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拉第二二章

  這兩朵玫瑰花是有一段來歷的。

  昨天晚上,戈拉一個人先離開了帕瑞什先生家,把可憐的畢諾業留下來,被邀參加縣長舉辦的農展會上的演出,弄得他狼狽不堪。

  羅麗妲對演出並沒有多大興趣,相反的,倒是對整個這件事感到十分厭煩;但她有一個強烈的願望,要把畢諾業捲進去。她討厭戈拉,總想千方百計慫恿畢諾業做一些違反戈拉意願的事。她自己也弄不清楚,為什麼一想起畢諾業要服從戈拉,就這樣受不了。不管怎麼樣,她覺得只有使畢諾業擺脫戈拉的束縛,她才能自由自在地呼吸。

  因此,她調皮地搖著頭說:「怎麼啦,先生,那齣戲有什麼問題嗎?,

  「戲本身也許沒有問題,」畢諾業回答,「我反對的是在縣長的家裡演戲。」

  「這是你的意見,還是別人的?」

  「我沒有義務去替別人發表意見,」畢諾業說,「再說,別人的意見也不容易說清楚。也許你不相信,不過我跟你說的都是自己的看法,有時候用自己的話;有時候,也許借用別人的話。」

  羅麗妲笑而不答,但過了一會兒,她說:「我想,你的朋友戈拉先生一定認為蔑視縣長的邀請是一種偉大的英雄主義、一種和英國人鬥爭的方式吧?」

  「我的朋友也許這樣想,也許不,不過我個人倒確實是這樣想的,」畢諾業有點激動地說,「難道這不是一種鬥爭的方法嗎?有些人以為動一動小指頭,叫我們過去,便給了我們莫大的光榮,如果向這種人諂媚,我們怎麼能保持自己的尊嚴呢?」

  羅甌妲生性高傲,聽到畢諾業說做人要保持自己的尊嚴,她是高興的;但覺得自己說不過他,便繼續用不必要的嘲笑來刺傷他。

  「你聽我說,」畢諾業終於說道,「你有什麼必要爭辯下去呢?你為什麼不說『我希望你參加演出』呢?那樣,為了滿足你的要求,我放棄自己的意見,還能從中得到一點安慰。」

  「呸!」羅麗妲大聲嚷道,「我憑什麼要那樣說?要是你相信自己是對的,那麼,即使我提出要求,你又何必做違反自己心意的事呢?不過,那一定要的的確確是你自己的見解才行。」

  「你要那樣想就那樣想好了,」畢諾業說,「就算我沒有自己的見解──要是你不讓我按照你的要求放棄自己的看法,至少讓我認輸,同意參加演出吧。」

  這時,芭蘿達正好走進屋子,畢諾業立刻站起來說:「請您告訴我,我演的角色需要做些什麼好嗎?」

  「你不必擔心,」芭蘿達得意地回答,「我們會教會你的。你只要經常來參加排演就行了。」

  「好吧,那麼我走了。」

  「不,不,你得在這兒吃晚飯。」芭蘿達太太懇切地說。

  「今天晚上請您原諒我,可以嗎?」

  「不,畢諾業先生,你絕不能走。」芭蘿達堅持說。

  於是畢諾業只好留下來,但他不像往常那樣感到自由自在,今天晚上,就連蘇查麗妲也靜靜地坐在那裡想自己的心思。她沒有參加羅麗妲和畢諾業的辯論,一個人在陽臺上走來走去。他們談話的線索好像已經斷了。

  和羅麗妲分別的時候,畢諾業看著她那張嚴肅的臉說:「我認輸了,可你還是不高興,我真是倒霉呀。」

  羅麗妲沒有回答,扭過頭就走了。

  她不是個愛哭的姑娘,但今天晚上,熱淚卻不停地湧上來。這是怎麼回事兒?為什麼她要不斷地刺痛畢諾業,而結果受到傷害的卻是她自己。

  畢諾業不願參加演出時,羅麗妲硬逼著他要參加,可是一旦他同意了,她就立刻覺得無聊了。事實上,他不該參加演出的那些理由一直在她心裡翻騰,他不該只因為她提出要求便答應演出,想到這一點,她就更加痛苦了。她的要求對他有什麼重要呢?他答應了,難道只是為了表示禮貌嗎?──好像她要的只是他的禮貌似的。

  為什麼現在她又要持相反的態度呢?她不曾竭盡全力把可憐的畢諾業拉出來演戲嗎?由於她一再堅持,他讓步了,即使是出於禮貌,她又有什麼權利生他的氣呢?羅麗妲深深地責備自己,在這件事情上,顯然她是想得太多了。

  在別的時候,她遇到煩惱,準會去找蘇查麗妲,從她那裡尋求安慰,可是今天她沒有去。因為她不太明白為什麼她的心怦怦地跳動,她的眼睛充滿了淚水。

  第二天早晨,蘇梯爾給拉布雅送來一束花,裡邊有兩朵紅玫瑰,羅麗妲立刻把它們抽出來。別人問她為什麼要這樣,她回答說:「我看不慣美麗的花朵擠在花束中間,像這樣把花朵綁在一起是很野蠻的.」她打開花束,把花朵插在屋子各處。

  薩迪什跑到她跟前,喊道:「姐姐,這些花朵你是從哪兒弄來的?」

  羅麗妲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問他:「你今天不去看你的朋友嗎?」

  薩迪什心裡本來沒有想到畢諾業,但一聽她提起他,便蹦起來說:「我當然要去。」說完就準備動身了。

  「你們在那邊幹些什麼?」羅麗妲攔住他問道。薩迪什非常簡單地回答:「聊天。」

  「他給了你那麼多的圖畫,你不打算送他點東西嗎?」羅麗妲繼續說。

  畢諾業從英文雜誌上剪下各種各樣的圖畫,薩迪什把它們貼在剪貼簿上。他一心想把它貼滿,只要看見圖畫,即使是在一本貴重的書上,他的手指頭也直癢癢,恨不得把它剪下來。他的這種貪欲使他到處闖禍,挨了姐姐們不少罵。

  這個世界,收到禮物還得要還禮,這大大出乎薩迪什意料之外,使他十分不安。要他放棄老洋鐵盒裡任何一件這樣經心保管的寶貝,都是不可思議的。他的臉上露出驚惶的神色。羅麗妲捏了他的臉蛋一下,笑著說:「不要緊,你不用擔心,只要送他這兩朵玫瑰花就行了。」

  問題這樣容易就解決了,薩迪什滿心高興地拿著花到他朋友那兒還債去了。他在路上遇到了畢諾業,便大聲喊道:「畢諾業先生,畢諾業先生!」他把玫瑰花藏在上衣裡邊說:「你能猜出我給你帶來的是什麼嗎?」

  在畢諾業像往常那樣認輸了之後,薩迪什拿出那兩朵紅玫瑰,畢諾業讚歎地說:「噢,多美呀!不過,薩迪什先生,它們不是你的吧,不是吧?希望我不會因為收下贓物,被警察抓走。」

  薩迪什突然懷疑起來,這兩朵花究竟能不能說是自己的,想了一會兒,他說:「當然不是。這花是我姐姐羅麗妲交給我,叫我送給你的。」

  現在問題搞清楚了。畢諾業向薩迪什告了別,答應下午到他家去。

  畢諾業忘記不了昨天晚上羅麗妲給他吃的苦頭。他很少和別人吵架,從來沒有想到別人會跟他說這樣刺耳的話。起先,他認為羅麗妲只不過是蘇查麗妲的追隨者,但最近,他卻時時刻刻都忘記不了她,就像大象忘不了手持刺棒的主人一樣。他最關心的是千方百計地去討羅麗妲喜歡,好圖個太平。但晚上回家之後,她的那些辛辣的諷嘲又重新一件件地在腦海裡出現,弄得他難以成眠。

  「羅麗妲認為我只不過是戈拉的影子,沒有自己的見解,因此,她看不起我,不過這絕不是事實。」他心裡一邊這樣想,一邊舉出許多理由來反駁這種看法。但這有什麼用呢?羅麗妲從來沒有明確地給他定過任何罪名,從來不給他任何機會來替自己辯護。畢諾業對她的攻擊準備了這麼多的答辯理由,不過沒有機會申述──這就是使他最傷腦筋的地方。更糟糕的是即使他認輸,羅麗妲也沒有一點高興的樣子。這使他十分煩惱,他痛苦地自問:「難道我真的這樣不值一文嗎?」

  因此,他聽到薩迪什說羅麗妲派他來送花,簡直高興極了。他把它們作為羅麗妲願意和解的表示,願意接受他降服的象徵。起先他想把它們帶回家去,後來決定還是先獻到安楠達摩依腳前,把它們聖化一下。

  當天晚上,畢諾業來到帕瑞什先生家的時候,羅麗妲正在聽薩迪什背誦功課。

  畢諾業第一句話就是:「紅色是戰爭的顏色:表示和解的花朵應該是白的。」

  羅麗妲茫然不解地看著他,不明白他說些什麼。畢諾業從披巾底下拿出一束白夾竹挑,送到她面前說:「不管你的玫瑰有多美,它們還是帶著點兒怒氣。我的花兒雖然不能和它們媲美,但它們裹上了謙卑的白色外衣,還是值得你收下的。」

  「你把什麼花說成是我的了?」羅麗妲羞得滿臉通紅地問。

  「難逍是我弄錯了?」畢諾業狼狽不堪地、結結巴巴地說,「薩迪什先生,你給我的花到底是誰的?」

  「怎麼,不是羅麗妲姐姐叫我送去的嗎?」薩迪什委屈地說。

  「她叫你送給誰的?」畢諾業問道。

  「當然是送給你的呀。」

  羅麗妲的臉羞得更紅了,她推了薩迪什一把說:「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蠢的小傻瓜!你不是要用那些花去換畢諾業先生的圖畫嗎?」

  「是呀,不過不是你叫我去送花的嗎?」薩迪什大聲嚷道,他簡直鬧糊塗了。

  羅麗妲明白和薩迪什對吵下去只有使自己愈陷愈深,因為現在畢諾業已經看得很清楚,羅麗妲送了他玫瑰花,可是又不願意讓他知道。

  畢諾業說:「沒關係。就算你沒有送給我玫瑰花好了。不過請你聽我說,我的這些花兒可沒有送錯地方。這是我求和的禮物,讓我們和解吧。」

  羅麗妲把頭一抬,打斷了他的話:「我們什麼時候吵架了?你說和解是什麼意思?」

  「那麼,難道從頭到尾,一切都是幻覺嗎?」畢諾業大聲說,「沒有爭吵,沒有花朵,也談不到和解!看來,我不但把閃光的東西當作金子,而且根本就沒有閃光的東西。關於演戲的建議,難道……?」

  「演戲倒是真的。」羅麗妲打斷他說,「不過誰為這件事吵架了?你怎麼會認為我和別人合謀來騙取你的同意呢?你同意了,我感到滿意,這就完了。不過要是你真的反對參加演出,不管誰對你提出要求,為什麼你要答應呢?」說完她就離開了屋子。

  什麼都顛倒過來了。今天早晨,本來羅麗妲決定向畢諾業認輸,並且要求他不要參加演出了。可是結果卻恰恰相反。

  畢諾業心想,他以前反對過演出,羅麗妲一定認為現在他雖然表面上投降了,但心裡仍然在反對,因而還在生他的氣。羅麗妲對這件事如此認真,使他感到很苦惱,他下定決心,即使開玩笑,也不再提出反對了,而且要全力以赴地去演好他的角色,讓誰也不能責備他漠不關心。

  蘇查麗妲從清早起就一個人坐在臥室裡,努力讀《以基督為榜樣》。今天早晨她沒有做每天要做的事,腦子不時地開小差,書上的字變得模糊起來了。她不願承認自己的弱點,便加倍努力學習,強迫自己把心放在書上。

  有一次,她好像聽見了畢諾業的聲音,她一時衝動,把書放在桌上,站起來想到客廳去。但想到自己對這本書所觸及的問題這樣不感興趣,覺得很不應該,於是便重新拿起書坐了下來,用手把耳朵捂上,生怕聽到什麼聲音,讓自己分心。

  以前畢諾業來作客,戈拉往往也一起來,她禁不住想知道他今天來了沒有。她怕戈拉來,但又擔心他不來。

  她正在心煩意亂的時候,羅麗妲進來了。「怎麼啦,親愛的?」蘇查麗妲看見她的臉色,便大聲問道。

  「沒什麼。」羅麗妲搖著頭回答。「這些時候你一直在哪兒?」蘇查麗妲問。

  「畢諾業先生來了,」羅麗妲說,「我想他要和你談談。」

  蘇查麗妲不敢問羅麗妲有沒有別人和畢諾業一塊兒來。她想,如果有,羅麗妲自己一定會說出來的;不過,她仍然很想知道,最後,終於決定不再約束自己,到客廳去盡地主之誼。她先問羅麗妲:「你也來嗎?」

  「你先走吧,我等一會兒就去。」羅麗妲有些不耐煩地回答。

  蘇查麗妲走進客廳,看見裡邊只有畢諾業和薩迪什,他們正在那兒談天,她說:「爹出去了,不過他一會兒就回來。媽媽帶著拉布雅和麗拉到老師家去學怎樣扮演她們的角色。她留下話,要是你來了,請你等她回來。」

  「你也參加演出嗎?」畢諾處問道。

  「如果每一個人都參加,那麼誰來當觀眾呢?」蘇查麗妲回答。

  平常的時候,畢諾業和蘇查麗妲碰在一起,總有好多話可說,但今天,似乎雙方心裡都有些彆扭事兒,妨礙他們暢談。蘇查麗妲來的時候就已經下定決心,不要像往常那樣拿戈拉作為話題;畢諾業也感到不大好提戈拉,心想,羅麗妲,也許這一家其餘的人也一樣,一直把他當作他朋友的隨從。

  蘇查麗妲和畢諾業胡亂談了幾句,覺得談不下去了,便和薩迪什討論他的剪貼簿的優缺點。她對那些圖畫的排列方法百般挑剔,故意惹他生氣,薩迪什認真起來,尖起嗓子和她爭論。

  這時候,畢諾業鬱鬱不樂地看著桌子上那束被人拒絕了的白夾竹桃,自尊心受到了打擊,心想:「就算是為了禮貌,羅麗妲也應該接受我的這束花呀。」

  突然之間,門外傳來了腳步聲,蘇查麗妲看見哈蘭走進屋,嚇了一大跳,她那吃驚的表情這樣明顯,哈蘭看了她一眼,她的臉就刷地紅了。

  哈蘭一邊坐下,一邊對畢諾業說:「喂,你的戈拉先生今天沒有來嗎?」

  「你問這個幹什麼?」畢諾業對這句多餘的問話很不高興,便反問道:「你找他有事嗎?」

  「看見你而看不見他,倒是少有的事,」哈蘭回答,「所以我要問問。」

  畢諾業感到非常惱火,他怕流露出來,便生硬地說:「他不在加爾各答。」

  「我想是講道去了吧,」咍蘭嘲笑說。

  畢諾業更加生氣了,坐在那裡一聲不響。

  蘇查麗妲默默地離開了屋子。哈蘭立刻站起來跟在後邊,但她走得太快了,追不上,便在後邊喊道:「蘇查麗妲,我要和你說句話。」

  「今天我不舒服,」蘇查麗妲回答,說完便走進她的寢室,把門關上了。

  芭蘿達太太現在回來了,把畢諾業帶到另一間屋子,教他怎麼演那齣戲。過了一會兒,在他回來的時候,發現桌子上的花兒已經不見了。

  羅麗妲沒有參加那天晚上的排演。

  蘇查麗妲呢,一個人在寢室裡一直坐到深夜,腿上放著沒有打開的《以基督為榜樣》,從屋子的一角呆呆地望著漆黑的天空。在她眼前,幻景般出現了一片不知名的、奇妙的景色,她在那兒看到的,在某些方面,和她過去經歷過的一切迥然不同。那邊的燈光,就像黑夜裡的星星珠串,她彷彿置身在一個神祕的、無法描繪的遠方,不由得產生了一種敬畏的感覺。

  「我的生活過得多麼沒有意義呀,」她心裡想,「我一直認為確鑿無疑的事,現在卻變得十分可疑了。我每天做的,似乎都毫無意義。在那個神祕的王國裡,說不定一切知識都會變得完美,一切工作都會變得高尚,人生的真諦也終於會顯示出來。這個奇妙、陌生、可怕的王國,是誰把我帶到它的門前來的呢?我的心兒為什麼這般顫抖?我想前進,我的腿為什麼抬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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