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拉從來沒有像跟蘇查麗妲談話那樣跟別人談過。直到現在,他對別人只是發表意見、指示和演說──今天,在蘇查麗妲面前,他把自己整個內心向她表露了。他沉醉在這種自我揭露的歡樂之中,不僅感到自己的力量,而且所有的見解和決心都充滿了感情。他的生活是這樣美滿,彷彿眾神對他的宗教熱誠突然灑下了甘露。
正是在這種歡樂心情的推動下,戈拉才接連好幾天去看蘇查麗妲,絲毫沒有考慮到後果。可是今天,他忽然聽到了哈里摩希妮的話,想起了他曾經無情地嘲笑過畢諾業,並且因為他犯了和自己類似的迷戀女人的過錯而責備他。戈拉看見自己由於愚昧無知竟然落到了同樣的境地,不由得大吃一驚。他像一個熟睡的人在夢中來到了一個從未到過的地方,突然遭到意料不到的打擊,嚇得渾身發抖,拚命掙扎,希望能醒過來。戈拉曾多次講過,世上有許多強大的國家現在已經完全消失了,只有印度,由於克制自己,堅守舊規,才能戰勝多少世紀的敵對勢力,生存下來。他絕不允許有人對這些舊規略為鬆懈。他說,雖然印度別的一切全都被人掠奪乾淨,她的靈魂卻依然在這些一成不變的舊規約束中隱藏了下來,沒有一個殘暴的統治者能夠觸犯她的身體。只要我們一天受著某一個外國的統治,我們就一定要嚴守自己的法規,至於它是好是壞,問題可以留待將來再討論。一個快要淹死的人,抓到一根稻草或者別的可以救命的東西,是不會仔細考慮它是美是醜的,戈拉曾經一再向大家陳述自己的這個想法。今天,他也是這樣想的。當哈坦摩希妮因為他最近的行為責罵他的時候,他的心情就像一匹高貴的大象挨了象奴的刺棒。
戈拉到家的時候,看見摩希姆光著膀子坐在門外一條板凳上抽菸,因為今天是假日,他不上班。他跟著戈拉走進屋子,大聲喊道:「戈拉,我要和你談一談。」
「兄弟,別生氣,」他們在戈拉的屋子坐下之後,摩希姆接著說,「讓我先問你一個問題:你是不是也得了畢諾業那種病了?近來你好像到那邊去得很勤,和她們打得火熱!」
「你不用擔心。」戈拉羞紅著臉說。
「照事態的發展看,這可很難說,」摩希姆說道,「你好像以為這是一件能夠吃的東西,可以毫不費力地吞下去,再平安地回來!不過從你朋友的狼狽相,你可以看得很清楚,香餌裡面有一個鉤子!不,別走!我還沒有談到正題呢。我已經聽說畢諾業決定和梵教人家結親了,我想事先告訴你,從現在起,我們不能再跟
他來往了!」
「這是用不著說的。」戈拉表示同意。
「不過,」摩希姆接著說,「要是媽媽不同意,那就麻煩了。我是有家室的人,因為有家室,就得為兒女的婚事累斷脊梁。除此以外,如果再在我們家裡建立一個梵社的分社,我就只好搬到別處去住了。」
「不,不,用不著搬!」戈拉向他保證說。
「薩茜的婚事總算是定了,」摩希姆說,「不過那位未來的岳父不僅要娶到媳婦,還要拿到比媳婦還重的金子,否則他是不會滿意的──因為他看得很清楚,人類屬於『易腐商品』,黃金卻要耐久得多。他只想舔糖衣,不想吃裡面的藥!他要起東西來臉皮那麼厚,稱他為岳父簡直是貶低了他!我得花上一大筆錢,這是毫無疑問的了,不過他給我上了很好的一課,將來等我兒子娶媳婦就用得上了。現在但願我能夠再生一次,由我父親作中間人,重新安排自己的婚事──你可以相信,我一定會充分享受生為男人的好處。這才叫大丈夫呢!把女方的父親弄得傾家蕩產,難道這是一件小事嗎?不管你說什麼,兄弟,我可不能跟著你白天黑夜地去為印度教社唱讚歌,一提到這事,我的嗓子馬上就啞了。我的薪水加考績只有十四個月──我的老婆費了好長的時間才糾正了先養女兒的錯誤──不過,不管怎麼樣,戈拉,你一定要和所有的朋友聯合起來,盡你們最大的努力,讓印度教社興旺下去,一直到我的兒子長大成親。在那之後,咱們的國家盡可以變成信奉伊斯蘭教、基督教、或隨便什麼教的國家,我才不在乎呢!」
「因此我說,」摩希姆看見戈拉站起來要走,忙接著說,「我們絕不能邀請你的畢諾業來參加薩茜的婚禮,因為如果再惹起更多的麻煩,那就太蠢了。所以從現在起,你就得警告媽媽當心點才好。」
戈拉走進安楠達摩依的房間,發現她戴著眼鏡,坐在桌子旁邊記帳。她看見戈拉便合上帳本,摘下眼鏡說:「你坐下吧。」
「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他一坐下,安楠達摩依便說,「你當然聽到畢諾業就要結婚了。」
「他的伯父為這事很不高興,」安楠達摩依看見戈拉不響,便接著說,「他們家沒有一個人來參加婚禮。婚禮能不能在帕瑞什先生家舉行也沒有把握,所以畢諾業只好自己張羅。我在想,如果能利用我們北邊的那所房子的二樓,那就方便不過了。我們家那所房子,一樓租出去了,可是二樓目前正好空著。」
「那有什麼方便呢?」戈拉問。
「畢諾業結婚,要是我不給他安排,誰來給他安排呢?」安楠達摩依解釋說,「他會遇到很多困難的。可是如果婚禮在那兒舉行,我就可以在這兒料理一切,不會有什麼困難了。」
「媽媽,這可不行。」戈拉果斷地說。
「為什麼不行呢?」安楠達摩依問道,「我已經得到房主的同意了。」
「不,媽媽,婚禮絕不能在那兒舉行,」戈拉不同意地說,「我向您保證。聽我的話吧!」
「為什麼不能?」安楠達摩依問,「畢諾業又不是照梵社的儀式結婚。」
「這些爭論都是沒有意義的,」戈拉反對說,「這樣跟社會爭論毫無用處。畢諾業愛怎麼做,就讓他怎麼做好了,我們不能贊成這種婚姻。加爾各答不缺房子。他自己也有地方住呀。」
安楠達摩依也很清楚加爾各答有得是房子,不過想到所有的親戚朋友都拋棄了畢諾業,他只能像一個不幸的、孤獨的人那樣設法租所房子來成親,這讓她實在不忍心。所以她才決定利用他們家那幾間空房來給畢諾業辦喜事。只要能夠用她自己的房子舉行婚禮,而不遭到社會反對,她就十分滿意了。
「如果你這樣反對,」安楠達摩依嘆了一口氣說,「那麼我想,我們只好從別的地方租一所房子了。可是這對我就會成為一個很大的負擔了。不過,算了,要是我的想法不切實際,再去想它又有什麼用呢?」
「媽媽,您去參加這個婚禮,可不大好。」戈拉不高興地說。
「你在說些什麼呀,戈拉?」安楠達摩依驚訝地說,「要是我不參加我們畢諾業的婚禮,那麼誰去參加呢?我倒想知道。」
「不,絕對不行,媽媽。」戈拉堅持說。
「戈拉,」安楠達摩依說,「你也許不同意畢諾業的見解,不過,那能成為你跟他作對的理由嗎?」
「媽媽,」戈拉有點激動地大聲說,「您這樣說可不對。畢諾業結婚我不能去祝賀,這對我並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別人也許不知道,可是您知道我多麼愛他,不過,媽媽,這不是愛不愛的問題──友誼或仇恨跟它毫無關係。畢諾業做這件事的時候,是知道它會帶來什麼後果的。不是我們離開他,而是他捨棄了我們,所以這個打擊也是他意料之中的。」
「戈拉,」安楠達摩依說,「畢諾業知道你不會參預他的婚事,這是真的。不過他也知道,在他一生中的這個吉祥的日子,我絕不會丟棄他。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畢諾業要是知道我不會給他的新娘子祝福,他是絕不會結婚的。你以為我不了解他嗎?」她一邊說,一邊抹去了一滴眼淚。
戈拉心裡為畢諾業痛苦,不過他還是說:「媽媽,您不能忘記您是社會的一分子,而且受過這個社會的恩惠。」
「戈拉,」安楠達摩依激動地說,「我不是三番五次地告訴過你,我早就和我的社會割斷連繫了嗎?因為這個緣故,社會才這樣恨我,我才對它敬而遠之。」
「媽媽,」戈拉不以為然地說,「您的話比什麼都讓我傷心。」
「我的孩子,」安楠達摩依說,她的淚汪汪的眼睛彷彿把戈拉全身都收了進去,「上天知道我實在沒法不讓你受那種痛苦!」
「那好,」戈拉站起來說,「我告訴您我該怎麼辦。我去找畢諾業,對他說他得想辦法安排自己的婚事,免得您進一步脫離您的社會,要不然他就太不對,太自私了。」
「好吧,」安楠達摩依笑了,「你能做什麼就做什麼吧。你去跟他說,然後我再來看看有什麼結果。」
戈拉走了之後,安楠達摩依出神地坐了很久,然後才慢慢地站了起來,到她丈夫那邊去。
今天是齋戒日,克里什納達雅爾沒有燒飯。他弄到一本印度教宗教著作孟加拉文的新譯本,正坐在鹿皮上專心閱讀。一看見安楠達摩依,他就感到十分不安。不過她客客氣氣地和他保持著一段距離,坐在門口說:「你聽我說,我們的做法很不對勁。」
克里什納達雅爾認為自己已經完全超脫塵世是非,因此用一種漠不關心的態度問道:「什麼不對勁?」
「我們一天也不能再瞞戈拉了,」安楠達摩依解釋說,「情況愈來愈複雜了。」
戈拉提出要行滌罪禮的時候,克里什納達雅爾就想到這個問題,不過後來他一心一意地去修各種各樣的苦行,沒有時間再去想它了。
「薩茜穆克希的婚事已經提出來了,大概在帕爾袞月【註:孟加拉曆十一月,相當於公曆二月、三月之間。】就要舉行婚禮,」安楠達摩依接著說下去,「到現在為止,每逢咱們家舉行什麼儀式,我總是找個藉口把戈拉帶到什麼地方,不過,直到現在,還沒有遇到很重要的儀式。可是薩茜結婚的時候,我們拿他怎麼辦呢,你倒說說看。罪孽一天比一天重了。我一天兩次地向神請求寬恕,請求他讓我承擔一切懲罰。不過我還是一天到晚擔心這事再也瞞不下去了,一旦瞞不下去,就會給戈拉帶來災難。現在我請求你允許我毫無保留地把真相告訴他,讓我承擔命中註定的一切吧。」
因陀羅要他修苦行。這樣來打攪他是什麼意思呀?最近克里什納達雅爾的苦行做得十分嚴格──他一直在練一種幾乎沒有人能練的氣功,並且把食量減得那麼小,不久肚子就要緊貼脊梁骨了。在這種時刻,竟碰到這樣的災難!
「你瘋了嗎?」克里什納達雅爾生氣地嚷起來,「要是你現在說出去,我就得做一些十分難做的解釋──我的養老金毫無疑問就會停發,而且說不定警察還會找上門來。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盡你的力量控制局面吧──就是失敗了,那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罪過。」
克里什納達雅爾已經決定,在他死後,他們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可是在死以前,他只希望他們不要來打攪他。再說,只要對別人的事不聞不問,事情總會過去的。
安楠達摩依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她站起身,在那兒站了一會兒,神情憂鬱地說:「你看不見自己的氣色有多不好嗎?你的身體……」
「身體!」克里什納達雅爾打斷她的話微微一笑地說,因為老婆表現得這樣愚蠢,所以他不耐煩地提高了聲音。他們對這個問題沒有談出一個滿意的結論,克里什納達雅爾又坐在鹿皮上埋頭讀他的書去了。
同時,摩希姆和他的托缽僧坐在外邊的那間屋子裡熱心地討論人類最崇高的目的以及宗教生活方面其他一些深奧的原則。他提出一個問題:有家室的人的靈魂能不能得救。他的態度如此謙虛,如此迫切,彷彿他的一生都要依靠它的答案來決定似的。托缽僧盡力安慰他說,雖然有家室的人靈魂不能得救,可是天堂還是可以進去的。不過這種保證安慰不了摩希姆。他渴望的是靈魂得救。單單上天堂對他有什麼用呢!要是他能滿意地把女兒嫁出去,他就可以專心做托缽僧傳授的功夫,做到靈魂得救了。沒有人可以讓他放棄這個目標!可是嫁女兒談何容易。但願他的師父能夠可憐可憐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