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殺雞嚇猴子,四十七個不幸的村民,沒有經過正式的審訊,就被關進了監牢。
戈拉離開了縣長,便去找律師。有人告訴他薩科利.哈達爾是當地最能幹的律師之一。戈拉到他家一看,原來是自己的老同學。
「嗨,我敢說這準是戈拉。」他大聲嚷道,「你在這兒幹什麼?」
戈拉說他要向法庭申請保釋戈斯帕拉的犯人。
「誰當保人?」薩科利問。
「當然是我啦。」
「你能保釋四十七個人嗎?」
「如果有法定的保人出來擔保,我願按照規定交納保金。」
「那可要花很多錢吶。」
第二天,他們把一份正式的保釋申請書遞到縣法庭。縣長一見昨天那個衣服和頭巾都布滿塵土的高個子,便粗暴地拒絕接受。於是十四歲的孩子和八十歲的老頭也只好和別的人一起在監牢裡傷心落淚了。
戈拉要求薩科利擔任這個案件的律師,但他說:「你到哪兒去找證人呢?當時在場的人現在全都關在牢裡。除此以外,打傷洋大人以後進行的一連串搜查,早已把那一帶的老百姓嚇壞了。縣長已經開始懷疑有些好鬧事的知識分子在搞陰謀叛亂。要是我表現得過分積極,他甚至連我也會懷疑起來的。英國人在印度辦的報紙一直在抱怨,如果允許印度人過分神氣,那麼住在鄉下的英國人,生命就沒有保障了。與此同時,本地人在他們自己的家鄉,幾乎活不下去了。我知道他們受到的壓迫是極其嚴重的,但有什麼辦法起來反抗呢?」
「沒有辦法?」戈拉喊道,「我們為什麼不能……」
「我看你半點也沒有改變,還是和在學校的時候一模一樣。」薩科利笑著說,「我們沒有辦法,只是因為我們要養活妻子兒女──除非能夠每天給他們弄到點吃的,否則他們就會挨餓。有多少人願意拚著一家子的性命去替別人擔風險呢?特別是在我們的國家裡,每一家人口都少不了。已經擔負起十幾口人生活的人是沒有力量再去照顧十幾口人的。」
「這樣,你就不管這些可憐的人了嗎?」戈拉追問道,「你不能向高等法院上訴,或者……」
「你對情況好像並不了解,」薩科利不耐煩地打斷他說,「受傷的是一個英國人,每一個英國人都和英王同一個血統──傷害一個最最卑微的白種人,也是對大英帝國一個小小的叛亂。我才不去攻擊這個制度,跟縣長發生衝突呢,這是不會有什麼好處的。」
第二天,戈拉決定乘十點三十分的火車去加爾各答,看看能不能在那兒找個律師幫幫忙,但在他到火車站的途中,突然停下來了。
農展會最後的一天原來安排加爾各答板球隊和本地的板球隊進行一場比賽。客隊在練習的時候,有一個隊員腿部被球擊中,受了重傷。球場旁邊有一個大貯水池,兩個學生把受傷的人抬到池邊,把一塊布浸溼,綁在他的腿上。這時不知從什麼地方鑽出一個警察,一邊用不堪入耳的話罵人,一邊揮起警棍朝學生身上亂打。
加爾各答的學生不知道這是一個備用水池,是不准使用的。即使知道,他們也不能受警察無端侮辱。這些人都是棒小夥子,當然要動手還擊。聽到吵鬧聲,又跑來了許多警察,這時戈拉也趕到了。
戈拉和這幫學生很熟,因為他經常帶他們出去比賽。現在看見他們受人欺侮,免不了出來支援。「當心點,」他衝著警察大聲喝道,「不許碰這些孩子!」警察轉過來向戈拉破口大罵,不久雙方就大打出手,人愈聚愈多,不久就來了好幾十個學生。他們受到戈拉的鼓舞,在他的指揮下,很快就把警察打得落花流水。這場戰鬥,旁觀者當然覺得很熱鬧,但不用說,對戈拉可不是一場兒戲。
大約在三四點鐘的時候,畢諾業、哈蘭和姑娘們正在平房裡排演那齣戲,這時,兩個認識畢諾業的學生跑來告訴他,戈拉和幾個孩子已經被捕,現在關在警察局裡,等候縣長明天審判。
戈拉被捕了!這個消息使他們大吃一驚,只有哈蘭除外。畢諾業立刻跑到老同學薩科利.哈達爾那裡,拉著他一起到警察局去。
薩科利建議設法把戈拉保釋出來,但戈拉堅決反對聘請辯護律師,也不肯接受保釋。
「什麼!」薩科利看著畢諾業大聲說,「誰能相信戈拉已經離開學校了?他還是和在學校的時候一樣不通情理。」
「我不能因為碰巧有錢或有朋友便不去坐牢,」戈拉說,「我們的古聖梵典說,主持正義是國王的職責。懲罰罪惡也是他的任務。但如果在這個政府統治下,人們必須花錢才能出獄,必須為那個起碼的權利傾家蕩產,那麼,拿我來說,就絕不會為這種法律花一個派斯。」
「在伊斯蘭國家,為了行賄,你得把腦袋都當掉呢。」薩科利說。
「這是執法者的過錯,與國王無關。即使在今天,不好的法官依然可能受賄。但在目前的制度下,那些不幸的人,不管他是原告還是被告,有罪還是無罪,只要他一上衙門,就得傾家蕩產。此外,如果政府是原告,我這種人是被告,那麼所有的檢查官和律師都會站在帝國政府一邊,沒有一個人替我說一句話,只有聽憑命運擺佈。要是有理就可以打贏官司,那麼何必要設律師為帝國政府辯護呢?反過來,如果這種制度必須有律師代為辯護,那麼為什麼不給對方也提供一個律師呢?這是政府的一種政策,還是與人民為敵的一種策略?」
「你何必這樣激動呢,老夥計?」薩科利笑著說,「文明不是一種廉價的商品。如果人們要求你作細緻的審判,你就得制訂精細的法律;如果制訂了精細的法律,那麼法律就會成為一種職業;既然是職業,就會發生買賣的事情。因此,文明的法庭自然會變成正義交易所,窮人十之八九會受到欺詐。讓我來問問你,如果你是國王,你怎麼辦?」
「假如我制訂了這種非常精細的法律,」戈拉回答,「精細到連高薪的法官都不能明白其中奧妙,那麼不管怎樣,我都會由政府出錢給他們雙方提供最好的律師。而且無論如何,我絕不會自誇比莫臥兒王朝或帕坦王朝的統治者高明,因為我把取得公平審判的一切費用全都讓可憐的臣民來負擔了。」
「啊,我明白了。」薩科利說,「不過,那個幸福的日子還沒有到來,你也不是國王,只不過是一位文明的皇帝法庭上的一個被告,因此,你就得或者出錢,或者找一個免費的律師朋友幫幫忙。除此之外,只剩下一條路,這條路是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
「我不願採取什麼行動,就讓我得到那個壞結果好了。」戈拉強調說,「我要和這個帝國那些窮人共命運。」
畢諾業懇求他理智一些,但戈拉不聽,反而問畢諾業:「你怎麼會到這兒來的?」
畢諾業的臉上稍稍紅了一下,要是戈拉沒有被捕,他也許會用挑戰的腔調敘述到這兒來的原因,不過在目前的情況下,他不可能給他一個直截了當的回答,所以他只是說:「我的事以後再談──現在先談你的事……」
「今天,我是國王的一個客人,」戈拉打斷他說,「有國王親自招待,你們不必擔心。」
畢諾業知道戈拉這個決心是不可能改變的了,所以放棄了聘請律師給他辯護的打算。不過他說:「我知道你不能吃監牢裡的伙食,因此我要在外邊安排人給你送飯。」
「畢諾業,」戈拉不耐煩地說,「你何必費事呢?我不要從外邊送飯。別的犯人吃什麼我就吃什麼。」
畢諾業焦慮不安地回到住處。蘇查麗妲正在她寢室敞開的窗前朝外看,盼著他回來。她把自己關在屋裡,因為她不願和別人談話,也不願和別人在一起。
當她看見畢諾業滿面愁容、心神不安地走過來時,她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但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拿起一本書,走出屋子。羅麗妲坐在寢室的一個角落裡做她一向厭惡的針線活兒;拉布雅和蘇梯爾玩連字遊戲,麗拉在旁邊觀看。哈蘭和芭蘿達太太在討論即將演出的節目。
畢諾業敘述今天早晨戈拉和警察衝突的經過時,蘇查麗妲聽得像著了魔似的,羅麗妲滿臉通紅,放在腿上的東西也掉在地上了。
「你不必著急,畢諾業先生,」芭蘿達太太說,「今天晚上,我一定親自把戈爾默罕先生的事和縣長夫人談談。」
「請千萬不要這樣,」畢諾業懇求說,「要是戈拉知道了,他一輩子都不會原諒我的。」
「可是我們總得想個什麼辦法把他救出來啊。」蘇梯爾說。
畢諾業把他們打算把戈拉保釋出來、而戈拉卻反對聘請律師的經過詳細地告訴了他們。
「真是裝模做樣,愚蠢透頂!」哈蘭聽了,再也忍耐不住,於是嘲諷地說。
到現在為止,羅麗妲不管心裡怎麼想,至少外表上對哈蘭是尊敬的,從不和他爭吵,但她現在卻使勁地搖著頭,大聲說:「這絕不是裝模做樣──戈拉先生做得對。難道派縣長到這兒來是為了欺侮我們,我們還得想辦法自衛才行嗎?難道我們必須付給他們高薪,然後再請律師來保護自己,免遭他們的毒手嗎?如果一定要接受這種審判,倒真不如坐牢的好。」
哈蘭驚奇地望著羅麗妲。他一直把她當做一個小孩兒,從沒想到她已經有了自己的見解。他嚴厲地訓斥她不應該隨便發脾氣:「這種事你懂得什麼?你好像被那些剛從大學出來的年輕人不負責任的胡言亂語搞昏了頭,他們死記硬背了幾本書,可是既沒有修養,又沒有主見!」
接著,他進一步描述昨天傍晚戈拉和縣長見面的情形和事後縣長向他發表的議論。畢諾業第一次聽到戈斯帕拉事件,這使他更加擔心,因為現在他知道縣長是不會輕易放過戈拉的。
哈蘭先生講這件事情的目的絲毫沒有達到,他一直把這事隱瞞起來,用意之惡毒深深地傷了蘇查麗妲的心,現在哈蘭對戈拉這種卑鄙的用心暴露出來了,每一個人都開始看不起他了。
蘇查麗妲從頭到尾一言不發,有時看起來她好像也想起來說幾句話,不過她控制住自己,拿起書,用顫抖的手翻書頁。
羅麗妲挑戰似地說:「我不管哈蘭先生是不是站在縣長一邊。我認為整個事件只能說明戈拉先生心地確實高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