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象概念作為一種見解倒是挺不錯的,但應用到人們身上,就不那麼行得通了──至少在畢諾業身上是這樣,因為他的行動多半是聽憑心靈指引的。因此,在辯論中,不管他用多高的嗓門來維護一個原則,但當他和人打交道的時候,他還是首先要考慮到人情。因此,他接受戈拉提出的那些原則,究竟有幾分由於它們本身正確,有幾分出於對戈拉的偉大友誼,這就很難說了。
在下雨的那天晚上,他從戈拉家裡出來,沿著泥濘的街道,慢慢走回家去,一路上心中不停地在爭鬥:是應該堅持原則呢,還是聽從心靈的召喚?
戈拉提出這樣一個論點:目前,為了使印度教社會不受各種各樣公開和隱蔽的攻擊,就有必要對飲食和種姓的問題經常保持警惕。畢諾業對這個論點很容易就接受了,他甚至和不同觀點的人熱烈爭論。他說,敵人從各個方面來攻擊你們的堡壘時,如果你用生命去保衛通向堡壘的每一條大街小巷,每一個門窗,甚至牆縫,別人都不能說你為人固執。
不過戈拉不讓他在他母親的房間裡吃東西,對他卻是一個打擊,使他非常傷心。
畢諾業從小沒有父親,在童年時代,母親也去世了。鄉下有他一個伯父,但從小他就孤單單地一個人在加爾各答讀書。從他的朋友戈拉把他介紹給安楠達摩依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管她叫「媽媽」。
他常常到她屋裡,纏著她給他做些好吃的點心。他還常常做出嫉妒戈拉的樣子,說媽媽在分東西吃的時候不公平。畢諾業心裡十分清楚,只要他三兩天不去看她,她就會盼著他來嚐一嚐她做的美味糕點──這時,她是多麼焦急地等著他們散會啊。而今天,為了印度教社會,他竟不能和她在一起吃東西。這樣的事,她接受得了嗎?他自己能容忍嗎?
她倒是微笑著說:「從此以後,要是請你來吃飯,我就再不碰你吃的東西了,我要請一個地地道道的婆羅門來給你燒飯。」不過她心裡一定是非常難過的──畢諾業到家的時候,心裡禁不住這樣想。
他那間沒有什麼陳設的屋子又黑又亂,到處堆滿了書籍和紙張。他劃了一根火柴,點著了燈,燈上淨是傭人的髒手印。寫字檯的白桌布上面布滿了墨水印和油跡。待在這裡簡直讓他透不過氣兒。這裡沒有人陪伴他,關心他。他情緒十分低沉。現在拯救祖國、保衛社會,諸如此類的責任彷彿都是那麼模糊和虛假了。在七月的一個明亮美麗的早晨飛進他籠子又飛走了的那隻「無名小鳥」倒顯得真實得多。不過畢諾業已經下定決心不再去想那隻「無名小鳥」了;為了把心平靜下來,他就去回憶戈拉現在不讓他在那兒吃東西的安楠達摩依的房間。
水泥地板擦得鋥亮──房間的一邊有一張很軟和的床,上面鋪著一條白得像天鵝翅膀似的床單,床邊有一張小凳子,上面點著一盞燈。安楠達摩依正在低著頭做活兒,她一定是在那兒用五色線縫她那條五色被面了。女僕拉契米坐在她腳邊,用怪腔怪調的孟加拉話嘮嘮叨叨地和她閒扯。每逢安楠達摩依心裡有事,她就會拿起這條被面來縫的。畢諾業聚精會神地回憶她專心做事的那副平靜的面容。他言自語地說:「願她臉上慈愛的光輝保護我的心靈,免除一切煩惱。願她作為祖國的象徵鞭策我堅定地盡我的責任。」他心裡暗暗地叫了一聲「媽媽」,他說:「您親手給我做的飲食,全都是玉液瓊漿,沒有一部古聖梵典能否定這一點。」
在這靜靜的房間裡,只聽見大鐘平穩的滴嗒聲,畢諾業覺得實在待不下去了。一隻壁虎在靠近油燈的牆上捉小蟲。畢諾業看了一會兒,站起身,拿了把雨傘,到街上去了。
他拿不定主意到什麼地方去。起先也許他想回到安楠達摩依身邊,但他突然想起那天是星期日,便決定去參加梵社的禮拜,聽凱舒布【註】先生布道。他知道禮拜這時快要結束了,但他還是決定要去。
【註】凱舒布,呂德拉.森:(一八三八─一八八四八),一八六五年梵社分裂為兩派,一派是元始梵社,一派是印度梵社。凱舒布.森是印度梵社的領導人。
畢諾業到達時,正好碰到散會,他打著傘站在路邊,看見帕瑞什先生正從裡邊走了出來,臉上閃耀著仁慈寧靜的光輝。他身旁有四、五個親屬,但畢諾業的眼睛只盯著其中一張年輕的面孔,他們經過路燈時,這張臉被路燈照亮了一剎那──接著便是一陣轔轔的馬車聲,這張臉就像一個泡沫,在茫茫的黑色海洋中消失了。
畢諾業那天晚上沒有到戈拉家去,而是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己的住處。第二天下午,他又離開了家,在繞了一個大圈子之後,終於來到了戈拉家,這時已是陰雲密布,夜幕低垂了。
畢諾業走進來時,戈拉剛剛點上燈,坐在那裡寫文章。他抬起頭來問道:「畢諾業,今天刮的什麼風呀?」
畢諾業沒有理會他的問話,說:「我想問你一個問題。戈拉,告訴我,印度在你心目中是十分真實而且淸清楚楚的嗎?你日日夜夜地想著她,但你是怎麼想的呢?」
戈拉停下筆,用銳利的目光盯著畢諾業看了一會兒。然後放下筆,靠在椅背上說:「輪船在大洋上航行,船長不論處在工作或休息的時候,心裡總是想著對岸的港口,我也是這樣無時無刻地不在想著印度。」
「你的印度在哪裡?」畢諾業追問道。
「在我的這個羅盤日日夜夜指著的地方。」戈拉把手按在心上大聲說,「在這兒,不在你那位馬什曼【註】寫的《印度史》裡。」
【註】馬什曼:(一七六八─一八七三),英國傳教士。
「你有一個用羅盤對準的特定的港口嗎?」畢諾業繼續問。
「怎麼沒有!」戈拉充滿了信心地說,「我的事業可能失敗,我可能淹死,但那個『偉大的命運之港』是永世長存的。它就讓我那十全十美的印度──它有著極其豐富的知識、道德和財富。你敢說這樣的印度不存在嗎?難道除了撒謊欺騙之外,就沒有別的了嗎?只有你這個加爾各答和它的辦公樓、高等法院和氣泡一樣靠不住的磚頭房子嗎?哼!」
說到這裡,他停了下來,注視著畢諾業。畢諾業默默無言地想出了神。
戈拉接著說:「我們在這兒學習,到處找工作,毫無道理地像牛馬一樣從上午十點幹到下午五點──只因為我們把這個惡魔的假象當做印度,三億五千萬人民就該尊敬虛假的東西、把虛假的世界說成是真實的、自我陶醉地走來走去嗎?儘管我們竭盡全力,我們能從這個虛假的海市蜃樓裡得到生命力嗎?這就是我們逐漸虛弱、逐漸死亡的原因。但那邊有一個真正的印度,富裕美好的印度,除非我們把腳跟站在那邊,我們的頭腦和心靈都不可能從它那裡吸取生命的泉源。因此,我說,忘掉一切吧──「忘掉書本知識、虛假的頭銜、買辦生活的誘惑;讓我們頂住這一切,把船駛向那個港口。如果我們的船一定要沉沒,我們一定要淹死,那麼就死吧。因為對我們來說,這樣做是至關重要的,至少它可以使我永遠不會忘記印度的真實而又完整的形象!」
「這只是慷慨陳詞,還是真理?」畢諾業問道。
「當然是真理囉!」戈拉雷鳴般地回答。
「那些不能像你這樣看清問題的人又怎麼辦呢?」畢諾業溫和地問。
「我們必須使他們看清楚,」戈拉攥緊一隻拳頭說,「這是我們的工作。要是人們不能清清楚楚地看見真理,他們就會被任何假象所蒙蔽,在眾人面前高高地樹立起印度完美的形象,就會逐漸取得人們的信賴,到那時,你就不用挨門串戶去點點滴滴地求人布施──人們自會爭先恐後地獻出他們的生命了。」
「那麼,讓我看看這個形象吧,要麼就讓我成為一個無知的群眾。」
「你得自己去體會。」戈拉回答,「有了信心,你就會在你嚴肅的獻身生活中找到樂趣。我們的時髦的愛國者對真理沒有信心,因此,他們不論對自己還是對別人都不能提出有力的要求。即使財神要親自賜給他們一個恩惠,我敢擔保他們也只敢要求一枚總督的勤務兵的鍍金徽章。他們沒有信心,因此,他們也沒有希望。」
「戈拉,」畢諾業抗議說,「每一個人的性格都不同。你有信心,而且有力量保護自己,所以你不能十分了解別人的精神狀態。我坦率地跟你說:給我工作吧,不管什麼都行。讓我日日夜夜地工作,否則我就會覺得只有和你在一起,才能抓住一些實實在在的東西;一旦離開你,我就什麼也抓不住了。」
「工作嗎?」戈拉回答,「我們對祖國的一切都有堅定不移的信心,目前,我們唯一的工作就是把這種信心灌輸給那些沒有信心的人。由於我們習慣於以祖國為恥,我們的心靈被奴隸的劣根性毒害了。如果我們每一個人都能以身作則,抵制這種毒素,那麼,我們很快就會找到可做的事。到現在為止,我們無論做什麼,都只不過是把歷史教科書上提到的、別人做過的事重做一遍。我們能全心全意去做前人做過的事嗎?這樣下去,我們就只能走下坡路。」
正在這個時候,摩希姆手裡拿著水菸筒,不慌不忙地走了進來。往常,這個時候,他辦完公回來,吃過點心,就手裡拿著水菸筒,嘴裡嚼著蒟醬,坐在大門口。附近的朋友就會一個接一個地來找他,然後他們到客廳去打牌。
他一進門,戈拉就站了起來。摩希姆抽著水菸說:「你一天到晚忙忙碌碌,想拯救印度,我倒希望你救救你的哥哥。」
戈拉詫異地望著摩希姆,他接著說:「我們辦公室新來的布拉先生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惡棍。他長了一副狗臉,把我們印度先生叫『狒狒』【註】,有人死了娘,他也不給假,說那是撒謊。到了月底,沒有一個孟加拉職員能拿到全薪,他們的工資被罰款扣得所剩無幾。最近報紙上發表了一篇批評他的匿名信,那個惡棍認定是我寫的。說實在的,他倒也沒有完全猜錯。他威脅說要把我辭退,除非我用自己的名義寫封信去痛加反駁。你們這兩位大學的尖子,一定要幫助我編造一封很好的信,裡面寫滿了『大公無私』、『大慈大悲』、『溫文爾雅』諸如此類的話。」
【註】孟加拉語的先生(babu)和英語的「狒狒」(baboon)讀音相近。
戈拉一聲不響,但畢諾業大笑著說:「達達【註】,一個人怎麼能一口氣說出那麼多的謊話呢?」
【註】達達:孟加拉語譯音,意思是哥哥。
「一個人得以眼還眼,以牙還牙。」摩希姆回答,「我和這些先生相處很久了,他們的事我沒有不知道的。他們撒謊的本事可以說是高明到家了。只要他們感到必要,誰也擋不住他們。如果他們當中有一個人撒謊,整群人就像豺狼那樣跟著他齊聲嚎叫──他們跟我們不一樣,不以隨聲附和為恥。相信我,只要不被發覺,騙騙他們也算不了什麼罪過。」
摩希姆說完之後,高聲地哈哈大笑了半天,畢諾業也禁不住微笑起來。
「你們想當面擺出事實來羞辱他們?」摩希姆繼續說,「老天爺要是沒有賦予你們這種智慧,祖國還不至於這般多災多難。真的,你們一定要明白,從大海對岸來的那個強悍的傢伙,即使在撬門撬鎖時被你抓住,也絕不會低頭認罪。相反,他會裝出一副全然無辜的樣子,向你舉起撬棍,難道不是這樣的嗎?」
「一點不錯。」畢諾業回答。
「既然如此,」摩希姆繼續說,「如果我們從謊話製造所裡挑揀出幾句來奉承他們:『噢,大公無私的人,噢,聖人,發發慈悲吧,從您的小皮包裡掏出點什麼扔給我們吧,哪怕是殘渣也好。』這樣,本來是我們的東西,也許會有一小部分退還給我們。同時,我們還可以避免一切破壞和平的行動。如果你們這樣考慮,這才是真正的愛國主義。但戈拉卻生了我的氣。在他信奉正統印度教之後,他對我──他的哥哥,倒是畢恭畢敬的了。不過,今天我的話,他並沒有當作兄長的話來聽。我的老弟,你說我該怎麼辦?即使談到撒謊騙人的事,我也得說真話呀。不管怎麼說,畢諾業,你一定得寫那封信。等一等,我去把我寫的大綱拿來。」摩希姆一邊狠狠地吸著水菸,一邊走了。
戈拉轉過身對畢諾業說:「畢努,到哥哥的房間去吧,這才夠朋友,在我寫完這篇東西之前,想法讓他保持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