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希姆和他那一房的人都認為薩茜和畢諾業的婚事已經是成為定局的了。薩茜最近變得很害羞,不肯到畢諾業跟前來。至於她的母親拉克什米,畢諾業幾乎連見都見不到她。
拉克什米太太並不是怕羞,但她天生過於拘謹,她的房門總是關得緊緊的,她家裡每一個人都給她管得很嚴,只有丈夫是個例外;不過即使是他,在他妻子的嚴密統治下,也不能隨心所欲,為所欲為──他的朋友圈子和活動範圍也都受到限制。拉克什米牢牢地統治著她那小小的王國,外邊的人想闖進去固然不容易,裡面的人想走出來也同樣困難。家裡她這片領地甚至連戈拉都不受歡迎。
拉克什米太太的這個王國永遠不會因為立法、司法和行政三個部門之間發生內部矛盾而導致分裂,因為她執行自己制定的法律,而且初審和終審都由她一個人判決。摩希姆和外邊打交道時頗有意志堅強的名聲,但他的意志在拉克什米管轄區內無法表現,哪怕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他也作不了主。
拉克什米在簾子後邊觀察畢諾業,並且看中了他。摩希姆從畢諾業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他了,一直只把他當作戈拉的朋友。首先引起他的注意、提出畢諾業有可能成為他們家女婿的,倒是他這位太太。她極力勸她丈夫說,畢諾業有一個最大的優點:他絕不會要嫁妝。
現在,雖然畢諾業住在他們家,但由於戈拉遭到不幸,他情緒低落,無法和他談女兒的婚事,只好瞪著眼睛乾著急。
不過,到了星期天,他們家那位惱火的女主人親自來管這件事了。她把摩希姆從安息日午睡的美夢中吵醒,把他連人帶蒟醬盒子一起趕到畢諾業那邊去,畢諾業正在把班金.昌德拉【註】不久前創辦的《邦加達山》雜誌最近一期的文章讀給安楠達摩依聽。
【註】班金.昌德拉:(一八三八─一八九四),印度小說家,他對後來的孟加拉作家,產生過巨大的影響。
摩希姆在請畢諾業吃過蒟醬之後,就開始把戈拉罵了一通,說他控制不住自己、做下了蠢事;然後屈指計算離他期滿出獄還有多少天。他很自然地──也是很隨便地──提起阿克朗月已經幾乎過去一半;說到這兒,他覺得可以言歸正傳了。
「你聽我說,畢諾業,」他接著說,「你認為阿克朗月不宜舉行婚禮,那真是胡說八道,就像我以前說的,要是你在我們別的規矩和禁忌之外,再加上一本家族曆書,那麼,在我們這個國家裡,就甭想結婚了。」
安楠達摩依看見畢諾業很為難,便出來解圍說:「薩茜還是個小不點兒的時候,畢諾業就認識她了,他實在很難認為她是一個合適的對象,所以才拿阿克朗月來推托。」
「那麼,一開頭他就該坦率地說他不情願呀。」摩希姆說。
「就是自己的思想,一個人也需要一些時間才能認識清楚,」安楠達摩依回答,「不過,摩希姆,你何必這麼著急呢?毫無疑問,新郎是不會沒有的。等戈拉回來──他認識不少適齡的年輕人,一定可以在他們當中給薩茜找一個合適的對象。」
「唔,」摩希姆拉長臉唔了一聲。沉默了一會兒,他突然說,「媽媽,如果您不出來阻撓,畢諾業是絕不會反對這門親事的。」
畢諾業慌慌張張地正要提出抗議,可是安楠達摩依不讓他說話,「你說得倒也對,摩希姆,」她說,「這件事我不能給畢諾業任何鼓勵,他還年輕,一時衝動,可能就會答應下來,可是絕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
這樣,安楠達摩依把摩希姆的怒火引到自己身上,掩護了畢諾業,免得他受摩希姆攻擊。畢諾業對自己的軟弱感到很羞愧。不過摩希姆沒有給畢諾業改口的機會,沒等他表示不願意,就氣沖沖地走出屋子,一邊心裡暗罵:「繼母絕不會有生母那樣的感情。」
安楠達摩依非常清楚摩希姆一定會毫不遲疑地這樣譴責她。她知道按照社會的準則,家裡一切爭吵都會歸罪於繼母。可是她從來沒有根據別人對她的看法來改變自己行為的習慣。從她收養戈拉那天起,她就和風俗習慣決裂了,而且實際上走上了經常要受社會指責的道路。
因為她不得不和別人一起隱瞞了一件事情的真相,經常感到內疚,因而對別人苛刻的批評也就覺得無所謂了。別人罵她是基督徒時,她把戈拉摟在懷裡說:「老天爺知道,管我叫基基徒並不是罵我!」這樣,她逐漸習慣於不理睬她那個社會圈子的清規戒律,只是按照自己的天性行事。因此,不管摩希姆是在嘴上、還是在心裡罵她,都不可能阻止她做她認為應該做的事。
「畢努,」安楠達摩依突然說,「你已經有許多天沒有上帕瑞什先生家裡去了,不是嗎?」
「沒有很多天,媽媽。」畢諾業回答。
「你自從乘船回來的那天去過之後,肯定沒有再去了。」安楠達摩依說。
日子倒真沒幾天,不過畢諾業知道,在那之前,他經常到帕瑞什先生家裡去,那些日子,安楠達摩依很少能看見他。從那個角度來看,他倒是容易承認最近是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沒有去了──對他來說,確實是相當長了。
他從腰布邊抽出一根線,但依然一聲不響。
正在這個時候,僕人進來通報有兩位姑娘來拜訪夫人。畢諾業怕自己礙事,忙站起身來,但他們還在猜測來客是誰的時候,蘇查麗妲和羅麗妲已經走進了屋子,這樣,他就再也沒有機會退出去了。他只好留下來,難為情地默默不語。
兩個姑娘向安楠達摩依行了觸腳禮。羅麗妲沒有特別招呼畢諾業,但蘇查麗妲給他鞠了一躬,道了一聲「你好」,然後轉過身向安楠達摩依作自我介紹:「我們是從帕瑞什先生家來的。」
安楠達摩依親熱地歡迎她們,同時表示:「親愛的姑娘,你們用不著介紹自己。我沒有見過你們,這是事實,可是我覺得咱們早就是一家人了。」她很快就使她們感到像在家裡一樣自由自在。
蘇查麗妲看見畢諾業默默地坐在一邊,想拉他一起談談,便說:「你有一陣子沒有來看我們啦。」
畢諾業回答時看了羅麗妲一眼:「因為我怕濫用你們對我的感情,去得太勤,就會不受歡迎了。」
「難道你不知道感情總是會被人濫用的嗎?」蘇查麗妲笑著說。
「他能不知道嗎?」安楠達摩依說,「如果你們明白他一天到晚怎樣支使我就好了──我給他那些怪念頭弄得一刻也不得安寧。」她慈愛地看著畢諾業。
「老天爺就是用我來考驗祂賜給您的耐性的。」畢諾業反駁說。
聽到這話,蘇查麗妲用胳膊肘輕輕地碰了一下羅麗妲說:「你聽到了沒有,羅麗妲?我懷疑我們是不是也受過考驗,而且被認為沒有耐性。」
安楠達摩依看到羅麗妲沒有反應,便笑著說:「這一次可是畢諾業自己在經受考驗了。你們不知道在他心裡,你們占了多麼重要的位置。每天晚上,他只談你們。只要提到帕瑞什先生的名字,就足以讓他高興了。」安楠達摩依一邊說,一邊看羅麗妲。她盡了最大的努力想裝得自然一些,但一抬起頭,就羞得滿臉通紅。
「你們絕想不到,為了替帕瑞什先生辯護,他和多少人吵過架。」安楠達摩依接著說,「他那些正統印度教的朋友都挖苦他,說他正在變成一個梵教徒,有些人甚至想剝奪他的種姓──親愛的畢努,你用不著這麼難為情,你沒有什麼可羞恥的──你說呢,我的小母親?」
這一次羅麗妲抬起頭來了,不過安楠達摩依轉過臉看著她的時候,她垂下了眼睛。蘇查麗妲替她回答說:「畢諾業先生一直對我們很好,拿我們當朋友──這並不完全因為我們有什麼過人的地方,而是由於他心胸開闊。」
「這我可不能同意。」安楠達摩依笑著說,「畢諾業很小的時候,我就認識他了,這許多年,除了我的戈拉,他沒有交過什麼朋友,甚至和他類似的人,他也合不來。可是自從他認識了你們,就很少看見他了。為了這個,我本來還想找你們去吵架呢,不過現在我知道我也和他完全一樣了──親愛的,你們實在太可愛了。」安楠達摩依說到這裡,便依次摸了摸她們的下巴,然後吻了吻自己的手指頭。
畢諾業愈來愈顯得難為情。蘇查麗妲覺得他很可憐,於是說:「畢諾業先生,我爹和我們一道來了,正在樓下和克里什納達雅爾先生談天呢。」
這樣,給畢諾業一個逃避的機會,讓女士們自己談下去。他走了之後,安楠達摩依接著給兩個姑娘講戈拉和畢諾業之間不尋常的友誼,不久就發現兩個聽眾都聽得入迷了。
對安楠達摩依來說,全世界再沒有比這兩個人更親的了,從他們的童年時代起,她便把一顆母親的愛慕之心整個地獻給他們。她像姑娘們自己塑造濕婆像來膜拜那樣,親手塑造了他們,而他們也把她的愛全部接受下來。
她這兩個偶像的故事,從她自己的嘴裡說出來,顯得那麼甜蜜生動,蘇查麗妲和羅麗妲覺得永遠都聽不夠。他們對戈拉和畢諾業,本來就很關心,但現在彷彿是通過母愛的不可思議的光輝,從一個新的角度來看他們。
羅麗妲認識了安楠達摩依,對縣長的怒火又重新燃燒起來了。但安楠達摩依聽了她的辛辣的評論之後,卻笑著說:「親愛的,戈拉坐牢,我的心情只有神才知道,不過我不能生那個洋大人的氣。我了解戈拉。只要他認為是對的,他就要這樣做,絕不許任何人造的法律來阻撓他。戈拉盡了他的責任。官方也在盡他們的責任。受到損害的人只好耐心忍受。小母親,只要你讀一讀戈拉的信,你就知道他沒有逃避痛苦,也沒有對任何人發孩子脾氣。他已經考慮過一切後果了。」她從箱子裡把仔細收好的戈拉的信拿出來交給蘇查麗妲說:「親愛的,請你把它大聲唸一唸好嗎?我很想再聽一遍。」
唸完了戈拉這封美妙的信之後,有好一會兒,三個人都沒有說話。安楠達摩依擦掉了幾滴眼淚。她流淚,並不單純出於母親的悲傷,同時也是出於母親的喜悅和驕傲。她這個戈拉是一個什麼樣的戈拉呀!他不是一個向縣長屈膝求情的懦夫。他明知坐牢十分艱苦,但仍然承擔了全部責任,難道不是這樣嗎?他沒有為此和任何人吵過架,如果他能毫不畏縮地忍受一切,那麼,他的母親也能這樣。
羅麗妲敬佩地注視著安楠達摩依的臉。在她腦子裡,原已根深蒂固地刻下了梵教家庭的一切偏見。對那些她認為相信正統印度教種種迷信的女人,她一向是不大尊敬的。從她小的時候起,每逢她犯了錯誤,如果芭蘿達太太想特別嚴厲地申斥她,就會說,這種事只有印度教家庭的女孩子才幹得出來,羅麗妲聽了,總會覺得十分丟臉。
安楠達摩依今天的談話,一再使她感到很驚訝。這樣沉著有力,這樣合情合理,這樣洞察秋毫!羅麗妲站在她旁邊,感到十分渺小,因為她意識到自己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她是多麼激動不安呀。她不願和畢諾業講話,甚至不願朝他那邊看一眼。不過現在安楠達摩依平靜、同情的面容給她騷動的心帶來了和平,她和周圍環境的關係也變得簡單自然了。「現在我看見了您,」她大聲說,「我清楚地知道戈爾先生的力量是從什麼地方來的了。」
「我想,」安楠達摩依笑著說,「你對這件事恐怕還不大清楚。如果戈拉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孩子,我自己又能從哪兒得到力量呢?我能這樣平靜地對待他的不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