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拉第二三章

  接連好幾天,蘇查麗妲花了許多時間去做禱告,而且好像愈來愈需要帕瑞什先生的支持了。有一天,帕瑞什先生一個人在屋裡看書,蘇查麗姒走進來靜靜地坐在他身旁,帕瑞什先生放下書問道:「親愛的拉妲,有什麼事嗎?」

  「沒事兒,爹,」蘇查麗妲回答,開始整理他寫字檯上的書籍和紙張,雖然原先一切都已經是夠整齊的了。過了一會兒,她說:「爹,為什麼您不像從前那樣讓我和您一起看書呢?」

  「我的學生已經從我的學校畢業了,」帕瑞什先生充滿了深情地微笑說,「現在你可以自己理解事物了。」

  「不,我什麼都不懂。」蘇查麗妲不同意地說,「我要像從前那樣跟您一起讀書。」

  「好的,就這樣吧,」帕瑞什先生表示同意,「我們從明天開始吧。」

  「爹,」蘇查麗妲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道,「那天畢諾業先生談到種姓,您為什麼不把這個問題給我解釋一下呢?」

  「你知道,親愛的孩子,」帕瑞什先生回答,「我總是希望你們幾個姑娘獨立思考,而不只是間接地接受我或任何人的意見。在別人心裡還沒有真正產生疑問之前,便給予教導,就像肚子還沒有餓便給他飲食一樣──它會使人倒胃口,並且引起消化不良。不過無論什麼時候,只要你提出問題,我隨時都可以把我所知道的告訴你。」

  「那麼,好,」蘇查麗妲說,「我現在就想問您一個問題:我們為什麼要譴責種姓差別?」

  「你在吃飯的時候,如果有一隻貓在你身旁吃東西,那倒沒有關係,」帕瑞什先生解釋說,「但如果某些人一走進屋子,你就得把吃的東西扔掉。種姓制度使一個人如此輕視和侮辱另一個人,我們怎麼能不譴責它呢?要是這還不算罪過,我不知道什麼才算。這樣看不起他們同胞的人是永遠不會成為偉大的人物的;反過來,他們也會受到別人的輕視。」

  「現在我們的社會道德敗壞,產生了許多罪惡,」蘇查麗妲重複著戈拉說過的話,「而那些罪惡侵入了我們生活中各個領域,可是我們因此就有權責備那些本質的東西嗎?」

  「如果我知道在什麼地方可以找到那些本質的東西,」帕瑞什先生像往常一樣溫和地說,「我就可以回答你的問題了。不過在我們的國家裡,實際上我看到的只是人與人之間的互相憎惡──而這種現象使我們的人民一再分裂。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去仔細研究某些虛構的『本質』的東西,能夠得到什麼安慰嗎?」

  「不過,」蘇查麗妲問道,又一次重複戈拉的話,「用公正的眼光看待一切人,難道不是我們國家一個主要的真實情況嗎?」

  「公正的眼光,」帕瑞什先生說,「是一種理智方面的成就──它和心靈毫無關係。那裡既沒有愛也沒有恨,它超越了好惡的範疇。然而人的心靈絕不可能在不能滿足心靈渴望的抽象概念裡得到安寧。因此,儘管我們的國家有這種哲理上的平等,但我們還是看見低種姓的人連神廟也進不去。如果在自己的殿堂裡也沒有平等,那麼,我們哲學中有沒有平等的概念又有什麼關係呢?」

  蘇查麗妲在心裡默默地思考著帕瑞什先生的話,努力去理解它們,最後她問道:「爹,為什麼您不把這些道理給畢諾業先生和他的朋友講講呢?」

  帕瑞什先生微微一笑說:「他們不理解,並非由於沒有這份聰明,他們倒是太聰明了,不想去理解;他們喜歡的是給別人講解!一旦他們有了這個欲望:從最高的真理──也就是正義──的觀點去理解事物,他們是用不著依靠你爹的智慧來給他們解釋的。目前,他們從一個完全不同的立場看問題,我的話對他們不會起什麼作用的。」

  蘇查麗妲過去雖然懷著尊敬的心情仔細聽戈拉講話,但他用不同的標準看問題,這使她十分苦惱,也使她不能從他的結論中尋求安慰。帕瑞什先生給她談話的時候,她覺得內心的矛盾暫時是解決了。隨便什麼時候,如果有人認為戈拉、畢諾業或任何人對某一個問題能比帕瑞什先生懂得更透澈,她是絕不會同意的。要是有人和帕瑞什先生的見解不一致,她就要生他的氣。不過最近,她不能像從前那樣隨便蔑視戈拉的看法了。為此,她感到煩躁不安,恨不得像小時候那樣,經常藏在帕瑞什先生的翅膀底下。

  她站起來,走到門前,又轉回來,用手扶著帕瑞什先生的椅背說:「爹,今天讓我和您一起做晚禱好嗎?」

  「當然好,親愛的。」帕瑞什先生說。

  晚禱之後,蘇查麗妲回到自己的寢室,關上門,坐下來盡力反駁戈拉說過的那些話。

  但戈拉容光煥發、充滿自信的面孔立刻浮現在她面前。戈拉的話並不只是話,而是他本人。他的話有形象,有動作,有生命。他的話充滿了力量,充滿了痛苦;力量來自信仰,痛苦出於對祖國的熱愛。反對他的見解解決不了問題,你要反對,就得反對他這個人──而且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

  她怎能忍心用手把他推開呢?蘇查麗妲覺得心裡面進行著一場非常激烈的鬥爭,她不由得哭了。他竟能使她陷入如此狼狽的境界,而又這樣無動於衷地離開了她,這使她感到痛心,因為痛心,又感到十分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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