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諾業衝破了最後的一層障礙之後,心裡湧現出一股反抗的新浪潮,他離開戈拉家時,腳步如此輕盈,就像騰雲駕霧一般。他要向所有遇到的人大聲宣布:他終於從長期束縛他的鐐銬中掙扎出來了。
他走到七十八號門口時,剛好帕瑞什先生迎面走來。
「請進,請進!」帕瑞什先生說,「看見你,我很高興,畢諾業先生。」他把他帶進面對大街的一間會客室。屋子裡有一張小桌子,桌子一邊有一把木背椅子,另一邊有兩把藤椅。牆上掛著一幅基督的彩色像,另一面牆掛著凱舒布.昌德拉.森的照片。桌子上整整齊齊地放著一摞報紙,上面用一個鉛鎮紙壓著。牆角那邊放了一個書櫥,上層排列了西阿多.派克【註】的全集。書櫥上面擺著一個地球儀,上面蓋了一塊布。
【註】西阿多.派克(一八一〇─一八六〇〉,美國牧師。他的十四卷集從一八六三到一八七〇年陸續在倫敦出版。
畢諾業坐了下來,但一想起那個人可能從背後那扇門進來,心裡就不由得一陣狂跳。
不過帕瑞什先生說:「蘇查麗妲每逢星期一都要到我朋友家去給他的女兒上課。因為他家有一個和薩迪什同年的男孩,薩迪什也跟他姐姐一塊兒去了。我把他們送到那兒去,剛剛回來。要是我來晚一步,就碰不到你了。」
畢諾業聽了之後,覺得鬆了一口氣,同時也感到一陣失望。不過和帕瑞什先生談天,一點兒也不會感到拘束,畢諾業很快就把自己的身世全都告訴了他:畢諾業是一個孤兒,伯父和伯母住在鄉下照顧田產。他和伯父的兩個兒子一起讀書,後來大兒子在地方法院當上見習辯護律師,二兒子得了傷寒病死了。他伯父原來打算把他培養成為副縣長,但畢諾業無意於此,把他的時間花費在一些無利可圖的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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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談了大約一個鐘點。要是沒有明顯的理由,繼續待下來就不大禮貌了。因此,畢諾業站起來告辭說:「很遺憾,我沒能看見我的朋友薩迪什。請告訴他我來過了。」
「如果你稍等他一會兒,你就會看到他們了,」帕瑞什先生回答,「他們很快就要回來了。」
老先生輕描淡寫地這樣說了一句,畢諾業不好意思就此留下來。如果老先生稍稍堅持一下,他就會留下來了。但帕瑞什先生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不願意強人所難,畢諾業只好向他告辭。帕瑞什先生只說了一句:「要是你願意到這兒來玩,我很願意常常見到你。」
畢諾業並沒有什麼急事要他馬上回家。不錯,他給報紙用英文寫文章,而且大家都讚美他文章的風格,不過近幾天他靜不下心來寫作,一坐在桌子旁邊,就會遐想翩躚,不知想到哪裡去了。因此,說不清為什麼,他竟朝著相反的方向信步走去。
他還沒走幾步,就聽見一個清脆的童音高聲喊道:「畢諾業先生!畢諾業先生!」他抬起頭來,只見薩迪什從一輛出租馬車裡探出身子向他招手,同時還看見一件紗麗和一隻女上衣的白袖子在車子裡閃了一下,另外一個人是誰就不難猜出來了。按照孟加拉的禮節,畢諾業是不能朝車內看的,不過剎那間,薩迪什已經從車上跳了下來,拉著他的手說:「到我們家去,畢諾業先生。」
「我剛從裡面出來。」畢諾業解釋說。
「可是我沒有在家,所以你一定得再進去。」薩迪什堅持說。
畢諾業無法拒絕薩迪什的要求。薩迪什一邊拉著他的俘虜走進屋,一邊大聲嚷道:「爹,我把畢諾業先生又帶回來了。」
老紳士從他的屋子走出來微笑著說:「畢諾業先生,你被一雙鐵手抓住,這回可輕易逃不掉了。薩迪什,去把你姐姐叫來。」畢諾業走進屋子,心裡猛烈地跳動。帕瑞什先生說:「我看得出,你氣都喘不過來了,這個薩迪什,你可真惹他不起。」
薩迪什把他姐姐帶進屋來,畢諾業首先聞到一陣幽香,接著聽到帕瑞什先生說:「拉妲,畢諾業先生來了。你當然記得他。」
畢諾業靦腆地抬起頭來,看見蘇查麗妲向他鞠了一躬,並且在他對面坐下,這一次他沒有忘記還禮。
「記得,」蘇查麗妲說,「畢諾業先生經過這兒,薩迪什一看見他,就跳出馬車把他抓住了。畢諾業先生,也許你正要去辦事──希望他沒有妨礙你。」
畢諾業原不敢奢望蘇查麗妲會給他講話,冷不防吃了一驚,只好連忙回答說:「不,不,我沒有事,他一點兒也沒有妨礙我。」
薩迪什拉了拉他姐姐的衣服說:「把鑰匙給我吧。我要讓畢諾業先生聽聽我們的八音盒。」
蘇查麗妲笑著說:「什麼!已經開始啦?話匣子先生的朋友就甭想得到安寧。開頭總得聽聽八音盒,別的折磨和災難就更不用說了。畢諾業先生,我得警告你:你這位小朋友的無理要求是沒完沒了的。我懷疑你是不是受得了。」
要了他的命,畢諾業也無法說得和蘇查麗妲一樣自然。他發誓不要流露出絲毫害羞的樣子,不過他只能結結巴巴地說出幾句不連貫的話:「不,不……一點也不……請不要……我真的很高興。」
薩迪什從他姐姐手裡接過鑰匙,把八音盒取來。它是一個玻璃盒子,裡面有海浪形的絲墊,墊子上安放著一條模型船。上了發條之後,它就會奏起樂曲來,那條船也隨著樂聲搖擺。薩迪什發光的眼睛看看八音盒,又看看畢諾業的臉──他興奮得幾乎控制不住自己了。
薩迪什就這樣幫助畢諾業度過了害羞的難關,並且漸漸能夠在說話時看著蘇查麗妲的臉了。
過了不久,帕瑞什先生的親生女兒麗拉走進來說:「媽媽請你們全都到樓上陽臺去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