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圣经说得好,他根本没死掉。”
“看哪,他远离大地,正站在天国乐园门口,敲门嚷着要进去,最后圣彼德问他:
‘你是谁,你有什么事?’”
“‘我是丽卜卡村的波瑞纳,我祈求上帝垂怜……’”
“‘什么!你的乡亲们折磨你,害你活不下去?’”
“马西亚斯说,‘我一五一十告诉你,圣彼德,你先将门打开一半,让我承受上帝的一点温暖,我住在世上,全身冷冰冰的。’”
“于是圣彼德半开大门,却不放他进去,只说:
‘现在跟我说实话,说谎的人在这儿是骗不了人的——好灵魂,大胆说话,说你为什么离开人间。’”
“马西亚斯跪在地上,他听见天使唱歌,小钟铃响了,跟抬圣体的弥撒差不多,遂含泪说道:
‘我说实话,跟告解时一样。看哪!我不能再逗留世间。那边的人彼此像豺狼,纠纷时起,互相倾轧,并犯下天主不容的罪恶。’”
“‘圣彼德啊,他们不是人,是疯狗……看哪,他们实在太坏了,坏事我一时说不完……’
‘村民不再听话,不再正直,不再慈悲!弟弟对抗哥哥,子女对抗父亲,妻子对抗丈夫,仆人对抗主人。他们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不敬重高龄,不敬重地位尊严,甚至不敬重神父的身份。’
‘恶灵统治了每一户人家,在他的管辖下,淫乱、酗酒和怨毒的情况一天比一天盛行。’
‘坏人由坏人骑乘,由坏人驱赶:全都是坏人!’
‘到处看到诈欺、舞弊、残酷的压迫和许多窃案!你一放下手里的东西,他们马上抢走!’‘他们会在你最好的草地上放牧牲口,或践踏青草。’
‘你只要有一小片土地,他们就抢过去,种自己的东西!’
‘只要有一只鸡跑出你的菜园:他们立即抓走!’
‘他们整天暴饮伏特加酒,犯不洁的罪孽,冷落了上帝的仪式。他们是异教徒,谋杀基督的凶手,他们的同谋犹太人比他们敬畏上帝,比他们正直几十倍。’”
“圣彼德打断他的话:‘噢,你们丽卜卡教区是这个样子!…
“‘别的地方也许好不了多少,但是没有一个地方比那儿更糟。’”
“于是圣彼德拼命打手,眼睛炯炯发亮。他向大地伸出拳头说:
‘丽卜卡村民,你们这样吗?比德国人更可恶,更不信神?你们有好田地、肥沃的土壤、牧场和草地,还有分内的林地,你们竟这样自卑自贬?噢,你们是坏人,吃太饱了!我一定要向天主报告你们的恶行,他会对你们严厉一点!’”
“马西亚斯是好人,拼命为乡亲求情,但是圣彼德生气了,顿足大叫说:
‘别替他们说话,他们是歹徒,全部都是!我告诉你一句话:让这些叛徒的子孙在三星期内忏悔……否则我要重罚他们,给他们饥荒、火灾和疾病,让恶棍永远记得!’”
神父继续用不留情的口吻说教,说出上苍对他们的不满,效果很强,全体会众突然流下悔悟的热泪,捶胸忏悔。
转瞬间,他又谈到死者,指出他是为大家而死的。最后他求大家和睦相处,避免犯罪,因为没有人知道下一次轮到谁站在上帝的审判椅前面。
连大地主都在擦眼泪。
葬礼结束后,神父跟他走了。棺材砰的一声放进墓穴,沙土盖上去,发出空洞的隆隆声,哭声四起,大家哀泣成一团,心情再硬的人也为之软化。
幼姿卡大声哭,玛格达、汉卡和所有的远亲或近亲,甚至没有亲戚关系的人都哭了。雅歌娜的尖叫声更响亮,她觉得仿佛心被一样东西扯碎了,疯也似的大哭大嚷。
有人在一边咕哝道:“是的,是的!她现在嗷嗷叫,可是以前她对她丈夫玩什么鬼把戏!”
普洛什卡大妈揉揉眼睛说:
“她装给他们看,免得被赶出家门。”
“她以为他们是傻瓜,那么容易上当?”风琴师太太评论道。
雅歌娜根本不理他们。她躺在沙丘上痛哭,觉得隆隆做声的泥土仿佛倒在她自己身上,丧钟仿佛为她响,民众哀悼的仿佛就是她。
村民渐渐解散,有人一面走,一面停下来跪拜已死的亲人,有人怀着凄凉的思绪在坟墓四周徘徊,也有人看见汉卡和铁匠邀人去吃传统的丧宴,就四处流连不走。
坟墓的地面已经捣平了,上面立了一根十字架,村民三三两两陪丧家回去,低声安慰他们,并不时流下眼泪。
家里已准备招待他们,桌椅沿着墙壁摆好,客人坐下来,主人拿出面包和伏特加酒来待客。
他们起先默默喝酒,撕一点面包来吃。风琴师念恰当的祈祷文,大家为死者唱祈祷歌,中间停顿一下,由铁匠巡回敬酒,雅固丝坦卡献上更多面包。
女人跟汉卡待在另一个套房,喝茶吃甜糕,由风琴师太太领头唱歌,曲调悲凉凄切,惹得果园四周的母鸡咯咯叫。客人就这样吃呀,喝呀,为死者流泪,为他的灵魂唱虔诚的颂歌,以配合这种场面和死者的身份。
汉卡不吝惜食物和美酒,大大方方请他们分享。中午很多人准备告辞,主人端出一碟牛奶煮的“克鲁斯基”,接着是烤肉加卷心菜和豌豆。
波乐斯劳斯的太太低声说:“别人连婚礼都没有这么好的菜。”
“对,不过他留给他们好多遗产!”
“一定还有不少现金。”
“铁匠说屋里有一笔钱——不知怎么失踪了。”
“是的,他发牢骚,其实他很清楚藏在什么地方。”
风琴师这时候有点醉了,拿着酒杯站起来,用夸大的言辞和一大堆拉丁文引旬来赞美已故的波瑞纳,大家虽然听不太懂,却大哭特哭,跟听一篇难懂的布道文一样。
噪音加大,脸色通红,酒杯优美地哐哐响,有人一手拿酒杯,一手搂着邻居的脖子,可怜兮兮说酒话,结结巴巴的。有人想唱这种场合该用的悲调,但是别人理都不理他们。每个人转向他喜欢的同伴,亲密聊天,一再举杯敬酒。
惟有安布罗斯那天有点反常。他见酒就喝,也许比别人喝得更多,但是现在他闷坐一角,揉眼睛猛叹气。
有人想逗他开心。
他吼道:“别逗我,我没有心情。我马上要死了。要死了!只有狗为我哀嚎!也许有个老太婆为我敲一口破锅。”他哭哭啼啼地说。
“是的,马西亚斯出生受洗,我在场,他第一次结婚,我闹过,而且曾埋葬他的父亲。噢,那天我记得好清楚!噢,主啊!我曾经将多少人放进坟墓,为他们敲丧钟。现在轮到我走了!”
他突然站起来,到屋外的果园去。事后怀特克说他老人家曾在屋后哭了很久。
但他不是多愁多虑的人,而且,薄暮将届的时候,神父和大地主意外来访。
神父安慰孤儿,拍拍孩子们的脑袋,喝了一点幼姿卡为他泡的茶,大地主跟许多人说话,并接过铁匠拿给他的酒杯,敬他们大家,又对汉卡说:
“若有谁为马西亚斯遗憾,当然是我啰。他如果还在世,我也许会跟丽卜卡村民达成协议。”他环顾大家,大声加上一句,“说不定我会答应你们的一切要求。但是我要跟谁妥协呢?我不可能和官厅委员扯上关系,你们之中现在没有人能代表丽卜卡村。”
他们专心听,掂量他的每一句话。
他继续说了一会儿,并提出几个问题,但是效果还不如跟墙壁说话呢。没有人起意答腔,或者张开嘴巴。
他们只是点头,抓脑袋,面面相觑……最后,他看自己冲不破怀疑的障碍,就跟神父出去,全体访客送他到大门口。
事后他们才表示惊疑和困惑。
“哇!哇!大地主老爷亲自参加农夫的葬礼!”
“他在讨好我们,因此他一定有所求。”普洛什卡说。
克伦巴替他说话:“为什么他不能以朋友的身份来呢?”
“你岁数这么大,智慧却没有增长。贵族大地主什么时候以朋友的身份来找过农夫?说说什么时候!”
“既然他想跟我们协商,背后一定有鬼。”
“只是他比我们更急罢了。”
“我们可以拖!”席科拉醉醺醺说。
“你大概可以,我们大家不见得!”社区长的弟弟气冲冲地大嚷。
他们开始吵架,人人各有主张。
“让他交出木材和林地,我们才商量。”
“我们根本用不着这样。当局会宣判,一切都依法变成我们的。”
“母狗!让他去讨饭,他活该!”
“因为犹太债主缠着他不放,看哪,他哭哭啼啼来向我们农夫求援了!”
“以前他只会叫道:‘你这农夫!滚开,否则当心我的马鞭!’”
这时候一个醉鬼嚷道:“别信赖他,我告诉你们,他那帮人只是想害我们这些农夫。”
铁匠叫道:“农民们,听我的话——精明的话!大地主若想立协约,无论如何要答应,尽量谋取实利,俗语说:别上柳树去摘梨子。”
乔治热心附议。
“这是真话!你们大家跟我到酒店,好好讨论这件事。”
不一会儿,他们都离开丧宅,白鹅和牲口由野地回来,不停地鸣叫,欢送他们,还有许多牧人吹着长笛回家。
他们吵吵闹闹向前走,不止一个人失声怪叫,发泄酒醉饭饱的快乐,并一路吹牛。
此时波瑞纳家打扫干净,静悄悄,阴沉沉,有点可怕。
雅歌娜在自己房间瞎忙,像鸟儿在笼中猛拍翅膀,她看别人都伤心得发愣,就默默走出去,一句话也没跟他们说。
于是屋里静得像坟墓。晚餐吃完了,晚上的家务也做完了,他们都想睡觉,但是没有人愿意离开大房间。他们坐在火炉前面,望着将熄的木头,怯生生注意每一音。外面很静,只偶有飒飒的风声,树叶沙沙响,篱笆吱吱嘎嘎晃,玻璃窗不时叮叮咚咚。拉帕问或低吼一两下,吓得耸起背后的长毛,接着寂静又无止尽袭来。
他们坐着,恐惧愈来愈深,不止一个人在胸前画十字,口诵祈祷文,牙齿格格作响。大家都确定有某一样东西挪动,在上面的楼阁走来走去,使屋椽吱嘎响,摸索房门,经过窗前还探头偷看,枝枝拉门闩,并用沉重的脚步绕行整间房子。
突然间,马厩传来一阵长嘶。拉帕拼命叫,猛撞房门,幼姿卡忍不住悲呼道:“是爹!噢,天哪!是爹!”惊吓的泪水流个不停。
雅固丝坦卡三度伸出手指,正正经经说:
“别哭。哭会害灵魂在世上逗留更久,你等于阻止他安心离去。开门让游魂飞到主耶稣的乐园。愿他远走,永得安宁!”
他们一把推开房门,不一会儿四周便寂静如死了。泪眼恐惧地环顾四周,拉帕在角落里东闻西闻,不时哼一声,仿佛对谁……对一个大家看不见的人……摇尾乞怜。他们更强烈感觉死者的灵魂在身边的某一个地方游荡。
最后汉卡想起“黄昏圣歌”,就用发颤和沙哑的嗓门唱道:
“我们今天的一切作为,
噢,主啊,我们是在你脚下……”
其他的人真心跟着唱,觉得放心不少。
2
这是一个理想的夏日。
大约早晨10点钟左右,太阳挂在东方和南方之间,温度愈来愈高。丽卜卡村钟楼的几口钟大声齐鸣。
最响亮的一口名叫“彼德”,它放开喉咙大喊,像喝醉的农夫,由马路这一边晃到那一边,以低沉地吼声告诉全世界他多么快活。
第二口钟稍微小一点,安布罗斯说它名叫“保罗”,发出的旋律比较活泼,也比较高亢,又长又吵,简直乐疯了,像春天坠入情网的姑娘,跑到田野,冲过黑麦田,对春风、对大地、对晴朗的天空和自己喜悦的心灵,诚心诚意唱歌。
第三口钟名叫“席娜卡”,宣布弥撒开始了,钟声如小鸟,尽量用匆忙又含糊的叮当声压过另外两口钟,硬是不成功。
三口钟同时奏响,构成一支壮观的乐队——一个像低音簧,一个像颤抖小提琴,一个像尖尖的铙钹,奏出的音乐在耳中听来很庄严,很讨人喜欢。
今天是地方节庆的日子——圣彼德和圣保罗纪念日——它们才这么高高兴兴呼唤教民。
在眩人的阳光和炙人的暑气中,小贩自黎明就在教堂前的大广场搭起凉棚,下面摆出桌子和柜台。
愉快的钟声刚传到乡野,各种车辆已隆隆开进村内,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车辆掀起的尘埃,以及一大群一大群步行者。马路、巷子和田埂布满女人的红衣服和男人的白头巾外套。
铜钟仍射出音符,向太阳高唱它们的颂歌和祈祷文:
“主啊!——主啊!——主啊,怜悯我们!”
“圣母!——圣母!——最神圣的圣母!”
“噢,上帝,对你——我对你哭——我大声哭!”
家家户户都点缀着绿叶,在这个庄严的特殊纪念日,全村看来有一种提升心灵,叫人狂喜的气氛。
每一条通衢大道很快就挤满行人、马匹和车辆。车上的旅人环顾四周的场面,又惊又喜,大自然把这儿装点得美极了,正好迎接这个大节日。
全乡野花泛滥。每一条小径都有大量的白色、金色和紫色鲜花。燕草和萱花由麦田一角伸出香喷喷的脑袋,野风信子和矢车菊遍布每一块田间。以前有水的洼洞如今长出好多“勿忘我”,使小溪谷像天空掉下来的蓝斑。野豌豆一望无际,金凤花和蒲公英数也数不清,还有蒺蕖和苜蓿的紫花,雏菊和甘菊——以及无数只有上帝知道名字的野花,为上帝一个人开放。一股甜香由田地升起,宛如神父在教堂为圣体烧香!
新客闻到这一切花香,心旷神怡,不过仍匆匆赶路,猛挥鞭子,因为天气实在太热了,简直叫人受不了。
不久,丽卜卡村挤满了人,甚至挤到森林边。
凡是有一小片阴影的地方,就有人停车卸马具,至于教堂前的广场,简直水泄不通。
塘边有好多女人来洗风尘仆仆的双脚,穿上鞋子,以便体体面面上教堂。成年的农夫互相问候,年轻的一代——小伙子和姑娘们——一起走过摊子,眼神充满渴望,或者密密、麻麻挤在筒风琴演奏者身边,那人的乐器上坐着一个海外来的小怪兽,身披红衣,口鼻有点像德国老人,很活泼,蹦蹦跳跳表演滑稽戏,大家都捧腹大笑。
筒风琴奏出的音乐很轻松,观众几乎忍不住在原地跳舞。不过伴奏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曲调:就是“化缘叟”乞食的赞美歌,他们由教堂门廊到墓地牌坊间坐成两列,墓门那边另外坐了一个人—一一位由狗带路的瞎子。他唱得最起劲,一字一句拖得最慢最长。
大弥撒的信号响了,民众像洪水冲向教堂,里面霎时挤满了人——挤得人肋骨仿佛要断了。实在挤得可怕,甚至有人吵嘴。大多数的民众得留在外面的墙边或树下。
好几位神父从附近的教区赶来。他们立即在树下搭的告解室中坐好,开始听民众忏悔赎罪。
天气闷热可怕,风停了,但是民众耐心聚在告解室四周或挤在教堂墓地,想找地方消暑,硬是找不到。
汉卡跟幼姿卡赶来,弥撒刚开始。想走到教堂门口都不可能,于是她们站在艳阳下离坟场围墙不远的地方。
风琴声宣告大弥撒正在进行。大家跪在地上或坐在草地上虔诚祈祷。现在是晌午时分,静止的空气热得吓人。天空像白热的灶砖挂在头顶,刺得人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脚下的地面和四周的墙壁也发出炽热的强光,可怜民众跪着一动也不动,简直不能呼吸——似乎被太阳无情的光热给烤干了。
里面传出风琴声,夹着喋喋的祈祷,圣坛上不时有幽远的人声传来,或者小铃叮叮当当,不然就是风琴师嘶哑地大唱特唱。然后大熔炉静默了好久,薰香由教堂门口飘出来,在跪拜者头颅四周织出泛蓝的芬芳彩带。
不过,在灼热的大白天,彩衣遍布的广场和教堂墓地有如一个大花园。他们真的像鲜花——这些匍匐在天主跟前,躲在艳阳的纱网下,被四周沉默的气氛所掩盖的善男信女!
连“化缘叟”都不再强讨东西。偶尔有一位从催眠状态中醒来,说声“万福玛利亚”,略微提高嗓门要求赈济。
现在暑气几乎比得上一场火灾:田地和果园似乎随时会化成白色的大火。
静默感也比先前更叫人昏昏欲睡,有人直点头,跪着睡着了,有人退开,一定是去喝水,井桨声吱吱嘎嘎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