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拉離開帕瑞什先生家之後,走得沒有往常快,也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心不在焉地漫步向著河邊走去。那些日子,恆河及其兩岸還沒有那麼醜陋,貪婪的商業還沒有給它帶來嚴重的汙染。那時河邊沒有鐵路,河上沒有橋梁;寒冬的夜晚,天空上沒有被擁擠的城市吐出來的煤煙所籠罩。那時,恆河經常從遙遠的喜馬拉雅山一塵不染的諸峰,把和平的信息帶到灰濛濛的、喧鬧的加爾各答。
大自然從來找不到機會吸引戈拉的注意,因為他的心總忙著想自己的艱難的工作。周圍的一切,凡是和他的工作沒有直接關係的,他連看都不看。
不過,今天晚上,從滿天星斗的夜空傳來的信息,卻以各種方式輕輕地觸動他的心弦。河上水波不興。繫在碼頭上的船隻發出閃爍的燈火。黑暗的夜色似乎全部集中在對岸樹林濃密的簇葉叢中。這一帶的上空,木星就像黑夜的警覺的良心,一直守望著大地。
戈拉原來總是孤零零地生活在自己思想和行動的小天地裡──現在究竟發生了什麼變化了呢?現在他忽然和大自然有了一些接觸,因此,黑色的河水、漆黑的河岸、頭上無邊無際黑暗的天空都向他表示歡迎。戈拉覺得今天晚上他把自己完全交託給大自然了。
從路邊一家公司的花園裡,盛開的外國爬藤散放出陣陣異香,使戈拉那顆不平靜的心得到一些安慰,河水向他發出召喚,讓他離開孜孜不倦的勞動場地走向一個撲朔迷離、荒無人煙的地方。那裡,樹木開著奇異的花朵,在不知名的河流的兩岸投下神祕的陰影;那裡,在明淨開闊的天空下,白晝就像從一隻睜得大人的眼睛裡發出來的坦率的凝視,黑夜就像在下垂的眼睫毛下顫動著的含羞的陰影。
一陣甜蜜的奇異的旋風包圍著戈拉,彷彿要把他捲到一個他從來沒有到過的原始深淵裡去。他整個心靈似乎同時受到痛苦和快樂的衝擊。在這個秋天的夜晚,他站在河邊,看著朦朧的星光,聽著模糊的市聲,面對著充塞整個宇宙的難以捉摸的奧祕,彷彿進入了忘我的境界。因為這樣長的時間,他一直不肯承認大自然的威力,現在她對他進行了報復:讓他陷進她的魔網,用土地、河流和天空把他緊緊綁住,使他遠離日常生活。
戈拉對自己的心茫然不解,昏昏沉沉地坐在荒涼的碼頭臺階上。他坐在那裡一再地問自己:這個突如其來的經歷究竟是怎麼回事,意味著什麼,在他一生的計劃裡,占據什麼位置?是不是有必要和它進行鬥爭,把它克服?
戈拉用力握緊雙拳,但突然之間,他想起了從那雙明亮懂事、羞怯溫柔的迷人的眼睛裡發出的疑問目光,並且在想像中覺得那柔軟的雙手的纖纖十指碰到了自己。一陣陣說不出的歡樂使他一再顫抖,一切疑慮和不安,全被黑暗中的這種深刻的感受消除了,他真不願意離開這個地方,失去這種感受。
那天晚上,他回家之後,安楠達摩依問他:「孩子,你為什麼回來得那麼晚?你的晚飯全都涼了。」
「媽媽,我不知道;我在河邊坐了很久。」
「畢諾業沒有和你在一起嗎?」
「沒有,只有我一個人。」
安楠達摩依感到相當吃驚,因為以前戈拉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一個人在恆河邊沉思默想直到深夜。他沒有靜坐沉思的習慣。他心不在焉地吃著飯,安楠達摩依在旁邊仔細觀察,發現他臉上有一種新的激動不安的表情。過了一會兒,她安詳地問道:「你今天到畢諾業家去了嗎?」
「沒有,我們兩個人今天下午全都在帕瑞什先生家。」
這句話使安楠達摩依產生了一種新的想法,又過了一會兒,她再試探著提出一個問題:「他們全家你都見到了嗎?」
「是的,全都見到了,」戈拉回答。
「我想他們家的姑娘不怕見生人吧?」
「一點兒也不怕。」戈拉說。
在別的時候,戈拉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準會帶點兒強調的語氣,現在說得那麼平靜,就更令安楠達摩依迷惑不解了。
第二天早晨,戈拉沒有像往常那樣乾脆俐落地做好一天的準備工作。他站在寢室朝東的窗戶前面,心不在焉地朝外看了很久。小巷的盡頭是一條大街,大街對過是一所學校。校園裡有一棵蒼老的詹寶蘭樹,樹葉上飄浮著一層薄薄的晨霧,朝陽的紅光朦朧地從中穿過。戈拉站在那兒呆呆地看著它。晨霧逐漸消失了,燦爛的光束像一把把閃閃發光的刺刀穿透了簇葉的密網。大街上因為有了來往行人和轔轔的馬車聲變得愈來愈熱鬧了。
戈拉忽然看見阿比納什和幾個同學正在沿著小巷朝他家走來。他用極大的意志力掙脫了那使他著魔的沉思之網。「不,這可不行!」他大聲對自己說,用力之猛,就像朝自己心窩上打了一拳,說完他就衝出去了。
他嚴厲地責備自己沒有在同事到達之前及時做好準備──這事以前是從來沒有過的。他決心不再到帕瑞什先生家去,而且要想辦法忘掉這一家人,甚至要暫時避開畢諾業。
他和他的朋友們在談話當中商量好要沿著大幹線作一次徒步旅行。他們決定不帶一文錢,路上能討到什麼就吃什麼。
這個決定使戈拉無比興奮。他一想到可以用這種辦法擺脫一切束縛,到開闊的原野去走一趟便感到十分快樂。他覺得單單這個冒險的設想就已經把他那顆陷入羅網的心解放出來了。戈拉像一個放了學的孩子,幾乎是跑著離開家去為這次旅行作好準備的。他心裡反覆地重複一個論點:只有工作是真實的,使他這般神魂顛倒的縷縷柔情,只不過是些錯覺。
克里什納達雅爾手裡提著一罐恆河聖水,肩上披著一條寫上神名的披巾,口裡唸著神聖的曼陀羅經,正在往屋裡走,戈拉匆匆忙忙地走出門去,正好和他撞個滿懷。戈拉嚇了一跳,連忙彎下身向他行觸腳禮表示歉意;但克里什納達雅爾慌忙把腳縮回去說:「沒事兒,沒事兒。」側著身子,走過去了,心想戈拉這一撞,他在恆河的這次晨浴就算前功盡棄了。
戈拉從來沒有想到克里什納達雅爾如此小心謹慎,都是為了避免和他接觸;只認為他的過分拘謹不過是他那狂熱的欲望的一部分──根任何人都不接觸,免得被人玷汙──他不是和安楠達摩依──自己的妻子,都保持著一段距離,彷彿她是一個被遺棄的人嗎?他和忙忙碌碌的摩希姆不也是幾乎不接觸嗎?在家裡,他只和他的孫女薩茜有點兒來往,教她怎樣正確地拜神和讓她背誦梵文經典著作。
因此,在克里什納達雅爾躲開他的時候,戈拉對父親的這種做法只是笑了笑。但事實上這種做法已經使他逐漸乃至完全跟父親疏遠了;雖然他不贊成母親的一些非正統印度教的習慣,但他還是把全部的熱愛獻給這位離經叛道的母親。
戈拉在吃過早點之後,把換洗的衣服打成一個小包,像英國旅行家那樣背在身上。他走到安楠達摩依跟前說:「媽媽,我想到外面去幾天,請您答應我吧。」
「你到哪兒去,我的孩子?」她問。
「我自己也不大清楚。」他回答。
「去辦什麼事情嗎?」
「不是什麼正經事兒,只不過想到外面去走走。」
戈拉看見安楠達摩依一聲不響,便焦急地懇求她說:「媽媽,請千萬不要說不行。您是了解我的,用不著擔心我會變成一個苦行僧,從此流浪在外。我不能長久離開您,這您也知道,不是嗎?」
戈拉對他媽媽從來不曾這樣清楚地流露過自己的情感,這話一出口,便覺得很難為情。
安楠達摩依雖然心裡暗暗高興,但看見戈拉不好意思,為了使他安心,便說道:「畢諾業當然跟你一塊兒去囉,不是嗎?」
「媽媽,您老是這樣。您以為沒有畢諾業保鏢,您的戈拉就會讓人綁走了。畢諾業不去。我要治好您對他的這種迷信,雖然沒有他保護,我也要平安健康地回來。」
「可是你過不久總會給我來封信吧?」安楠達摩依問道。
「您最好先假定收不到信。這樣,如果收到了,您就會更加高興了。沒有人要偷走您的戈拉,您不用害怕。他不是您想像的無價之寶。如果有人看上了我的這個小包袱,我就雙手奉送,隻身回家──我可以向您保證,絕不會為了它去跟別人拚命。」
戈拉彎下身子給安楠達摩依行觸腳禮。她用手摸摸他的頭,然後吻自己的手指,為他祝福,並沒有勸阻他。決定了的事情,她從不因為它會使自己痛苦或擔心它會帶來災難而橫加阻撓。她一生經歷過不少艱難和危險,對外面世道也並不陌生。她從來不知道害怕。今天她感到很不安,並非怕戈拉會遇到危險,而是因為從昨天晚上起,她就猜出他心裡很不舒服,現在她相信,這正是他突然要出去旅行的原因。
戈拉背著包袱剛剛走到街上,就看見畢諾業小心翼翼地捧著兩朵深紅色的玫瑰花走過來。「畢諾業,」戈拉說,「你給我帶來的是禍是福,不久便會見分曉。」
「你是去旅行嗎?」畢諾業問。
「不錯。」
「到哪兒去?」
「只有天知道。」戈拉笑著說。
「不能說得清楚些嗎?」
「不能。去找媽媽吧,她會把一切全告訴你的。我現在得走了。」說完,戈拉便邁開大步走了。
畢諾業走進安楠達摩依的房間向她行禮,把兩朵玫瑰花故在她腳前。她撿起花朵問道:「你在哪兒採來的,畢諾業?」
畢諾業沒有明確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說:「每逢我得到一樣好東西,我就要先獻在您腳前。不過,媽媽,您一定有什麼心事,是不是呀?」
「你為什麼這樣想呢?」安楠達摩依問道。
「因為您忘記像往常那樣給我吃蒟醬葉了。」畢諾業回答。
安楠達摩依請他吃了之後,兩個人一直談到中午。畢諾業也說不出為什麼戈拉要去作這樣漫無目的的旅行;但在談話中,安楠達摩依問他昨天有沒有把戈拉帶到帕瑞什先生家裡去,畢諾業便把一切經過詳詳細細地告訴了她,她仔細地聽了他的每一句話。
告別的時候,畢諾業說:「媽媽,您接受了我的敬意了嗎?花兒已經受到您的祝福,現在我可以拿走了吧?」
安楠達摩依把玫瑰花交給畢諾業時不禁笑了。她可以看出來這兩朵花受到如此重視,絕不會僅僅是由於好看,無疑,除此之外,一定還有更深的原因。
畢諾業走了之後,她把聽到的話想了很久,並且禱告上蒼,不要讓戈拉痛苦,也不要讓他和畢諾業之間的友誼受到損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