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迪什一看見畢諾業和羅麗妲便跑到他們當中,一手拉著一個說:「蘇查麗妲到哪兒去了?她沒有回來嗎?」
畢諾業用手摸摸口袋,又四面看看,「蘇查麗妲,」他大聲喊道,「是呀,她上哪去了?天呀,她丟了!」
「別瞎說了,」薩迪什喊道,推了畢諾業一下,「羅麗妲姐姐,請你告訴我她在哪兒?」
「蘇查麗妲明天回來。」羅麗妲回答,說完她就要到帕瑞什先生屋去。
薩迪什想把他們拉走,說:「來,你們看看誰來了。」
但羅麗妲把手抽開說:「別給我們搗亂,我要去找爹。」
「爹出去了,」薩迪什告訴她,「要很晚才回來。」
畢諾業和羅麗妲聽了都鬆了一口氣。
「你剛才說誰來了?」羅麗妲說道。
「我才不告訴你呢!」薩迪什說,「畢諾業先生,你猜猜看,看你能不能猜著。你永遠猜不著的,我敢說,永遠猜不著!」
畢諾業提出各種各樣不可能猜著的名字,比如納瓦布.蘇拉玖道拉【註一】、納巴克里什納國王、甚至南達庫瑪爾【註二】等等。畢諾業每說一個名字,薩迪什就用尖嗓子說「不對」,還提出無可爭辯的證據說明這樣的客人不可能到他們家來。畢諾業虛心承認失敗,說:「不錯,不錯,我忘記納瓦布.蘇拉玖道拉在這個家裡會覺得很不方便。不過,讓你姐姐先去探探險,然後,如果有必要,你再來叫我。」
【註一】納瓦布.蘇拉玖道拉:(一七三三─一七五七),孟加拉的一個藩王,曾反抗英國的統治,收復加爾各答,一七五七年被害。
【註二】南達庫瑪爾:蘇拉玖道拉手下的一個將領,於一七七五年在反英鬥爭中被害。
「不,你們倆得一起來!」薩迪什堅持說。
「我們到哪一間屋子去?」羅麗妲問道。
「頂樓。」薩迪什說。
在屋頂平臺的一個角落裡,有一間小屋子,屋子南邊有一個用來擋風雨和遮陽光的斜陽臺。他們順從地跟著薩迪什上樓,看見在斜陽臺下面,有一個戴眼鏡的中年婦女坐在一張小草蓆上看《羅摩衍那》【註】,眼鏡架子有一邊斷了,用繩子代替,掛在耳朵上。她看起來有四十五歲左右。她前面的頭髮已經相當稀薄,可是臉色紅潤,面孔仍然豐滿得像一個熟透了的水果。在她兩眉之間點了一個永不褪色的種姓印記,似她沒有戴任何首飾,還穿了一身寡婦的衣裳。
【註】《羅摩衍那》:印度兩大史詩之一。
她一看見羅麗妲,便很快地摘下眼鏡,放下書,相當熱切地看著她。後來看見畢諾業站在後邊,便連忙站起來,把紗麗拉上來蓋著後腦,好像準備走進屋裡去似的。但薩迪什拉牢她說:「姨媽,您為什麼要走開呢?她是我姐姐羅麗妲,那位是畢諾業先生。我大姐明天回來。」這樣簡單的介紹似乎已經夠了,毫無疑問,薩迪什事先一定已經全面而又細緻地談過他的朋友,因為只要薩迪什有機會談到他感興趣的事,他是不會有任何保留的。羅麗妲搞不清薩迪什這位「姨媽」是誰,只好一聲不響地站在那裡,但是看見畢諾業立刻彎下腰給她行觸腳禮,便也跟著他那樣做了。
姨媽這時從屋子裡拿出一張大草蓆,把它鋪在地上說:「請坐,我的孩子,請坐,小母親【註】。」在他們坐下之後,她也坐了下來,薩迪什靠在她身旁。她一手摟著薩迪什,對新來的人說:「你們大概不認識我。我是薩迪什的姨媽──他的母親是我的妹妹。」
【註】印度人對姑娘的愛稱。
這個自我介紹,話雖然不多,但在她的臉色和說話的聲調裡彷彿有些東西暗示她有過一段用淚水洗臉的悲慘的生活。
她說「我是薩迪什的姨媽」時,把薩迪什摟在懷裡,畢諾業對她的身世雖然了解得不多,但立刻對她產生了深切的同情。他說:「您單單做薩迪什的姨媽可不行。要是他一個人這樣霸占您,我可要跟他吵架。他一直叫我畢諾業先生,不肯叫我哥哥,這已經是夠不對的了──除此之外,還要搶走我一個姨媽,這我可不答應!」
畢諾業是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贏得別人歡心的。這個談笑風生、外貌聰明的年輕人沒花多少時間就在姨媽的心中占了一席地。
「孩子,我那姊妹、你的媽媽在哪兒呀?」她問道。
「我很早就失掉媽媽了,」畢諾業說,「不過我實在很難說我沒有母親。」他想起安楠達摩依對他有多好,眼睛就禁不住溼潤了。
不久他們就談得很投機了,誰都看不出他們才剛剛認識。薩迪什不時搭上幾句不相干的話,可是羅麗妲卻一聲不響。
羅麗妲一向很靦腆,在生人面前,要經過相當長一段時間才能熟悉起來。再說,現在她心中也有事,所以她不大喜歡畢諾業和這個陌生人一見如故。她暗暗埋怨他不該這樣輕鬆愉快,對她狼狽的處境漠不關心。這並不是說如果畢諾業拉長臉一聲不響地坐在那兒,她就會高興一些。要是他敢這樣做,羅麗妲也會生氣的,因為她會認為他想承擔責任,而這本來只是她和她爹之間的事兒。
實際的情況是:昨天晚上聽來像是音樂的聲音,現在只能刺激她的神經,使她心煩意亂。因此,無論畢諾業做什麼,都不能讓她稱心,也不能對事情有所補救。只有老天爺才知道怎樣去掉這個煩惱的根源。女人的生活本來就充滿了感情,她們的心把她們引導到稀奇古怪的地方,我們何必為此責備她們不通情理呢?如果愛情的基礎是健康的,心的指引就會變得十分單純,十分美妙,理智就只好難為情地低下頭,如果基礎有問題,那麼理智也就無能為力。不管情感是哭是笑,是愛是憎,你想去問個明白,那實在是徒勞無益的。
天色愈來愈晚了,可是帕瑞什先生仍舊沒有回來。畢諾業愈來愈想站起身回家去,他一刻不停地和薩迪什的姨媽談下去,用這個辦法來控制住自己。最後,羅麗妲實在忍不住了,突然打斷了他的話說:「你在等誰呀?誰也不知道爹什麼時候回來。你不想去看看戈爾默罕先生的母親嗎?」
畢諾業像挨了一拳似地縮了一下──羅麗妲這種生氣的口吻他太熟悉了。他朝她的臉看了一眼,像斷了弦的弓一樣突然跳了起來。說真的,他在等誰呢?他並沒有認為在這種時刻,這兒少不了他──事實上,在大門口的時候,他本來就要告辭的,只是因為羅麗妲留他,才沒有走,而現在她竟說出這樣的話。
畢諾業立刻跳了起來,倒把羅麗妲嚇了一跳。她可以看見畢諾業臉上的笑容像燈火被吹滅了似的一下子完全消失了。以前她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垂頭喪氣,這樣痛苦;她看著他,感到萬分後悔,心痛得就像挨了一鞭似的。
薩迪什跳了起來,拉住畢諾業的胳膊懇求說:「畢諾業先生,請你坐下來,先不要走──姨媽,請您留畢諾業先生在這兒吃早餐好嗎?──羅麗妲,你為什麼要叫畢諾業先生走呢?」
「不,薩迪什,好孩子,今天不了。」畢諾業說,「如果姨媽把我放在心上,我改天再來和你們一起吃點什麼。今天太晚了。」
甚至薩迪什的姨媽也聽出他的聲音裡含著痛苦,心裡很同情他。她偷偷地看了看畢諾業,又看了看羅麗妲,預感到一齣命運的戲劇已經在幕後開演了。
羅麗妲找了一個藉口,和大家告別之後,回到自己的房間,像從前發生過多次的那樣,哭了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