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别的办法!村子就像一栋房屋,若有小偷拿走一根栋梁,另外一个人就会抓走屋椽,第三个人又拿走墙上的一根圆木头,不久房屋一定倒塌,压死里面住的人!那你们看看,我们之中若有人随意偷东西、杀人、做各种坏事,行为淫荡,这个村庄会有什么结果?我告诉你们,那就不是村庄,而是每一位正直人物的耻辱了!人人都会远远避开它,听人提到它就在胸前画十字。是的,我说上帝的惩罚迟早要降临到这种村庄,跟《圣经》里的罪恶之城一样!是的,它会倒塌,压垮我们大家,因为我们都有罪,行恶和容许罪恶滋长的人都有罪。《圣经》怎么说来着?‘你的手若冒犯了你,砍断它;你的眼睛若犯罪,挖出来丢给狗吃。’而且,我告诉你们,雅歌娜比瘟疫更坏,比鼠疫更坏,她播下是非的种子,违犯上苍的戒律,害我们遭受上帝可怕的处罚。趁现在还来得及,把她赶出去,她恶贯满盈,算账的日子到了!”他像公牛般怒吼,脸色发紫,眼珠子暴凸。
“是的,是的!时候到了!我们民众有赏罚的权力!把她赶出村外!”他们愈来愈激动,齐声大嚷。
乔治等人也发表意见,但是没有人肯听,风琴师太太正在叙述亚涅克的事情,社区长太太也向大家倾诉她的委屈,其他的人帮腔助阵,整个酒店闹作一团。
只有安提克不说话。他站在吧台边,绷着脸,咬着牙,脸色发白,内心很痛苦。有时候他恨不得抓起一个板凳,把尖叫的暴民打成肉酱,踩在脚底:他觉得这些人太可恨了!但是他努力自制,一杯接一杯喝酒,在地上吐痰,低声咒骂。
过了一会儿,普洛什卡叫他的名字,大声说话给全体民众听:“我们一致主张把雅歌娜赶出村外;来,安提克,说说你对这件事的看法。”
民众鸦雀无声,每一双眼睛都盯着他瞧:他们认定他会反对他们。然而,他深深吸一口气,缩一缩肩膀,朗声说:
“我与社区共同生活,跟社区一条心。你们要驱逐她,请便;你们要褒奖她,请便——对我都一样。”
他推开民众,离开酒店,看都不看任何人一眼。
他们继续辩论了很久,直闹到凌晨,最后决定把她赶出去。
很少人袒护她;袒护她的人都被民众喝止了。只有马修大胆诅咒,大发脾气痛骂全村,最后踏出酒店,求安提克救雅歌娜。
黎明时分,他问道:“你知不知道大家作了什么决定?”他脸色白得像死人,全身发抖。
“我知道。法律和习俗站在他们那一边。”安提克一面在井边洗脸,一面答道。
“滚它的这种法律!全是风琴师夫妇捣鬼……我们岂能忍受这种不公正的行为?她有什么过失?他们的指控全是谎言!主啊!他们该把她当野狗赶出村外吗?”
“那你想抗拒全民大会啰?”
“听你的口气,你站在他们那一边!”马修厉声责备说。
“我不站在任何一边。她在我心目中等于一块石头。”
“噢,安提克,救救她!想想办法,拜托!我会发疯——发疯!想想看:她要怎么办?她能去哪里?……啊,这些流氓,这些狗养的,这些豺狼!……我要动斧头砍人,一个都不放过!”
“我决不帮你。他们已经决定了:一个人对抗大家有什么用呢?没有用的!”
“啊哈!——你怀恨她!”马修勃然大怒。
“怀恨不怀恨,跟别人不相干!”安提克冷冷回答,然后倚着井盖,茫茫然凝视虚空。他对雅歌娜的热情压抑在心底却没有减退,此刻在心中沸腾,夹着辛酸的醋意:害他摇摇摆摆,像疾风中呻吟的大树。
他看看四周。马修已经走了。村子在他眼中成了陌生的地点——非常可恨,非常嘈杂。
这个难忘的日子,天气也有点怪,有点不正常。肿胀的日轮在天上白惨惨的,暑气空前窒闷,天空罩着低悬而可怕的蒸气,疾风不时一阵又一阵吹来;灰尘像密密的螺纹圈。暴风雨快要来了,远处林木茂密的地平线有一条条闪光。
众人的骚乱达到高潮。他们疯也似的跑来跑去,几乎每一家都有人咆哮,女人在水车池边打架,犬吠声不绝于耳。几乎没有人下田。牛群被撇在家里,在牛舍哞哞叫。神父天一亮就走了,那天也没有弥撒。每个人心底的不安一分一秒逐渐加强。安提克看村民聚在风琴师家四周,就扛着一把镰刀到森林边的田地去。风势阻挠了他的工作,吹得谷物摇摇摆摆,更吹进他的眼睛,但是他立定脚跟,拼命收割,静静听远处的动静。
“说不定他们此刻已经动手了!”这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他的心像铁锤咚咚响。愤怒袭上心头。他挺挺胸,想要抛下镰刀,跑去救雅歌娜,后来又及时克制自己。
“凡是行恶的人必须接受惩罚!也罢!也罢!”
黑麦在他膝盖四周生出一道道涟漪,像汹涌的湖浪,狂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吹干了他脸上的汗珠。他几乎什么都看不见,精神上他站在雅歌娜身边——只有手臂专心工作,训练有素的肌肉凭本能干活儿,猛挥镰刀,割下一行一行的黑麦!
不过,有一次一阵又响又长的尖叫声由村子那边随风飘过来!
他把镰刀扔在地上,坐在巨墙般耸立在四周的麦田里。身子趴在地上紧贴着不起来,努力自制,虽然眼睛凝视丽卜卡村,虽然一颗心吓得大叫,虽然从头到脚抖个不停,意志却没有软化。
“万事必须遵循一定的方向,必须如此!我们犁田以便播种,播种以便收割,碰到任何阻碍,就把它当野草拔掉!”内心有一个冷醋而古老的声音如是说——是谁的声音?……不是大地和生民的心声吗?
他仍有点不服气,但是现在比较愿意听从了。
“正是。人人都有权自卫,防避豺狼……人人如此!”
几丝最后的遗憾,几丝徒劳的想法仍像刺人的疾风包围着他,催他起而行动。
但是他站起来,磨磨镰刀,在胸前画个十字,在手上吐吐口水——着手苦干,一行一行砍收,刀刃在空中飞舞,四周成熟的麦墙随镰刀飒飒作响。
此时在村子里,吓人的审判和惩罚时刻来临了。那边发生的情况简直难以描写。全丽卜卡宛如发高烧,精神错乱,村民简直疯狂了。生性较理智的人留在室内或逃到田间。其他的人聚集在水塘岸,被怨恨迷醉(我们可以这么说),还没找雅歌娜报仇,倒先用恶毒的话对骂,发泄满腔的怒火……
过了一会儿,全体民众像起泡的奔流,向多明尼克大妈家走去。社区长太太和亚涅克的母亲打前锋,愤怒和咆哮的暴民跟着她们走。
他们像暴风雨冲进屋。多明尼克大妈挡着通路——霎时被踩倒。安德鲁跳上去救她,也立即倒地。最后马修站在内室门口,拼命阻挡他们,尽管他用力挥棒打人,不到半分钟就倒在墙边不省人事,头破血流。
雅歌娜关在凹室中,闩好并锁好房门。他们将门撞开,她背对着墙站立,既不抵抗也不叫嚷。脸色白得像死尸,眼睛瞪得好大,她全身发抖,期待死亡。
一百只手伸出去抓她,充满恨意,她像一株连根倒地的灌木,被人拉开,拖进围院中。
“把她绑起来,免得她溜走。”社区长太太下令说。
路边停着一辆为她预备的板车,里面装满猪粪,车具上套了两头黑牛。他们把她扔在粪堆上绑好,不容她抵抗,然后,在震耳欲袭的骚乱中——哄笑,臭骂,诅咒,句句像致命的匕首——游行队伍出发了。
车子停在教堂前面,柯齐尔大妈吼道:
“在这儿剥光她的衣服,在门廊上鞭打!”
另外一个人尖叫说:“是的,她这种人通常都在教堂外面吃皮鞭。”
“打得她头破血流!”
但是安布罗斯闩住教堂坟场的大门,手持神父的长枪站在入口附近,他们停下来的时候,他对他们大吼:
“谁最先闯进来—一我就开枪打他!……我把他当野狗宰掉!”他看来好凶险,好可怕,随时会开枪,他们忍下来,转往白杨路。
他们匆匆往前赶,暴风雨就要来了。天空更阴沉,高高的白杨树在疾风中摇摆,他们脚下扬起一团团遮天蔽日的尘埃,远处雷声隆隆。
他们叫道:“快一点儿,彼德,快一点儿!”他们不太自在,一直看天空,现在嗓音减弱了,由于路中央沙土很厚,他们走旁边;只偶尔有一两个最尖刻的仇人走近板车大叫说:
“你这猪猡!你这娼妇!去找阿兵哥!你,你这浑身瘟疮的妓女!”
别人都不愿意驾车,由波瑞纳家的佣人彼德来驾。他走在旁边,拼命打母牛,趁没有人注意的时候,对她说了几句怜惜的话:
“不远了……你总有复仇雪耻的一天,现在耐心忍受吧!”
雅歌娜被人绑在粪床上,四肢受伤流血,丢脸丢一辈子,身价贬至最低,可怜极了,听不见也感受不到身边的情形,但是瘀伤的面颊挂着两行热泪。有时候胸口鼓涨,似乎想大叫一声——却始终没叫出口,闷在心里化为石头。
他们大声说:“快一点儿,彼德,快一点儿!”一直催他,焦躁感略微缓和了他们的疯劲儿,他们现在小跑步,来到丽卜卡村界的土丘附近。
到了这儿,他们拖出板车的一边,放松板子,把她跟猪粪一起弹出去,像扔一堆讨厌的垃圾。砰的一声巨响,她仰跌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社区长太太上前踢她,嘘道:“你再回我们这边,我们就放狗赶你走!”又捡起一块硬如石头的泥巴,狠狠打她说:“这是回报你让我儿女受的委屈!”
另外一个人接着打她:“这是回报你给丽卜卡村带来的耻辱!”“愿你永远毁灭!”
“愿你不得埋在圣山土里!”
“死于饥饿和口渴!”
他们一面骂,一面用土块、石头和一把把泥沙来打她。她躺着一动也不动,仰望头上摇摆的树枝。
天黑了,开始下大雨。
彼德拖拖拉拉,说要“整理一下板车”,于是民众不等他,成群结队回来,心情很沮丧,闷声不响。回程的半路上,他们碰见多明尼克大妈浑身血迹,衣服破破烂烂,一面哭一面用拐杖探路走。她发觉错肩而过的是谁,用可怕的嗓音尖叫说:
“牛疫、瘟疫、火灾和洪水——愿这些灾祸不放过你们!”
听了这些话,他们低着头,惊惶逃走。
这是一场大暴风雨。天空呈猪肝色,灰尘化为可怕的云烟;白杨树飒飒作响,连根部都摇摇晃晃;狂风怒号,与麦子缠斗,闹嚷嚷奔向颤动和呢喃的森林。纠结的一大块一大块雹云,颜色像黏岩和铜板,零零落落挂在头上,被亮得出奇的雷霆劈开,冰雹稀稀疏疏打着树叶和树枝。
这种情况延续了一整天,难得间歇,后来黄昏降临,接着是漆黑、凉快、清爽的夏夜。
第二天天气棒极了,天空万里无云,大地布满露珠。
现在丽卜卡村一切都恢复往常的样子。太阳一升上地平线,村民仿佛商量过似的,全部下田收割,田间小径和大马路车声隆隆。
弥撒钟由教堂传来,每个人站在田里静静听,距离最近的人甚至听得见微弱的风琴声。有人跪下来做晨祷;有人虔诚地叹息,借此找到苦干的精神和力量;至少人人都在胸前画个十字……然后兴致勃勃地做工。
仪式进行一整天:最辛苦、不眠不休、最有收获的工作礼拜式。几乎没有人留在家里。家家门户大开,连小孩、老人和病人都下田了;连看门狗都挣脱绳索,冲到收割的地方。
没有人偷懒,没有人站着看邻居的作物——全体弯腰面向田畦,孜孜不倦地苦干,眉毛挂着汗珠。
惟有多明尼克大妈的田地尚未收割——似乎被人遗忘了。谷子一粒粒掉在地上,麦穗因干旱而枯萎:没有人下田,过路的人偏开脑袋,不忍看那副荒凉的样子。不止一个人心生同情,默默看邻居一眼;然后更努力工作。他们没时间呆站着打量废墟和浩劫的场面。
收割工作正干得起劲:一天又一天,全是最苦的差事,大家干得很快活。
天气一直很棒,最后他们将割下的谷子捆成麦束,在田地上摆成八束八束的小堆,乘便运回丽卜卡村。每一块田地,每一个巷道都有沉重的货车隆隆开动,驶到村子的每一座谷仓。金色的积谷沿路面和庭院流出来落在打谷场上。有一两根麦茎甚至在水塘上飘,或者挂在路边的树上摇摆,黄髯拂拂——整个乡间满是茅草和新谷的气味。
不少打谷场的连枷已经砰砰响了,村民急着将谷物化成面包。外面广大的残株地上,很多白鹅正在捡剩余的麦穗,有几群牛羊在那儿吃草。那边生了几堆火;姑娘们整天唱歌谈笑,夹着呼喊和车声,使村民晒黑的面孔显得更亮更有精神。
黑麦没割完,高地的燕麦又等着收割了,你几乎看得见大麦迅速成熟,小麦一天天呈金红色。没有时间休息,甚至没时间悠悠闲闲吃饭,他们都疲倦万分,很多人三餐吃到一半就睡着了,不过,他们傍晚回家后,丽卜卡村洋溢着谈笑、音乐和歌声。
是的,收割前的苦日子已经过去了,谷仓满满的,积粮很多,每个人无论贫富都抬头挺胸,对前途和他渴望已久的快乐时光充满自信。
一个金色的收割日,他们正在砍收大麦时,牵一条带路狗的瞎眼老“化缘叟”经过丽卜卡村。天气热得要命,但是他不肯休息,急着赶在波德菜西农场。他四肢抽筋,拖着大肚子前进,非常辛苦,只能慢慢走,伸长了脖子,注意听每一个声音。他偶尔停在收割的人旁边,“赞美上帝”,请他们吸鼻烟,若有一枚硬币落在他手上,他就咕噜咕噜念几句祈祷文,以漫不经心的口吻打听雅歌娜的消息和村中的事务。
不过,第一个问题他探到的情报很少,他们不情愿回答,说出心中的想法。
到了波德莱西的十字架附近,他恰好碰见马修在不远的地方砍斫铁匠筑风车用的木料。
“请带我到西蒙家。”‘化缘叟’拄着丁字杖,蹒蹒跚跚上前请求他。
“你在那边不会太愉快,那儿只有哭声和哀愁!”马修答道。
“雅歌娜还病着?听说她的脑袋有问题。”
“没那回事。不过她一直躺在床上,几乎已忘了世间的一切。看她的样子,铁石心肠都会难过……噢,人真是可怕的动物!”
“是啊,这样损害一个基督徒的心智……听说她母亲打算控告全丽卜卡村。”
“她不可能胜诉。事情是全民大会决定的:他们没有超越权限。”
“唉,群众的怒火真可怕!”“化缘叟”说着,打了一个寒噤。
马修大发脾气。“可怕,不错;却也糊涂、恶毒和不公平透顶!”
他带老头到西蒙家,自己先进屋。只待一分钟就出来了,悄悄擦眼泪。
娜丝特卡在屋檐下纺纱。“化缘叟”在她身边坐下来,拿出一个蓝色的圆瓶子。
“看着,你每天用这瓶圣水洒雅歌娜三次,并揉揉她的头顶,过一星期,受创的痕迹就会消失。是普奇洛夫的修女给我的。”
“愿上帝酬赏你!事隔两个礼拜,她还躺着不省人事。只偶尔作势要逃到某·个地方……哭哭啼啼……叫着亚涅克的名字。”
“多明尼克大妈,她好吧?”
“她也像死人,只是经常坐在雅歌娜床边。啊,她活不长了!”
“这么多生命被毁掉,噢,主啊!西蒙呢?”
“目前他经常在卜丽卡村。现在他得照顾两个农场,工作的负担很重。”
她在老头手上塞了一枚五科培的硬币,他不肯收。
“我拿这瓶东西给她,是自己乐意的……另外我会在‘天主变貌坛’为她祷告!她心肠素来很好,很少人像她这么关心穷人!”
“真的,她心肠很好……否则她也许不必吃这么多苦头。”
丽卜卡村传来奉告祈祷钟的钟响,咔哒咔哒的车辆声,镰刀在磨石上的声音以及遥远的短歌。薄暮在西天呈金黄色,房屋、田野和树林的轮廓渐渐模糊。
“化缘叟”拄着丁字杖站起来,赶开村犬,弄好头陀袋,出发时说:
“亲爱的同胞,愿上帝与你们同在。”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