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卢伯屏一九二四年七月二十九日

伯屏老兄:

  手书并继韶书自涿寄来者,照收无误。

  与君培在会泉山炮台所照小影,已洗出;以思作小词题其上,词未作出,故片亦未寄呈耳。谅之。

  接得屏兄自直馆来书,谓焦、孔云云。屏兄意我必有一篇大文写出寄京。其实事乃大谬不然。弟仅在与继韶函中写了一句:“屏兄想已回涿了。”屏兄此次,自涿赐书,竟问我:“果为环境所变,和平了吗?”或亦甚讶弟之漠然无所动于中也!

  噫!伤哉!老顾之飞扬跋扈,意气横飞,固犹昔耳。兄所谓“和平”者,非也;乃“寂寞”耳。试登峰上,四顾苍茫,大海修古,老天无语,万木静止,群蝉乱嘶:兄试闭目思之,此何境也?他人或能于此中觅得“和平”耳,老顾讵能与之同日而语者?老顾乃遍体鳞伤,饱尝世故之人也。昔陶令固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句,见称于世者。然其作《咏荆轲诗》,则曰:“饮饯易水上,四座列群英。”又曰:“其人虽已殁,千载有馀情!”以馨香淡远之陶令,乃不能忘情于荆轲;况小弟之去陶令万里者哉!?善哉继韶之言曰:“不平过了以后的鸣,正好把不平十分鸣出来。”吾其放开喉咙一鸣乎?!

  然而近中实不能鸣也。每当君培与二陈高谈艺术文学时,我便感觉得无限的寂寞与凄凉。炜谟据我看来,譬如美玉在璞,精金未炼,实具有一种古朴真纯之象。至于翔鹤君,则虚矫而恃气,外有所馀,其中不足,天真既凿,人事未通,我畏之甚,亦厌之甚。每当他入我室中与君培握手昵谈时,我便卧床上,读中国古书,或急趋出,看办公室中人下象棋。翔鹤又常呼君培为小孩子——近中不知何故又中止——我实不平。君培之天真洋溢,真富有小孩之情趣,乃正是其过人处。老于世故之人,正宜对之自愧,方且敬爱之不暇,乌肯直呼之而嘲弄之乎?!

  我愈念杕生不止。杕生之言曰:“我最不喜欢给朋友介绍朋友;因为两个人都与我合式,他们两个不见得合式。”善哉!善哉!我,君培之友也;翔鹤,亦君培之友也。若翔鹤者,我不愿见之,我畏之甚,我厌之甚也。

  近中他又好自称“老”了,于是打酒来喝。其实喝酒则喝酒耳,何必以“老”做幌子?李太白日日在醉乡,未尝日日言“老”也。一日他对我说:“老顾的现在,怕就是我的将来。”这也许吧!然而老顾的现在,也是千锤百炼出来的,此境不易到也!

  我因此竟不大与君培谈些正经的,白白住在一个屋里。一半天我想要搬住一个闲屋子,自己锁了门,在里面睡两天安生觉再说。近日不知何故,屋子里人愈多了,愈觉得寂寞。独处一室,倒很安适。其实自己在一个屋子里,也未必能见得用功或作文。不过他人在我屋中时,我便觉得他们是妨害我的作业。

  昨夜与次箫谈及我兄赴曹事,次箫亦深以为然。并谓曹州人极诚恳,若做事的人肯拿出十二分气力办事,他们一定很欢迎而且崇拜。我兄试听之,此不与我兄正合式乎?去,去!勿复犹豫也!

  继韶定的那条路——诗、小说里去吃饭,心理学做玩意儿,教育学、教授法去骗大洋钱——是我大半已经走过的。继韶若走,我自然不反对。

  此间史地教员已聘定李子刚——亦北高毕业,曾在女中做事,兄尚忆其人否?所云为泉亭代谋一节,自属不可能。其实在南则在南耳,何必亟亟于北归,在南固有在南之苦楚,然北归后亦有北归之烦恼也。

  拙作须誊清再奉寄。

  此候夏祺!

弟随敬复 七月廿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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