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拉第六十章

  第二天傍晚時分,蘇查麗妲正準備去看帕瑞什先生,僕人進來通報有位紳士來訪。「什麼樣的紳士?」她問道,「是畢諾業先生嗎?」僕人回答說不是畢諾業先生,是一位個子很高、皮膚很白的紳士。蘇查麗妲聽了這話,吃了一驚,吩咐僕人把他請到樓上來。

  那天,蘇查麗妲根本沒有注意自己穿的是什麼衣服,是怎麼打扮的,現在照了照鏡子,對自己的樣子很不滿意。可是換衣服已經來不及了,因此,只好攏了攏頭髮,整了整衣服,就走進了房間。她忘記了桌子上放了幾本戈拉的著作,而戈拉就坐在桌子前邊!那幾本書毫不知羞地躺在他眼前,她既不能把它們拿開,又不能把它們蓋上。

  「姨媽早就想見你了,」蘇查麗妲說,「我去告訴她你來了。」說完,她就離開了屋子,因為她沒有勇氣單獨和戈拉待在一起。

  過了幾分鐘,蘇查麗妲和哈里摩希妮一起來了。

  不久以前,哈里摩希妮已經從畢諾業那裡聽到一些戈拉的生活、見解和虔誠的信仰這方面的故事。中午,有的時候,她還要求蘇查麗妲給她讀戈拉的作品。並不是說她能很清楚地了解書中談到的一切,但至少她知道戈拉是一個嚴格遵守古聖梵典的信徒,他的作品對紀律鬆弛的當代社會提出了嚴厲的批評。至少,這些書對她提供了很大的方便,在她睡午覺的時候給她催眠。她很佩服戈拉,因為在她看來,一個受過英國教育的當代青年能夠這樣堅決地遵守正統印度教教規,再沒有比這個更驚人、更好的事了。當初她在那個梵教人家遇到畢諾業的時候,她很喜歡他。但後來,她漸漸地對他比較熟悉了,尤其是在她有了自己的家之後,畢諾業行為上的一些缺點,就開始讓她不高興了。因為以前,她對他過於信賴,現在就過分地責備他。因此,她更加希望見到戈拉。

  她一看見戈拉,就大吃一驚。這才是一個真正的婆羅門呢!他亮得像祭火!像渾身發光的馬哈德【註:濕婆的另一稱號。】!她對他無比尊敬,當他彎下腰向她行禮的時候,她慌得連連後退。

  「你的事我聽得太多了!」哈里摩希妮激動地說,「可是現在看見你,我真弄不明白別人怎麼會有臉把你關進監牢!」

  「如果是您這樣的人去當縣官,」戈拉笑著說,「那麼監獄只能給蝙蝠和老鼠去做窩了!」

  「不,我的孩子,」哈里摩希妮回答,「世上並不缺小偷和騙子。難道那位縣長眼睛瞎了嗎?只要看一看你的臉,就可以看出你不是一個凡人,是和神一樣的人。難道把人關進監牢,只是為了要把監牢塞滿嗎?老天爺!這算是什麼世道呀?」

  「縣官審案的時候兩眼只盯著法律條文,」戈拉解釋說,「不敢看人的臉,因為他們怕看見神的光輝。要不然,他們判這麼多的人監禁、鞭撻、流放、甚至絞刑,您想他們能吃得下飯或者睡得著覺嗎?」

  「我有空的時候,」哈里摩希妮說,「就讓拉妲臘妮把你的著作讀點兒給我聽。我已經盼了很久,希望有幸聽到你親口跟我講講。我是一個貧窮愚蠢的女人,而且生來命苦──無論對什麼事情,我都弄不明白,也不能一心一意地幹下去,不過我堅信可以從你那裡得到一點智慧!」

  戈拉沒有反駁她,只是謙虛地沉默不語。「你一定得吃點東西再走,」哈里摩希妮接著說,「我已經很久沒能招待一個像你這樣的婆羅門子弟了。今天你只能吃點甜食,不過改天我要請你吃一頓像樣的飯。」

  哈里摩希妮出去拿點心的時候,只剩下蘇查麗妲一個人,不免心裡有點發慌。

  「畢諾業今天來看你了嗎?」戈拉突然問道。

  「是的。」蘇查麗妲回答。

  「自從那天見過他以後,我再也沒有見到他了。」戈拉說,「不過我知道他是為了什麼事情來的。」

  說到這兒,他停了下來,蘇查麗妲也沒有說話。

  「你們想讓畢諾業按照你們梵教的儀式舉行婚禮!」戈拉繼續說,「你覺得這樣做公平嗎?」

  這句話微微地刺了蘇查麗妲一下,她臉上所有羞怯猶豫的神情全都消失了,她注視著戈拉回答說:「你希望我說,照我們梵教的儀式結婚不好,是嗎?」

  「請你相信,」戈拉回答,「我知道你是不會做一件無聊的事的。我期待於你的遠遠超過普通的教派信徒。我可以絕對有把握地說,你不屬於那個階層的人,他們為了增加自己教派的信徒,像苦力一樣工作。我希望你照自己的意思去理解自己,不要小看自己,被別人的意見引入歧途。你必須自己心裡明白,你不僅僅是某一個特殊教派的成員!」

  蘇查麗妲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在辯論上,這時問道:「那麼,你不屬於任何特殊教派嗎?」

  「不,」戈拉回答,「我是一個印度教徒!印度教徒不屬於任何教派。印度教徒是一個民族,而且是這樣一個龐大的民族,它們的民族性不能用任何定義來概括。就像海洋和浪花有所不同,印度教徒和教派成員也有所不同。」

  「那麼,要是你們沒有教派,」蘇查麗妲問道,「為什麼在印度教徒中間,這樣充滿了教派精神?」

  「為什麼一個人挨了打要自衛?」戈拉說,「因為他是活的。石頭就能默默地忍受各種各樣的打擊。」

  「如果,」蘇查麗妲問道,「我認為它是宗教的精華,而印度教徒卻把它當作危險的東西,那麼,我該怎麼辦呢?請你告訴我!」

  「讓我來告訴你,」戈拉說,「如果你認為有責任去給那個被稱為印度教徒的龐大民族一個沉重的打擊,那麼,你就必須嚴肅認真地想一想你本身有沒有錯誤或盲目的地方,有沒有從各種觀點考慮過這個問題。憑自己的習慣和惰性,憑一時的衝動,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教派的信仰是唯一正確的信仰,那是不對的。老鼠在船底打洞的時候,只想到自己的愛好和方便;它看不到自己在這樣大的房子裡啃一個小洞得到的好處比起它給大家帶來的巨大損失簡直是微不足道的。因此,你也該想一想你的所作所為是僅僅為了自己的教派的利益還是為了全人類的利益。你明白全人類是什麼意思嗎?你知道他們的需要有多複雜,他們的性格多麼不同,他們的愛好各式各樣嗎?在人生的道路上,所有的人並不站在同一個場所──有的在山前,有的在海邊,有的在平原邊上;但是沒有一個人能夠站著不動,所有的人都得朝前走。你想把自己教派的權威強加於別人嗎?你想閉上眼睛,想像所有的人全都一樣,生到世上就為了要加入一個被稱為梵社的教派嗎?如果這就是你的想法,那麼你和那些侵略別人的民族又有什麼不同呢?他們仗著自己強大有力,拒不承認民族間的差別對於全人類具有難以估計的價值,他們認為人類最大的幸福是由他們征服一切民族,把這些民族置於他們絕對的統治下,使全世界都受他們的奴役!」

  一瞬間,蘇查麗妲忘記了戈拉是在和她辯論,她的心被他那洪鐘般的聲音裡面那莊嚴美妙的聲調深深感動了。她不覺得他在辯論,只感到他所闡明的真理在她的頭腦裡引起強烈的反應。

  「你們的教社並沒有創造印度千千萬萬的居民,」戈拉接著說,「你們怎麼可以硬說什麼道路對他們最合適,什麼信仰可以滿足他們的饑渴,怎麼樣做能使他們強盛呢?這樣遼闊的印度,你們怎麼能希望把它變成同一個水準呢?你們做這種辦不到的事,遇到障礙,就對國家發脾氣,障礙越多,你們就越憎恨和輕視那些你們本來要為他們效勞的人!可是你們還以為自己在禮拜那位創造了不同的人類並且希望他們繼續保持不同的天神呢。如果你們真的尊敬祂,那麼,為什麼你們不去好好理解祂的命令,為什麼以為自己的才智和自己的教派了不起,不承認祂的旨意呢?」

  戈拉看見蘇查麗妲注意地聽他講話,並不打算和他辯論,心裡不由得充滿了憐憫。他稍稍停了停,再說話的時候,聲調更加溫和了:「也許我的話聽起來很不入耳,不過請不要以為我是一個敵對教派的人,便對我起反感。要是我認為你只是一個敵對教派的代表,我就一句話也不說了。不過看見你那天生的寬闊胸懷,被一個教派狹小的天地所限制,我感到很痛心。」

  「不,不!」蘇查麗妲羞紅了臉大聲說,「你不要管我,只管講下去,我努力去領會你的話。」

  「我沒有多少話要說了,」戈拉說,「用淸醒的頭腦去觀察印度,用虔誠的心去愛她吧。不過如果你把印度人民只當作梵教徒以外的芸芸眾生,你就會產生偏見,就會輕視他們──你只會對他們產生誤解,而不能全面地了解他們。神創造了不同思想、不同行動、不同信仰、不同習慣的人,但他們有一種基本相同的東西,那就是人性。在所有的人身上,都有一種屬於我、屬於整個印度的東西,只要我們能認識它的本質,它就能透過一切微小和不完整的現象,顯示出一種巨大而美妙的本質東西,通過它,世世代代禮拜神靈的奧祕就可以揭穿了。我們將會看到過去多少年代的祭火仍然在灰燼中繼續燃燒,而且毫無疑問,總有一天,那股火焰會超越時間與空間的界限,在全世界點起熊熊烈火。如果有人說印度人在過去的年代裡,一切偉大的言行都不足信,即使是一時的胡思亂想,也是對真理的大不敬,只不過是一種無神論的說法而已!」

  蘇查麗妲一直低著頭注意地聽他講話,可是現在她抬起眼睛問道:「那麼,你說我該怎麼辦呢?」

  「我沒有更多的話要說了,」戈拉回答,「我只補充一點。你必須明白印度教像母親那樣把不同思想、不同意見的人抱在懷裡;換句話說,印度教只把人看成人,不把他看成哪一個教派的成員。它不但尊重聰明的人,也尊重愚蠢的人,不但尊重某一種學識,也尊重各式各樣的學識。基督徒不承認事物的多樣性,他們說,一邊是基督教,另一邊是永久的毀滅,沒有中間道路。因為我們在這些基督徒手下受過教育,我們已經對印度教的多樣性感到羞恥了。我們不明白印度教正是通過這種多樣性去實現全體一致的。在我們能夠擺脫這種基督教學說的漩渦之前,我們很難接受自己印度教的光輝真理!」

  蘇查麗妲不但聽到戈拉說的話,彷彿也看見了他的思想。戈拉用他那沉思默想的眼光看到的遙遠未來的情景通過他的話語對她顯現出來。蘇查麗妲忘掉了羞怯,甚至忘掉了自己,坐在那兒仰望著戈拉熱情的、容光煥發的臉。她在這張臉上看到一股力量,憑著這股力量,世上一切偉大的意圖似乎都神祕地得到了實現。蘇查麗妲聽過自己教社不少聰明博學的人討論真理的各種原則,不過戈拉的話不僅僅是議論,它們簡直是創造。它們聽起來這樣清楚,一下子就同時把你的心靈和肉體統統抓住了。今天,蘇查麗妲看到了帶著雷電霹靂的因陀羅【註:古代印度雅利安人的最高神靈。】了。當他說的那些話以深沉有力的語調撞擊著她的耳膜時,她的心顫抖了,強烈的閃電彷彿時時刻刻都在血管裡跳動。她沒有能力去思索,也看不清她和戈拉的見解在哪些地方有所不同,哪些地方協調一致了。

  這時,薩迪什走了進來,因為他見了戈拉總很害怕,所以盡可能地躲著他,走到姐姐身旁小聲說:「帕努先生來了。」蘇查麗妲嚇了一跳,就像挨了一拳似的,因為現在她很不願意接待他,只要能擺脫這個不受歡迎的人,什麼代價都願意出。她想戈拉一定沒有聽見薩迪什的話,於是站起身,匆匆地走出屋子。她徑直走到樓下,對哈蘭先生說:「請原諒,今天我不便和你交談。」

  「有什麼不便呢?」哈蘭問道。

  「如果明天早晨你去找我父親,」蘇查麗妲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你就可以在那兒見到我。」

  「今天你有客人吧?」哈蘭問。

  「現在我沒有空,」蘇查麗妲同樣迴避了這個問題,「今天很對不起,請你原諒。」

  「不過,」哈蘭固執地說,「我從街上就聽見戈爾默罕先生的聲音了。我想他在這兒吧?」

  這樣直接的問題再也無法迴避了,蘇查麗妲紅著臉說:「不錯,他在這兒。」

  「這太好了,」哈蘭先生大聲說,「我也正要找他說句話。要是你有什麼特別的事,你可以請便,讓我和戈爾默罕先生稍談一談。」沒有得到蘇查麗妲同意,他就跑上樓去。蘇查麗妲隨後走進房間,看都沒有看哈蘭先生一眼便對戈拉說:「我姨媽在給你預備點心,我去看看要不要幫忙。」說完便連忙離開屋子。這時,哈蘭先生擺出一副莊嚴的面孔,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你看起來好像不大舒服似的。」哈蘭先生說。

  「不錯,」戈拉同意地說,「碰巧近來我受到了一些令人不大舒服的待遇。」

  「是這樣,」哈蘭先生回答,聲音軟了下來,「你一定吃了不少苦頭。」

  「並不比原來料想得多。」戈拉諷刺地說。

  「我有一個和畢諾業先生有關的問題想和你談談。」哈蘭先生改變話題說,「我想你知道他準備在星期天加入梵社了吧?」

  「不,我沒有聽說。」戈拉回答。

  「你贊成他這樣做嗎?」哈蘭先生問。

  「畢諾業沒有要求我批准。」戈拉回答。

  「你認為,」哈蘭先生追問道,「畢諾業先生已經有夠強的信仰,可以加入梵社了嗎?」

  「他已經表示願意參加,」戈拉回答,「那麼,這樣的問題就完全是多餘的了。」

  「當我們非常愛某些東西的時候,」哈蘭先生說,「我們就沒有足夠的時間去考慮信什麼,不信什麼了。你是懂得人性的。」

  「我不想和你談人性問題,那沒有什麼用。」戈拉回答。

  「雖然我的見解、我的教社跟你的不一樣,」哈蘭先生說,「我對你還是懷著很大的敬意,而且我知道得很清楚,不管你的信仰是否正確,沒有一種誘惑可以使你動搖。不過……」

  「當然,」戈拉打斷他說,「假如畢諾業連你設法給我保留的小小敬意都得不到,這對他當然是一個莫大的損失!在這個世界上,區別是與非是必要的,可是如果你單憑自己對各種事物的愛好與否來決定它們的相對價值,你當然可以這樣做,不過千萬不要希望別人也接受你的評價。」

  「很好,」哈蘭先生說,「即使這個問題不能解決,那也不會有多大的害處。不過我想問你一個問題。畢諾業想和帕瑞什先生家的人結親,你不打算反對嗎?」

  「哈蘭先生!」戈拉氣紅了臉,大聲喊道,「我怎能和你討論這些和畢諾業有關的事呢?你一直在談人性,至少該能明白畢諾業是我的朋友,不是你的。」

  「我提出這個問題,」哈蘭先生說,「是因為它和梵社有關,否則……」

  「可是我和梵社卻毫不相干,」戈拉不耐煩地大聲說,「你操心的這件事和我有什麼關係呢?」

  談到這裡,蘇查麗妲進來了。哈蘭先生轉過身對她說:「蘇查麗妲,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和你談談。」

  哈蘭先生其實沒有必要說這句話,他故意這樣說,只不過讓戈拉看看他和蘇查麗妲的關係有多親密。不過她偏偏沒有回答,戈拉也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沒有一點點讓哈蘭先生單獨和蘇查麗妲談話的意思。

  「蘇查麗妲,」哈蘭先生重複了一遍,「請你到隔壁房間去,我有話跟你說。」

  蘇查麗妲理都沒有理他,只是看著戈拉說:「你母親好嗎?」

  「我從來沒有聽說過我媽媽有不好的時候!」戈拉笑著說。

  「不錯,」蘇查麗妲點頭說,「我也親眼看見,保持健康,在她來說,是一件多麼容易的事。」

  戈拉立刻想起來,在他坐牢的時候,蘇查麗妲經常去探望安楠達摩依。

  哈蘭先生這時拿起桌子上的一本書,看了看內封上的作者署名,粗粗地看了一兩段。

  蘇查麗妲覺得很難為情,臉都羞紅了。戈拉知道這是他寫的書,不禁微微一笑。

  「戈爾默罕先生,」哈蘭先生問道,「我想這是你青年時代的作品吧?」

  「我現在還是青年呢!」戈拉笑著說,「有些動物的青年時代很快就過去了,另一些動物卻拖得很長。」

  蘇查麗妲站了起來說:「戈爾默罕先生,你的茶點現在一定準備好了!請你到那個房間去好嗎?帕努先生在這兒,姨媽是不會出來的,所以,也許她正在等著你呢。」

  最後一句話是蘇查麗妲專門說給哈蘭先生聽的。她那天已經忍耐多時了,現在至少要還擊一下。

  戈拉站了起來。不肯認輸的哈蘭先生說:「我在這兒等你。」

  「何必在這兒白等呢?」蘇查麗妲說,「現在已經不早了。」

  可是哈蘭先生一動也不動,蘇查麗妲和戈拉走出了房間。

  在這所房子遇到戈拉,又看到戈拉對蘇查麗妲的態度,哈蘭先生的鬥志又高昂起來了。蘇查麗妲能這樣容易擺脫梵社的控制嗎?難道就沒有人能挽救她嗎?這事總得想辦法制止才好!

  哈蘭先生拿了一張信紙給蘇查麗妲寫了一封信。他是一個具有相當堅定信念的人。信念之一就是每逢他用真理的名義去責罵別人,他的激烈的言詞是絕不會收不到一點效果的。他從來沒有想過語言並非一切,實際上還有一個叫做人心的東西。

  戈拉和哈里摩希妮長談之後走進蘇查麗妲的屋裡去拿手杖時,天已經黑了。蘇查麗妲的書桌上點了一盞燈。哈蘭先生已經走了,但桌子上擺了一封寫給蘇查麗妲的信,隨便什麼人走進屋子都不會看不見的。

  一看見那封信,戈拉的心就難過極了,因為他很清楚那封信是誰寫的。他早就知道哈蘭先生對蘇查麗妲提出過一個特殊的要求,但他沒有聽到他的要求遭過任何反對。今天下午薩迪什進來告訴蘇查麗妲哈蘭先生來了時,她顯得很吃驚,匆匆走下樓去,過了一會兒,哈蘭先生陪伴著她上來了,戈拉見了覺得很不是滋味。後來,蘇查麗妲把他帶出去吃點心,把哈蘭先生一個人扔在那裡,雖然在他看來,這好像有點失禮,但他認為這種不禮貌乃是兩個人關係密切的一種表現。現在看到桌子上的信,使他受到了很大的打擊。書信真是一種神祕的東西,因為外邊只寫了名字,一切重要的內容都在裡邊,所以它具有一種特殊的折磨人的力量。

  「我明天再來看你,」戈拉看著蘇查麗妲說。

  「很好。」她垂下眼睛說。

  戈拉正要動身,忽然又停下來大聲說:「你的位置是在印度的太陽系裡──你是屬於我的袓國的──你不能聽信某一顆遊蕩的彗星的謊話捲進真空裡去!在你堅定地站在正確的位置之後,我才能放開你!有人曾使你相信,你站在那個位置,你的宗教就會拋棄你──不過我必須清楚地告訴你,僅僅少數幾個人的見解和言論絕不是你的宗教和真理;你的宗教和真理和你周圍的人千絲萬縷地聯結在一起──如果你想使它保持光輝燦爛、朝氣蓬勃,就不能任意把它連根拔起,種在盆裡;如果你想使它充分發揮作用,你就得坐在祖國人民遠在你出生之前就給你安排好的座位上。你絕不能說:『我和他們毫不相干,他們和我也毫無關係。』要是你這樣說了,你的宗教教義和你的全部力量就會像幻影一樣消失。我可以這樣說,假如你讓自己的見解使你離開神原先送你去的地方,不管你在哪兒,你的見解都絕不會得到勝利。我明天再來。」

  說完了這一番話,他就離開了屋子。他走了好久,屋子裡的空氣好像還在震顫,蘇查麗妲始終像一座雕像,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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