答,卻從他的披巾下面拿出一個用大蕉葉仔細包起來的粗花環,同時,一個男孩子尖著嗓子像上足了弦的留聲機那樣頌讀一篇文章。文章是用金字印的,題目是戈拉出獄。
戈拉拒絕了阿比納什獻上的花環,非常生氣地大聲嚷道:「這齣啞劇是怎麼回事?難道你們花了整整一個月,把我打扮成你們劇團的一個角色,要我在這個路邊演出嗎?」
說實在的,阿比納什已經為這事籌劃了很久,他想這事準會引起轟動。他沒有和畢諾業商量,因為想藉此大出風頭,他認為這一次不尋常的表演準會給他帶來很大的榮譽。因為在我們談到的這個時代,這種討厭的把戲還不多見。阿比納什甚至還替報紙寫好了一篇描述這個場面的報導,只空下一兩處,準備回到加爾各答之後再填上細節,給報館送去。
「你這樣說可不對頭,」阿比納什抗議說,「事實上,你關在監獄裡的時候,我們一直在分擔你的痛苦。過去的這一個月,我們的肋骨時時刻刻都受著炙心的烈火熬煎。」
「你錯了,阿比納什,」戈拉說,「只要你仔細觀察,你就可以看見那把火根本沒有點燃,你的肋骨也沒有什麼治不好的燒傷。」
阿比納什可不是那種可以被別人說服的人,他堅持說:「政府想讓你丟臉,可是今天,作為祖國印度的代表,我們把這個光榮的花環……」
「這個玩笑開得太過分了!」戈拉說,一面把阿比納什和他的追隨者推到一邊,轉過身請帕瑞什先生上車。
帕瑞什先生坐下的時候寬慰地舒了一口氣,戈拉和畢諾業也立刻跟著他上了車。
戈拉乘輪船到加爾各答、第二天回到家的時候,發現家門口聚集了一大群人等著向他致敬。他設法擺脫了他們,進去見安楠達摩依。她那天一清早就洗過澡,做好準備,在家裡等他。戈拉進來向她行觸腳禮時,她這些日子一直強忍著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
克里什納達雅爾從恆河洗澡回來,戈拉過去見他,但只是從遠處向他敬禮,沒有觸摸他的腳。克里什納達雅爾保持著一段距離,在安全的地方坐下。戈拉說:「爹,我要去滌罪。」
「我看沒有必要。」克里什納達雅爾說。
「我在監獄裡並不覺得受苦,」戈拉解釋說,「只是沒有辦法不受到玷汙。即使到現在,我還在責備自己,所以我必須行滌罪禮。」
「不,不!」克里什納達雅爾驚慌地喊道,「你沒有必要把這事這樣誇大。我不能答應你這樣做。」
「那麼,好吧,」戈拉說,「讓我去問問梵學家吧。」
「你用不著去問什麼梵學家,」克里什納達雅爾反對說,「我可以向你保證,就你來說,根本就用不著去滌罪。」
戈拉始終不明白,為什麼一個像克里什納達雅爾這樣嚴格遵守宗教儀式的人,會不喜歡他去遵守教規或受教規的限制──克里什納達雅爾不但不同意而且明確地反對戈拉遵守正統印度教規的任何打筧。
安楠達摩依今天把畢諾業進餐的座位排在戈拉旁邊,可是戈拉勸她說:「媽媽,請您把畢諾業的座位擺得離我遠一些吧!」
「怎麼,畢諾業怎麼啦?」安楠達摩依奇怪地說。
「畢諾業倒沒有什麼,」戈拉回答,「問題出在我這邊。我受了玷汙。」
「不過,」安楠達摩依回答,「畢諾業並不在乎這類事情。」
「畢諾業也許不在乎,可是我在乎。」戈拉說。
飯後兩個朋友走到頂樓那間無人居住的屋子裡去,大家都不知道說什麼好。畢諾業不知道怎麼能把這一個月他最關心的事提出來和戈拉討論。戈拉心裡也在想帕瑞什先生一家的事,但他沒有談,等著畢諾業提出這個問題。不錯,他向帕瑞什先生問起過他的幾個女兒,但只是出於禮貌。他心裡很想聽到有關她們的詳細得多的消息,不僅僅是「她們都很好」。
這時,摩希姆走進屋子,氣喘吁吁地坐了下來,因為他剛剛費力地爬過樓梯。他一緩過氣便說:「畢諾業,這一陣,我們一直在等戈拉回來。現在他已經回來了,就不要再拖了,馬上把日子定下來吧。戈拉,你覺得怎麼樣?當然,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
戈拉只是笑了笑。摩希姆接著說:「你笑了,是不是?你在想你哥哥還沒有忘記這件事吧。不過讓我告訴你,女兒可不是夢──我看得出她是一件非常真實的東西──一件你不能輕易忘掉的東西!戈拉,不要輕視這件事,這次我們一定要把它定下來。」
「一切都要靠他來決定的人就在你眼前!」戈拉大聲說。
「噢,見鬼去吧!」摩希姆抗議說,「一個連自己都這樣猶豫不決的人,你能指望他決定什麼事情嗎?現在你來了,你就得背起這副擔子。」
今天,畢諾業一直保持著莊嚴沉默的態度,甚至連說句笑話,開開自己玩笑都不願意。戈拉覺得一定在什麼地方出了什麼問題,便說:「我可以負責發請帖,訂購點心糖果,甚至在舉行宴會的時候出把力,不過我可負不起叫畢諾業娶你的女兒的責任。我自己和負責愛情的那一位並不熟悉──我站在一個安全的地方,遠遠地向祂致敬。」
「千萬不要以為你保持一段距離,祂就可以放過你,」摩希姆說,「你不知道祂會在什麼時候突然前來拜訪。我不清楚祂給你安排得怎麼樣,可是我知道祂給畢諾業安排得著實一團糟。讓我告訴你,如果你自己不積極一些,把這事完全交給愛神,你將來可有得後悔。」
「我寧願為沒有承擔一個不是自己的責任而後悔,」戈拉笑著說,「因為如果我承擔責任,我就會更加後悔。我可不願意遭這份罪。我要逃避這種命運。」
「你要站在一邊,看著一個婆羅門子弟斷送他的榮譽、種姓和社會地位而無動於衷嗎?」摩希姆問道,「你廢寢忘食地努力讓人們做一個好印度教徒,現在你最好的朋友就要丟掉種姓去和一個梵教人家結親,往後你再也沒臉見人了。畢諾業,也許你會生我的氣,不過反正會有許多人在你背後給戈拉講這些話的,事實上他們已經迫不及待地準備這樣做了。我至少是當著你的面這樣做的,這對有關的各個方面都有好處。如果傳言是假的,那麼就說它是假的,事情到這兒就算結束了。不過,如果它是真的,那麼今天就把事情徹底解決。」
摩希姆走了之後,畢諾業還是一聲不響,戈拉轉過身問他:「喂,畢諾業,這是怎麼回事?」
「只談這幾條新聞,」畢諾業說,「很難把事情講清楚,因此我決定逐漸把整個故事告訴你。不過,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件事是按照我們的希望發生的──事情起先似乎都在暗中悄悄進行,就像老虎覓食那樣伏地潛行。然後,事先得不到一點警告,牠就突然撲到你脖子上來了。新聞起先也像一團悶住的火,後來突然燃燒起來,成為熊熊烈火,無法把它撲滅。因此,有時我想,人要想獲得自由,唯一的辦法就是絕對地靜止不動。」
「要是只有你一個人保持不動,那麼,哪兒來的自由呢?」戈拉笑著問道,「如果世上其餘的人都認為應該活動,他們怎麼會容許你不動呢?你靜止不動,實際上只會產生相反的結果,因為世上的人都在工作,只有你一個人遊手好閒,將來你只會發現自己錯了。所以你必須留神,不要讓注意力分散,以免別的一切都在前進的時候,你自己卻沒有做好準備。」
「這話很對,」畢諾業同意地說,「我總是沒有做好準備,這一次也是這樣。我從來都無法預料哪一方面會出問題,可是事情一旦發生,當然就得對它負責。不能因為這件事令人很不愉快,最好根本不曾發生,便說它不曾發生。」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所以很難和你討論這個問題。」戈拉說。
畢諾業鼓起勇氣說:「由於各種不可避免的原因,我和羅麗妲的關係使我處於這樣一種地位:除非我和她結婚,她這一生都得受她教社無理的譴責。」
「你究竟處於什麼地位,請你說得更確切一些。」戈拉打斷他的話說。
「說來話長,」畢諾業回答,「我將來一定會逐步把一切都告訴你的;目前,你只能滿足於現在聽到的這些了。」
「好吧,」戈拉說,「我滿足了。我只說一點:如果情況是不可避免的,那麼因而產生的一切悔恨也是不可避免的。假如羅麗妲不得不忍受來自她教社的侮辱,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可是,」畢諾業不同意地說,「防止這事發生的辦法卻操在我的手裡!」
「要是這樣,那麼,這倒是一件好事,」戈拉說,「不過你大聲嚷嚷並不能把事情變得這樣簡單。人們在挨餓的時候,可以去盜竊,去謀殺;不過,你能說因為挨餓,這些做法就變成正確的了嗎?你說你要娶羅麗妲,對她盡到責任,可是你確信這是你最高的責任嗎?你對社會就沒有責任嗎?」
畢諾業沒有告訴戈拉,正因為他沒有忘記對教社應負的責任,他已經決定不和信奉梵教的人家攀親;相反地,他熱烈地爭論說:「對這個問題,我不相信你我會取得一致的意見。我並非因為被某一個人所誘惑,才反對教社。我的論點是:我們應該看到,世界上有一種超越教社和個人的東西,那就是宗教。正因為我的主要責任不是拯救個人,也不是拯救教社,我最高的責任是維護那唯一的宗教。」
「我可不能尊重,」戈拉反對說,「一種否認個人和教社的權利、認為一切都屬於它的宗教。」
「可是我能!」畢諾業熱烈地說,他的勇氣鼓起來了,「宗教不是建築在教社和個人的基礎上的;倒是教社和個人要依賴宗教。你一旦把教社一時需要的東西稱為宗教,教社本身就會毀滅;要是教社妨礙了正當的宗教自由,那麼,克服這種不合理的障礙,我們就是對教社盡了責任了。如果我娶羅麗妲是對的,如果我真的應當這樣做,只是因為它碰巧對教社不利,就不敢這樣做了,那麼,我實際上是違反了宗教。」
「你是判斷是與非唯一的法官嗎?」戈拉問道,「你這樣做,難道不考慮你的孩子們將來的處境嗎?」
「一旦你開始這樣考慮問題,」畢諾業激動地說,「你就會聽任社會上一切不公平的事存在下去。那麼,你為什麼要去責備那個不斷忍受歐洲主子侮辱和打罵的可憐的小職員呢?他也在考慮他子女的處境呀,不是嗎?」
畢諾業的思想在和戈拉的爭論中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境界。即使在幾個星期之前,只要有退出印度教社的可能,他整個人都會畏縮不前的。這個問題,過去他就是和自己也不敢爭論,如果戈拉沒有這樣提出來討論,事情就會按照畢諾業思想上長期以來養成的習慣,朝著相反的方向發展。可是爭論愈深入,受到責任感的支持,他的傾向性就愈明顯。
他和戈拉的辯論進行得十分激烈。在這種辯論的過程中,戈拉往往是不講道理的──他只是用一種別人難以想像的狂熱的語言來闡明他的觀點。今天他也竭盡全力,想把畢諾業提出的每一個論點徹底粉碎,可是這一次他卻發現遇到了障礙。以前,只要兩個人意見不同,戈拉總是會勝利的──可是今天,兩個真正的人在互相較量,戈拉再也不能用他的唇槍抵住別人的舌劍了,因為不管刺到他身上什麼地方,都會觸及一顆敏感而又充滿了痛苦的心。
最後,戈拉大聲說:「我不想再和你爭論了,因為這個問題沒有多少值得爭論的地方,更多的是需要用心靈去了解。不過為了要娶一個梵教姑娘,你竟要和自己的人分開,對於我個人來說,卻是一件極其痛苦的事。你也許可以做這種事,我可不能,你我的區別就在這裡,並非在聰明才智方面有所不同。你的愛情使得你和我走不同的道路。我們很難期望你去同情教社,因為在我覺得是它心臟所在之處,你卻要在那兒給它一刀。我要的是印度,不管你對她怎樣挑剔,怎樣辱罵。我不希望任何人比她偉大,不管是我還是別人!我不願意做一點點可以使我離開她的事,即使是離開一根頭髮的間隙!」
在畢諾業能夠回答之前,戈拉喊道:「不,畢諾業,這個問題你和我爭論是沒有用的!全世界都在捨棄印度,對她百般辱罵,我個人卻希望能夠和她──我的這個盛行種姓制度、這個極端迷信、崇拜偶像的印度──一起受辱!要是你想和她分手,那你就得和我分手。」
戈拉站起身,走到外面的陽臺上,在那兒走來走去。這時,畢諾業仍然默默地坐在那裡,直到僕人進來通報有一群人在外邊等著見戈拉。戈拉很高興利用這個機會走開,於是轉身下樓去了。
走出大門的時候,他看見阿比納什站在一群人當中。戈拉以為阿比納什一定已經生了他的氣了,可是現在他卻沒有一點兒生氣的樣子。事實上,他已經開始用誇張的語言發表演說,讚頌起昨天戈拉拒絕接受花環的那件事來了。他當眾宣告:「我對戈爾默罕先生的敬意大大地增加了。我早就知道他不是一個普通人,可是昨天我發現他是一個偉大的人物。昨天我們去向他致敬,可是他以目前很少人採取的態度,拒絕接受!這是一件可以小看的事嗎?」
戈拉被這一番話弄得狼狽不堪,他很生阿比納什的氣,於是不耐煩地說:「聽著,阿比納什,你是在用你的那種榮譽侮辱人!你以為我連拒絕參加你路邊舞蹈的邀請的謙虛精神都沒有了嗎?你還把它叫做偉人的標誌!你是不是想開辦一個巡迴演出戲班,到處去討飯呢?難進沒有一個人願意做一點點有用的工作嗎?你們要是想和我一道工作,那很好;要是想和我作戰,那也好;不過我懇求你們不要這樣跑來跑去,嘴裡喊著『萬歲!萬歲!』了。」
可是這一番話使阿比納什對戈拉更加崇拜了。他眉飛色舞地轉過身對著那些觀眾,好像要把大家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戈拉的談話裡,讓大家體會其中了不起的精神似的。他激動地大聲說:「托你的福,在涉及袓國不朽的榮譽時,我們能夠看到你身上這種真正毫無私心的精神。對這樣的一個人,我們可以把生命獻給他。」說完這些話,他彎下腰去摸戈拉的腳,但戈拉不耐煩地把腳挪開了。
「戈爾默,先生,」阿比納什說,「你拒絕接受我們的任何敬意,可是你絕不能不給我們這個臉子:過幾天我們打算舉行一個宴會,這件事大家已經討論過了,務必請你參加。」
「在我滌罪之前,」戈拉回答,「我不能坐下來和你們任何人一起吃飯。」
滌罪!阿比納什眼睛放光地大聲喊道:「這個主意我們誰都沒有想到,可是戈爾默罕先生從來都不會忽略印度教定下的戒律的。」
所有的人都認為在行滌罪禮的時候,大家聚在一起歡宴一場是一個極好的主意。國內幾位梵學大師當然是要邀請的,讓他們親眼看看戈爾默罕先生堅持要滌罪,以此證明即使在今天,印度教還是十分活躍。
儀式應該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舉行,大家也討論了。戈拉提出在他家舉行有些不便,他的一個忠實信徒便建議在他家恆河岸邊的花園別墅舉行。大家還決定舉辦這件事的經費由教社全體人員分攤。
在分手之前,阿比納什做了一個熱情洋溢、十分動人的演說,他向聽眾揮舞著雙手說:「戈爾默罕先生也許會生我的氣,不過一個人在心裡充滿感情的時候,是無法抑制的。以往,天神們下凡到印度神聖的國土來拯救《吠陀經》。今天,我們也有一位下凡來維護印度教的天神。全世界只有我們的國家有六個季節──我們的國家時時都有天神下凡,將來還會有。今天我們很幸運能夠證明這事是千真萬確的。弟兄們,讓我們高呼:『勝利屬於戈爾默罕!』」
群眾在能言善辯的阿比納什的鼓動下,一齊大聲歡呼,不過戈拉卻狼狽地逃走了。
今天是戈拉被捕以後第一個恢復自由的日子,他感到十分疲倦,在坐牢期間,有許多天,他一直夢想將來怎樣懷著新的熱情為祖國工作,可是今天,他只是不斷地問自己一個問題:「天呀,我的祖國在哪裡?難道它只有對我才是真實的嗎?就說我那最老的老朋友,我和他討論過我一生的計劃和希望,經過了這許多年,為了要娶一個心愛的姑娘,他竟能無情無義地隨時和他的過去、他的未來割斷一切關係。再說那些大家都認為是屬於我的教派的人們,我已經對他們多次闡明我的觀點,可是他們還是認為我是一個下凡來維護印度教的天神。只是古聖梵典的一個化身,難道他們心裡就沒有印度嗎?哼!六個季節,印度是有六個季節,可是如果六個季節只產生像阿比納什那樣的果實,少兩三個季節又有什麼關係呢?」
這時,僕人進來說他媽媽叫他,戈拉聽了,突然吃了一驚,心裡重複了一遍「媽媽叫我了!」,彷彿這句話具有新的含義。他對自己說:「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我有我的媽媽。她正在叫我。她會讓我和每一個人團結起來,不許我跟任何人疏遠。在她的房間裡,我將看到親人們和她坐在一起。在監牢裡,媽媽也呼喚我,在那兒我能看見她;如今,出了監獄,她呼喚我,我要去見她了。」他喃喃地說著這些話,一面朝冬日中午寒冷的天空看,突然之間,他覺得畢諾業、阿比納什和他的分歧都變得微不足道了。
在這中午的陽光裡,印度好像向他伸出雙臂,在他面前展現出河流、山脈、城市和海洋;從無限的空間射出一片清澈潔白的光輝,在它的照耀下,整個印度都顯得光輝燦爛了。戈拉激動得熱淚盈眶,沮喪的心情完全消失了。他高高興興地準備好為印度工作,這工作無窮無盡,這成果遙遙無期,雖然他不能親眼目睹在冥想中見到的偉大的印度,但絲毫沒有感到懊悔。他一再對自己說:「媽媽在呼喚我。讓我到一切食物的賜予者、維護宇宙的天神那兒去吧。他雖然在時間上和我們相隔無限遙遠,但時時刻刻又都在身旁;他超越死亡,但又存在於生命之中;他放射出未來燦爛的光芒,照亮這殘缺、悲慘的現在;讓我到那兒去吧。媽媽呼喚我到那無比遙遠但又無比接近的天神那兒去。」戈拉沉浸在這一片歡樂之中,感到畢諾業和阿比納什也在身邊──彷彿他們也沒有和他分離──那一天的細小分歧全都煙消雲散,一切都變得和諧一致了。
戈拉走進安楠達摩依的屋裡時,幸福的光輝使他幾乎變了模樣。他覺得眼前的一切,背後都存在著某種奇妙的東西。他匆匆地走進來,起先竟沒有認出坐在他母親旁邊的是誰。
站起來向他鞠躬的原來是蘇查麗妲。
「啊,你來了!」戈拉對她說,「請坐。」
當他說「啊,你來了!」他的口氣彷彿說這不是一次普通的拜訪,而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有一陣子,戈拉躲避蘇查麗妲。在他作長途旅行的時候,因為忙於工作和歷盡艱辛,多多少少還能把她忘懷。但坐監牢的那些日子,心裡總是縈繞著蘇查麗妲的身影。從前有一個時期戈拉很少想到印度也有女人這個事實,可是現在,由於蘇查麗妲的緣故,他已經發現了這個真理。這樣的一個偉大而古老的事實突然全部顯示在他面前,使得他整個強勁的心靈都顫抖起來,就像突然受到巨大的打擊似的。當外面世界的陽光與新鮮空氣進入他的牢房,使他的心充滿了痛苦時,他看見世界原來不僅是他那只由男人組成的工作場所──還有在他冥想中出現的、監獄外面美麗世界的那兩個主要天神的面龐,日月星辰用一種特殊的光輝照亮它們,蔚藍的天空作為柔和的背景圍繞著它們──一個是被母愛之光照亮了的、他生下來就熟悉的面龐,一個是他新近認識的那位姑娘美麗柔和的面龐。
在他那狹隘憂鬱的監獄生活中,當這張臉的記憶浮上心頭時,戈拉不可能對它產生敵意。這種冥想的無比快樂給監獄帶來了一種強烈的自由感,使他覺得監獄的苦難變成了虛假的幻夢。他那顆跳動的心發出的電波越過監獄的圍牆,和藍天融成一片,在閃亮的樹葉和花朵上嬉戲,衝破忙忙碌碌的塵世堤岸。
戈拉心想,沒有理由去害怕自己幻想出來的一個影像,所以整整一個月,他聽任自己的思想沿著這條航道自由奔馳,同時還爭辯說,我們只需要害怕真實的東西。
出獄的時候,看見了帕瑞什先生,戈拉高興極了。他高興,並非僅僅因為看見了帕瑞什先生,而是由於聯想到這麼多天一直在他心上出現的那個影像──這些,戈拉起先是不知道的。但在開往加爾各答的船上,他逐漸明白,單憑帕瑞什先生的美德,是不會對他產生這樣大的吸引力的。
現在戈拉又做好戰鬥準備了,他對自己說,他絕不能失敗,他在船上就已經決定他要到遠方去,即使是最美的鐐銬,他也絕不允許他的心受到它束縛。
他和畢諾業的爭論就是在這種心境下發生的。他和他的朋友久別重逢,第一次見面就發生了這樣激烈的爭論,那是因為實際上戈拉是在和自己爭論。他越來越清楚,爭論涉及的問題影響到他的榮譽,所以他才這樣激烈──對他來說,這樣做是必要的。今天,他粗暴的語言激起畢諾業粗暴的對抗。畢諾業在心裡只想粉碎戈拉所有的論點,說它們是愚蠢的、偏執的。他整個心靈都起來反對戈拉,但他萬萬沒有想到:戈拉如果沒有給他自己這些打擊,是不會給畢諾業這樣沉重的打擊的。
戈拉和畢諾業爭論過後,決定不能離開戰場。他想:「如果我為了擔心自己的生活,不管畢諾業,那麼他就不會得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