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拉第五七章

  剛才戈拉陷入了沉思──與其說他把蘇查麗妲看成一個特殊的個人,不如說把她看成一個概念。印度婦女以蘇查麗妲的形象出現在他面前,他把她看成袓國千千萬萬個家庭一切美麗、純潔、可愛、善良的象徵。他看見在他母親身旁坐著的那個愛護兒童、服侍病人、安慰受難者、即使是最卑賤的人也會受到她照顧的仁慈的化身,心裡充滿了幸福的感覺。他在她身上看出這麼一股力量,在我們最卑賤的人感到憂傷或不幸的時候,她從來不拋棄我們,也從來不鄙視我們。雖然她有資格受到人們崇拜,可是她卻把自己獻給我們當中即使是最低下的人。在他眼裡,她是用一雙靈巧而又美麗的手在我們所有的工作上蓋上祭品印章的人,又是神親手賜給我們具有無限耐心和無窮威力的愛的不朽禮物。他對自己說:「我們忽略了這種美妙的禮物──我們把它擺在幕後,被一切別的東西遮蔽──還能有比這個更明顯的災難嗎!」他心想,只有女人才配稱為祖國──她坐在百瓣蓮花上面,坐在印度心靈的深處──我們是她的男僕。祖國的種種災難都是對她的侮辱。因為我們對那些侮辱無動於衷,現在我們不得不為我們男子漢感到羞恥了。

  戈拉對自己的想法感到非常吃驚。以前,他從來沒有認識到,只要他不承認印度的婦女,他對印度的看法就多麼不全面。只要他把婦女看得那麼朦朧虛幻,他對祖國盡忠的看法就有多大缺陷。他對盡忠的看法彷彿只有力量而沒有生命,只有肌肉而沒有神經。剎時間,戈拉恍然大悟:我們越排除婦女,在生活中越不重視她們,我們男人就變得越虛弱。

  因此,戈拉對蘇查麗妲說「啊,你來了!」的時候,他的話不僅僅是出於一般的禮貌,它還含有更多的意思;它表達了他新近美妙的發現和歡樂。

  監獄生活給他留下一些痕跡。他看起來沒有以前健康,因為牢裡的伙食這樣難吃,那一個月他實際上等於絕食。他的皮膚失掉了以前的光澤,他臉色蒼白。因為剪短了頭髮,臉也顯得更瘦了。

  看見戈拉這樣消瘦,蘇查麗妲不由得對他產生了一種特殊的敬意,當然其中也摻雜著很深的痛苦。她想彎下身向他行觸腳禮,在她看來,戈拉就像純潔的火焰,它閃爍著耀眼的光芒,不見煙,也看不見燃料。一股摻雜著憐憫和虔敬的柔情在她胸中激盪,使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第一個開口的是安楠達摩依。她說:「現在我才明白,你不在我身邊的這些日子,蘇查麗妲給了我多少安慰,在我認識她之前,我體會不到悲傷裡也有值得讚美的東西,其中之一就是:這個時候我們可以了解很多偉大的、美好的事物。我們悲觀失望,因為我們往往不明白,在憂傷時,神採取了多少種不同的辦法來安慰我們。你也許會有點兒害羞,小母親,不過我不得不當著你的面說一說在那些憂傷的子裡,你給了我多大的安慰。」

  戈拉帶著一副莊嚴、感激的表情看著羞答答的蘇查麗妲;接著他對安楠達摩依說:「媽媽,在您憂傷的時候,她來分擔您的悲哀;現在,在這個快活的日子裡,她又來增加您的歡樂──無私的朋友才有這樣開闊的胸懷。」

  「姐姐,」畢諾業看見她十分害羞,便大聲說,「小偷給人捉住的時候,要受到多方面的懲罰,現在你被他們捉住,只好自食其果了。你能飛到哪兒去呢?我認識你很久了,但是我從來沒有洩露過你的機密,雖然我知道得很清楚,事情瞞不了多久,可是我沒有說過一句話。」

  「你沒有說過一句話,是吧?」安楠達摩依笑著說,「你天生就是一個不愛說話的孩子,是吧?嗨,他從認識你的第一天起,就對你不停地唱讚歌,想讓他停下來都辦不到。」

  「姐姐,你仔細聽聽,」畢諾業嚷道,「我又能欣賞別人的美德,又不會忘恩負義,人證物證,一應俱全!」

  「你現在可是在讚美你自己!」蘇查麗妲大聲說。

  「可是你要我自賣自誇可不容易,」畢諾業不同意地說,「要是你想聽,你得來找我媽媽──你會嚇壞的──就連我自己聽了也會大吃一驚,如果媽媽肯替我寫傳記,我情願年紀輕輕就離開人世。」

  「聽這孩子說的!」安楠達摩依喊道。

  最初的尷尬局面就這樣被打破了。

  臨走的時候,蘇查麗妲對畢諾業說:「你什麼時候來看看我們好嗎?」

  蘇查麗妲請畢諾業到她家作客,卻沒有勇氣邀請戈拉。戈拉不明白其中奧妙,心裡有點難過。畢諾業這樣容易和人相處,無論在什麼場合都能適應,而戈拉卻不能這樣。從前,他並不在意,可是今天,他承認,他的性格裡缺乏這種東西,的確是一個缺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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