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拉第六章

  克里什納達雅爾沒有忘記他妻子的要求。洗完澡、吃過飯之後,就到她屋裡去了。他已經有許多天沒有去那兒了。他把自己帶去的蓆子鋪在地上,筆直地坐在上面,好像有意把自己和周圍小心地隔離開來。

  安楠達摩依先打破了沉默:「你正在一心修行,不願過問家事,可是我都快要為戈拉急死了。」

  「怎麼啦,有什麼可著急的?」克里什納達雅爾問道。

  「我也說不淸楚,」安楠達摩依回答,「不過我想,要是戈拉這樣狂熱地信奉印度教,那是不行的,早晚一定會出事。我從前勸你不要給他戴聖線【註】,不過那些日子你不像現在這樣嚴格,你說:『一根線有什麼要緊?』可是現在遠遠不是一根線的問題了,你準備讓他狂熱到什麼地步呢?」

  【註】印度的婆羅門,在八歲至十二歲之間,要舉行儀式表示已經成年,他們把一條線套在左肩上和右腋下,這條線稱為聖線。

  「這可倒好,」克里什納達雅爾嘟囔說,「你當然要把一切過錯都推到我頭上囉。當初難道不是你開的頭嗎?你不肯丟掉他。那些日子,我也是一時頭腦發熱,沒有想到教規。要是在今天,我做夢也不會幹出這種事兒!」

  「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安楠達摩依回答,「反正我不會承認我做了錯事。你記得嗎,為了要個孩子,我什麼沒有試過。別人不論提出什麼,我都照辦了──我唸過多少經咒,戴過多少靈符呀!有一天,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獻給天神一籃白花……過了一會兒,白花不見了,我看見就在那個地方躺著一個嬰兒,白得像那些白花一樣。我無法形容那時的感情──我的眼睛充滿了淚水。正想把他抱在懷裡,我卻醒了。十天之後,我得到了戈拉──神賜給我的禮物。我怎能把他送給別人呢?我一定在哪一世懷過他,受過極大的痛苦,他現在才管我叫『媽媽』。你想想他來得多麼奇怪,那天半夜裡,周圍一帶都在殺人,我們自己也怕性命難保,那位英國夫人來我們家避難;你不敢留她,但我瞞著你把她藏在牛棚裡。當天晚上,她因難產死了,留下一個孤兒。如果我不照顧他,他早就死了。你關心過他嗎?你要把他交給一個神父,憑什麼?憑什麼我要把他交給神父?神父跟他有什麼關係?他救過他嗎?我這樣得到一個孩子,難道就比親生的差嗎?不管你怎麼說,除非把孩子賜給我的那位天神把他收回去,我是永遠不會捨棄他的。」

  「這難道我不明白嗎?」克里什納達雅爾說,「反正你愛對你的戈拉怎麼樣,你就怎麼樣好了,我從來也沒有想過要干預。因為我們跟別人說他是我們的兒子,我就一定得給他戴聖線,對外只能這樣,別無他法。剩下的只有兩個問題需要解決。根據法律,摩希姆有權繼承我的全部財產……因此……」

  「誰要分你的財產?」安楠達摩依打斷他說,「你可以把一切都留給摩希姆──戈拉不要你一個派斯【註】。他是個男子漢,又受過很好的教育,可以自己謀生,何必貪圖別人的財富呢?至於我,只要他活著就夠了──我別無他求。」

  【註】派斯:印變貨幣,一盧比等於十六安那,一安那等於四派斯。

  「不,我並不是什麼都不給他,」克里什納達雅爾反駁說,「我那塊地……一年總可以有一千盧比的收入。更難處理的是他的婚姻問題。做過的事,已經做了……但我不能再錯下去,我不能讓他按照印度教的儀式去和一個婆羅門姑娘結婚……不管你會不會生氣,我也只能這樣。」

  「你以為我不像你那樣到處灑恆河聖水,就沒有心肝了嗎?我幹嘛要他跟一個婆羅門姑娘結婚?又幹嘛要為這事生氣?」

  「什麼!難道你自己不是一個婆羅門的女兒嗎?」

  「我是又怎麼樣?」安楠達摩依回答,「我早就不覺得我的種姓有什麼可驕傲的了。摩希姆結婚的時候,由於我沒有按照正統印度教的規矩辦事,咱們的親戚就議論紛紛,我只是一聲不響地躲在一邊。幾乎所有的人都管我叫基督徒或者想到什麼就叫我什麼。他們無論說什麼我都沒有見怪,我用這樣的回答來安慰自己:『難道基督徒就不是人嗎?如果只有你們才是神的選民,那麼,為什麼神讓你們先在帕坦人、後在莫臥兒人、如今又在基督徒面前受到凌辱呢?』」

  「啊,這話說來長了,」克里什納達雅爾有點不耐煩地說,「你是個女流之輩,說了你也不懂,但社會這個東西你是無法躲避的。你至少懂得這一點。」

  「我才不願意為這些事傷腦筋呢,」安楠達摩依說,「但這一點我是清楚的:把戈拉當做兒子養大之後,要是我現在開始信奉起正統印度教,那麼,不但會得罪社會,也會得罪自己的良心。我只是因為害怕達磨【註】,才什麼都不隱瞞,讓每一個人都知道我不遵守正統印度教規,耐心忍受為此招來的一切責罵。不過,我還是隱瞞了一件事,我經常擔心天神會為此懲罰我──你聽我說,我想我們應該把一切都告訴戈拉了,不管這樣做會帶來什麼後果。」

  【註】這個字意思很多,歸納起來,可分為兩類:一類指「一切存在的事物」,一類指「萬事萬物的內在法則」。

  「不,不!」克里什納達雅爾聽了驚惶失措地大聲說,「只要我活著,就不能這樣做。你是了解戈拉的。他一旦明白真相,誰也不知道他會幹出什麼事,接著,社會上就會議論紛紛。不僅是這樣,連政府都可能出來給我們找麻煩,雖然戈拉的父親在大起義的時候被殺,我們知道他的母親也死了,不過事情平息之後,我們應該向地方長官報告。要是我們現在捅這個馬蜂窩,我的修行就要前功盡棄,而且說不定還會大禍臨頭呢。」

  安楠達摩依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克里什納達雅爾接著說:「關於戈拉的婚事,我倒有一個想法,帕瑞什.帕塔查里雅是我的一個老同學。他剛剛辭掉了督學的職務,領退休金在加爾各答養老。他是一個很有修養的梵教徒。我聽說他家裡有不少待字的姑娘。我們只要能說服戈拉,讓他到他們家去,那麼,去過幾次之後,他就會很容易看中他們的一個姑娘。以後我們就可以放心大膽地把一切交託給愛神了。」

  「什麼!要戈拉去拜訪一個梵社的家庭?那種日子早已過去了。」安楠達摩依大聲說。

  正說到這裡,戈拉走進了屋子,用他那雷鳴般的聲音喊了聲「媽媽」,但看見他父親坐在那裡,就吃驚地閉上了嘴。安楠達摩依臉上閃耀著慈愛的光輝,很快地走過來問道:「有什麼事嗎,我的孩子?你找我幹什麼?」

  「沒有什麼要緊的事,我可以等一等。」說完,戈拉轉身要走,但克里什納達雅爾叫住他說:「戈拉,等一等,我有話跟你說。我有一個梵社的朋友,新近來到加爾各答,住在比頓街附近。」

  「是帕瑞什先生嗎?」戈拉問道。

  「你怎麼會認識他的?」克里什納達雅爾驚訝地問。

  「我是聽畢諾業說的,他就住在帕瑞什先生家附近。」戈拉解釋道。

  「唔,」克里什納達雅爾接著說,「我要你去拜望他,向他問好。」

  戈拉猶豫了一會兒,顯然內心在作掙扎,然後說:「好吧,我明天第一件事就去那兒。」

  安楠達摩依對戈拉這樣聽話感到很奇怪,但緊接著又聽見他說:「不,我忘記了,我明天不能去。」

  「為什麼不能去?」克里什納達雅爾問道。

  「明天我得到特里比尼去。」

  「這麼多地方,為什麼偏要到特里比尼去呢?」克里什納達雅爾大聲說。

  「明天日蝕,那裡要舉行沐浴禮。」戈拉解釋說。

  「戈拉,我真不明白,」安楠達摩依說,「加爾各答難道沒有恆河?你非得一直跑到特里比尼去洗澡嗎?──你奉行正統印度教規,也做得太過分了!」

  可是戈拉沒有回答,就離開了屋子。為什麼戈拉要決定去特里比尼沐浴呢?因為明天那邊會有大群的香客。戈拉要抓住每一個機會來消除自己的一切疑慮、一切往日的偏見,而且要和祖國的老百姓站在一起,全心全意地對他們說:「我是你們的,你們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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