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諾業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像一個客人和朋友那樣在帕瑞什先生家隨意走動,竟會在他們的教社裡引起這樣一場風波。他剛去的時候,感到有些害羞,由於不清楚自己可以在什麼範圍之內活動,所以總很小心謹慎。但慢慢地,他不那麼害羞了,也就不去想會發生什麼危險了。現在他第一次聽到他的行為在梵社竟給羅麗妲帶來流言蜚語,這使他大吃一驚。最讓他苦惱的是他知道自己對羅麗妲的感情已經遠遠超出一般的友誼。雙方教社的風俗習慣如此不同,他認為在目前的社會情況下,產生這種感情是有罪的。過去他常常想,他很難說自己是帕瑞什先生一家的一個可靠的朋友。在某一方面,他甚至覺得自己是一個騙子,如果他把真實的感情向他們表白出來,那一定是見不得人的。
就是在這種心境之下,有一天,他收到波達姍達里【註:芭蘿達的全稱。】一張便條,請他在中午的時候專門去見她一次。到了那兒,她問他:「畢諾業先生,你是一個印度教徒,是不是?」他承認之後,她又問:「你不打算退出印度教,是吧?」他回答不打算退出,於是波達姍達里說:「那麼,你為什麼……」對這個沒有問完的問題,畢諾業無法作出確切的答覆,只好扭轉頭坐在那裡,覺得他的心事終於被別人識破了。他一直想隱瞞的事,甚至連太陽、月亮和大氣都不願意讓它們知道的事,現在這裡每一個人都知道了。他心裡不由得想:「帕瑞什先生對這事會怎麼想呢?羅麗妲又會怎麼想呢?蘇查麗妲會認為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當初由於某一個天使的疏忽大意,他得以在這個天堂待上一陣──如今,沒過多久,他就得羞愧地低著頭,永遠被趕出來了。後來,在他離開帕瑞什先生家的時候,遇到了羅麗妲。他想,這一次是永別了,他要向她供認自己嚴重的過失,從此一刀兩斷──但他又想不出適當的措詞──只好向她微微鞠了一個躬,沒有看她一眼便走掉了。
不久之前,畢諾業還不認識帕瑞什先生一家,現在他站在那裡──又成為一個局外人了。可是這裡面有多大的差別呀!為什麼今天他感到如此空虛?以前在他的生活裡,好像並不缺少什麼──他有戈拉和安楠達摩依。而現在,他就像魚兒離開了水,不論從哪一方面都得不到一點支持。他在這個繁忙的城市擁擠的大街上看到的,到處都是一片暗淡朦朧的、毀滅的陰影,它威脅著他的生命。他看到這片廣闊荒蕪的空虛,覺得十分詫異。他一再問那冷酷無情、一聲不響的蒼天,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怎麼發生的。
突然間他聽到有人喊:「畢諾業先生!畢諾業先生!」他回過頭,看見薩迪什在後邊追來。畢諾業把他抱在懷裡激動地說:「啊,我的小弟弟,我的朋友,有什麼事嗎?」他的聲音裡帶著哽咽,因為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意識到他和帕瑞什先生家的這個小男孩的關係有多親密。
「你為什麼不來我們家?」薩迪什問道,「明天,拉布雅和羅麗妲姐姐要到我們家吃晚飯,姨媽讓我來請你也參加。」
聽了他這樣說,畢諾業知道姨媽還沒有聽到消息,因此他說:「薩迪什先生,請替我問候姨媽,不過請告訴她我不能去。」
薩迪什拉住畢諾業的手,懇求他說:「你為什麼不能來呢?你一定得來,因為不管怎麼樣,我們絕不放過你。」
薩迪什這樣希望他來是有特殊原因的。在學校裡,老師叫他寫一篇作文,題目是「愛護動物」。滿分是五十分,他得了四十二分,所以他非常希望讓畢諾業看看。他知道他的朋友是一個很聰明、很有學問的人,他認定像畢諾業這樣有欣賞能力的人一定會賞識他這篇文章的真正價值。一旦畢諾業承認他的文章十分精采,那麼,要是那個沒有欣賞能力的麗拉對他的天才膽敢表示不敬,他就可以嗤之以鼻了。事實上,是他勸姨媽邀請畢諾業的,因為他希望畢諾業對這篇文章發表評論時,他的姐姐們也在場。
聽到畢諾業不能來,薩迪什變得垂頭喪氣的,於是畢諾業用胳膊摟著他的脖子說:「來,薩迪什,到我家去。」
薩迪什的文章就在口袋裡,所以他無法拒絕這個邀請。於是這位希望成名的男孩兒就到畢諾業家裡去了,雖然學校不久就要舉行考試,到那兒去要浪費不少寶貴的時間。
畢諾業好像不能讓這個孩子離開他似的。他不但仔細傾聽,還違反正確的批評原則,一味對它大肆讚揚。另外,他還派人到市場去買了些糖果、點心,不停地請薩迪什吃茶點。
然後他陪伴著這個孩子一直走到帕瑞什先生家門口,告辭的時候,不必要地慌慌張張地說:「好了,薩迪什,現在我得走了。」
可是薩迪什拉住他的手,想把他拉進屋裡,說:「不,不,你一定得進去。」
不過今天他纏了半天也沒有成功。
畢諾業做夢似地來到安楠達摩依家。因為找不到她,便走進了戈拉經常在裡面睡覺的屋頂單間。在他們的童年時代,他們在那間屋子裡一起度過多少幸福的日日夜夜啊!多麼愉快的談話,多麼奇怪的決定,多麼嚴肅的討論啊!在那裡,他們友愛地爭吵,吵完了反而更加親熱。畢諾業希望回到童年的境界,忘掉現在──但這些新交的朋友擋著去路──不知怎麼的,他們不讓他進去。以前,畢諾業一直沒有弄清楚他生活的中心什麼時候已經轉移,生活的方向什麼時候已經改變──現在他一切都清楚了,沒有什麼可懷疑的了,他感到很害怕。
安楠達摩依早晨把衣服晾在屋頂上,中午上去收取時,發現畢諾業在戈拉屋裡,不由得吃了一驚。她快步走到他身邊,把手放在他肩上說:「怎麼啦,畢諾業?你臉色蒼白,出了什麼事了?」
畢諾業坐起來說:「媽媽,起先我常到帕瑞什先生家的時候,戈拉常常生我的氣。那時我總覺得他不對──不過倒不是他不該生氣,而是我太愚蠢了。」
安楠達摩依微微地笑著說:「我不說你絕頂聰明,不過我倒想知道,關於這件事,你蠢在哪裡?」
「媽媽,」畢諾業回答,「我從來沒有考慮過我們之間的教社風俗完全不同。我想的只是從他們的榜樣和友誼裡,我可以得到多少快樂和教益。因為這個緣故,我很想和他們接近。我從來也沒有想過我有什麼可擔心的!」
「聽到你剛才說的話,」安楠達摩依插進來說,「我也覺得沒有什麼可擔心的。」
「媽媽,您不知道,」畢諾業說,「我已經在他們的教社裡給他們捅了一個大婁子──人們已經議論紛紛,我永遠不能再到他們……」
「戈拉常常反覆地講一句話,」安楠達摩依打斷他說,「我覺得很有道理。他說,最壞莫過於表面上平安無事,骨子裡存在問題。我認為,如果梵社出了亂子,我們不必為它惋惜。這對它會有好處。只要你問心無愧就可以了。」
畢諾業覺得問題就出在這裡,他不知道自己的行為究竟是不是完全無可非議。羅麗妲和他不在一個教社。和她結婚是不可能的,因此,畢諾業覺得愛她似乎就是在暗中犯下了罪。一想到現在已經到了不能不用苦行來贖罪的時候,他就感到十分痛苦。
「媽媽,」他感情衝動地大聲說,「要是當初和薩茜穆克希的親事談成就好了。我應該被一條結實的鎖鏈綁在我該在的地方──我應該被它綁得緊緊的,永遠不能掙脫。」
「那就是說,」安楠達摩依笑著說,「你不是要薩茜穆克希做你的新娘,而是要她做你的鎖鏈,薩茜的命有多苦啊!」
正在這個時候,僕人來通報帕瑞什先生的兩個姑娘來了。一聽到這個通報,畢諾業的心就飛快地跳動起來。他相信她們是來向安楠達摩依控告他,請她警告他以後小心點的。他慌忙站起來說:「媽媽,我得走了。」
不過安楠達摩依拉著他的手說:「畢諾業,不要離開家,在樓下等一會兒。」
畢諾業下樓的時候,不斷地對自己說:「她們這樣做實在是多餘的。過去的事無法挽回了,不過我寧可死,也不會再到她們家去了。對罪惡的懲罰,一旦像火一樣燃燒起來,即使把罪犯燒死,也是不肯熄滅的。」
他剛要走進樓下戈拉常坐的那間屋子,便碰到下班回家的摩希姆,他已經解開褲扣,好讓越來越大的肚子得到更多的自由。「好,好極了,畢諾業,你來了。」摩希姆一邊和畢諾業握手一邊大聲說道,「呃,我正想找你呢。」他把畢諾業讓進屋裡,從隨身帶的蒟醬葉盒子裡拿出蒟醬葉請他吃。
「拿菸來。」他大聲喊道,接著就開門見山談到心裡的事情。他問道:「那件事實際上已經決定了,不是嗎?所以現在……」
他馬上看出畢諾業的態度不像以前那樣彆扭了。這並不是說他表示出很大的熱情,但也並沒有想把問題推開的意思。摩希姆提出要把日子定下來時,畢諾業說:「等戈拉回來,我們就可以把日子定下來了。」
「那只不過還有幾天。」摩希姆滿意地說道。接著,他又說:「吃點兒茶點怎麼樣,畢諾業?」
在畢諾業擺脫了吃茶點的危險、摩希姆到內宅去滿足肚子的要求之後,畢諾業從戈拉的書桌上拿起一本書翻閱起來。接著他放下書,在屋子裡走來走去,最後,一個僕人走進來說,她們請他上樓。
「請誰?」畢諾業問。
「請您。」僕人回答。
「她們全都在樓上嗎?」畢諾業問。
「是的。」僕人回答。
畢諾業跟著他到樓上去,臉上的表情,就像一個被叫進考場的小學生。他在門口猶豫了一下,但蘇查麗妲用往常那種坦率、友好的聲音向他招呼:「請進,畢諾業先生。」聽到她用這種聲調說話,畢諾業就像突然得到了一份意想不到的財富似的。
他走進屋子,蘇查麗妲和羅麗妲看見他的模樣,都大吃一驚,因為這個殘酷的、意料不到的打擊已經在他身上留下痕跡,他那一向開朗快樂的面孔已經遭到相當大的傷害了。羅麗妲看見他這副模樣,雖然又感動,又心痛,不過也不免露出一點點欣慰的心情。
在別的日子,羅麗妲會覺得不大好開口──但今天,他一進來,她就興奮地說:「噢,畢諾業先生,我們有點事要和你商量。」這幾句話就像一陣春雨,使畢諾業又驚又喜。頃刻之間,他那蒼白憂鬱的臉就變得容光煥發了。
「我們三姐妹,」羅麗妲繼續說,「想創辦一所很小的女子學校。」
「噢,」畢諾業熱情地大聲說,「長期以來,我一直夢想要辦一所女子學校。」
「這件事你得幫我們忙。」羅麗妲說。
「只要我能做的,我一定盡力去做。」畢諾業回答,「不過你得告訴我,你們要我做些什麼。」
「印度教徒的家長們,」羅麗妲解釋說,「不相信我們,因為我們是梵教徒。所以,這方面,你得幫幫我們忙。」
「噢,這方面你不必擔心,」畢諾業興奮地大聲說,「我可以作好安排。」
「這事我知道他準能勝任,」安楠達摩依加上一句,「用語言的魔力把人爭取過來,這本領誰也比不上畢諾業。」
羅麗妲接著說:「你得告訴我們怎樣訂校規,怎樣劃分時間,教些什麼,分成幾班,以及諸如此類的事。」
雖然這些事畢諾業做起來並不費力,可是他卻感到很為難。波達姍達里已經不准他再和她們來往,梵社的人對她們議論紛紛,這些,難道羅麗妲一點也不知道嗎?如果答應了她的要求,對他來說,這樣做對不對,對羅麗妲有沒有害處,這些問題他都拿不準。不過他有力量拒絕羅麗妲請他出來幫忙做一件慈善工作嗎?
另一方面,蘇查麗妲也覺得十分詫異。她連做夢也沒有想到羅麗妲會突然向畢諾業提出這樣的要求。她和畢諾業的關係已經是夠複雜的了,如今又要加上這件意料不到的事。羅麗妲什麼都知道,竟主動提出這樣一個建議,真把蘇查麗妲嚇壞了。她知道羅麗妲的心一直在反抗,可是把不幸的畢諾業進一步捲進去,這樣做對嗎?因此她有些著急地說:「這件事我們必須先和爹商量商量,所以,畢諾業先生,你被任命為女子學校的督學,先別那麼高興。」
畢諾業從這句話裡聽得出蘇查麗妲想用巧妙的方式來取消這個建議,於是心裡更加不安了。很明顯,家裡出現的困難,蘇查麗妲是一清二楚的,要說羅麗妲不知道,那簡直不可想像。那麼,為什麼羅麗妲……不過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一個謎。
「我們當然要和爹商量,」羅麗妲表示同意說,「現在既然畢諾業先生已經表示願意幫忙,我們可以告訴爹了。我相信他不會反對。我們也要請他幫忙,還有您,」她望著安楠達摩依說,「我們是不會放過您的。」
「當然,我可以給你們掃教室,」安楠達摩依笑著說,「除此以外,我想不出我還能幹些什麼了。」
「媽媽,這就足夠了。」畢諾業說,「這樣,我們的學校至少可以纖塵不染了。」
蘇查麗妲和羅麗妲走了之後,畢諾業就到伊頓公園去了。他走了之後,摩希姆去找安楠達摩依說:「我看畢諾業已經懂事多了,所以最好快一點把事情定下來。誰知道他什麼時候又會改變主意呢。」
「你說什麼?」安楠達摩依驚奇地大聲說,「畢諾業什麼時候開始又願意了?他沒有跟我談起過這事呀。」
「怎麼,他今天就跟我談起過這事,」摩希姆回答說,「他說等到戈拉回家,就可以把日子定下來。」
安楠達摩依搖搖頭說:「不,摩希姆,我相信你一定是誤會了。」
「不管我有多蠢,」摩希姆說,「我已經年紀不小,可以聽得懂簡單的話了。這一點我還有把握。」
「我的孩子,」安楠達摩依說,「我知道你會生我的氣,不過你這樣只能是自找麻煩。」
「如果你要找麻煩,」摩希姆板起面孔說,「那麼,麻煩自然就會找上門來了。」
「摩希姆,不管你說什麼,我都能忍受,」安楠達摩依說,「不過對只能引起麻煩的事,我不能同意──我這樣說是為了你們大家好。」
「什麼對我們好,什麼不好,」摩希姆粗暴地說,「只要你讓我們自己來決定,你就不會聽到任何怨言了。從長遠來看,這樣做也許對大家都最有利。什麼對我們最好,這個問題,在薩茜穆克希平平安安地結婚之前,你先不要過問,好不好?」
安楠達摩依沒有回答,只嘆了一口氣。摩希姆從口袋裡拿出蒟醬葉盒子,一面嚼著那必不可少的蒟醬葉,一面走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