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他有诚意!但是我丈夫说他恨丽卜卡村,不肯替我们办事……”说到这儿,玛格达突然住口,因为她对自己的小孩更感兴趣,罗赫想向她打听更多的消息,却问不出结果。
他兴致勃勃地说:“柯齐尔大妈什么时候去看他?”
“马上去,晌午一过就走。”
“好,她可以散散步,吸一点新鲜的空气,这是惟一的收获。”
她没答腔。这时候,一般公认智力有问题的大地主兄弟亚瑟克先生由马路走进围墙里,黄髯拂拂,眼神迷离,低着头,照例口含烟斗,小提琴夹在腋下。罗赫出去迎接他。他们一定很熟,两个人一起走,坐在水车池岸边的石头上,长谈一番,直到下午才分手。但是罗赫回到门廊上,心情烦乱又郁闷。
白利特沙老头说:“那位绅士变得好瘦,我几乎不认得他了。”
“那你以前认识他啰?”罗赫看看铁匠太太,压低了嗓门说。
“当然认得……他以前是风流小子……是的,对女孩子很随便……听说佛拉庄没有一位姑娘逃出他的手掌心。啊,我记得他骑的马好漂亮——他真是浪子——是,是,我记得清清楚楚。”老头子唠唠叨叨说。
“他现在为此而忏悔。我说,热烈忏悔——你不是本村最老的人吗?”
“不,安布罗斯一定更老,我有记忆的时候,他就是老头子了。”
铁匠太太插嘴说:“他自己说死神漏掉了他。”
“不,骷髅夫人从来不漏掉谁,但是她把他撇在最后,要他忏悔。因为他全无悔意。”
白利特沙老头沉默了好久,才说:“我记得当年丽卜卡村的农庄不超过十五个。”他犹豫不决伸手去碰罗赫的鼻烟盒,罗赫马上拿给他说:
“现在农庄有四十个。”
“田地得一分再分。无论收成好不好,人民一定愈来愈穷。你不能使田地扩大。再过几年,我们生存的地方一定不够。”
铁匠太太说:“事实上,我们现在已经够窘迫了。”
“是啊,等我们的儿子结婚,留给他们小孩的田地一个人不会超过一英亩。”
罗赫说:“所以他们得到外地去。”
“他们在那边干什么?他们能捕西北风,空手抓着它吗?”
他有点懊丧说:“但是,有些德国移民买下了史露匹亚大地主的田地,如今正在耕作呢,每一笔七十英亩。”
“我也听说了。但是德国人有钱又懂得多,他们跟犹太人做生意,靠别人的痛苦获利。就算那些土地被我们这种空手的农夫拿到了,也不可能播种三次,丽卜卡村的空间不足。而那个人——咦,他有无垠的田地摆着没人耕!”他手臂一挥,指着磨坊那边的贵族领地,土地直达森林边,黑黝黝种着羽扁豆。
他继续说,“那些土地跟我们的田地相连,可以分成三十块。但是大地主不肯卖:这么有钱的人不在乎钞票。”
铁匠太太插嘴说:“有钱?他?他缺钱用,就像泥鱼缺泥土。咦,他被迫跟农夫借贷。现在犹太人正催讨他用森林当抵押品所借支的钱,森林他又无法变卖。他拖欠税金,员工的薪水未付——他们还没收到新年该领的实物。他欠每个人的债。如今政府规定他未得农民同意,不准砍树,他怎么筹钱还债呢?他当佛拉庄的主人当不了多久了!听说他正在找买主。”说到这儿,她猝然打住,罗赫想引她再说一点,硬是白费功夫。她用几句普普通通的话敷衍他,很快就带小家伙走了。
白利特沙老头暗想,“她丈夫一定告诉她不少事情,但是她不敢说……真的,丽卜卡村隔邻的土地很肥,草地的效能也不错,即便如此……”他继续沉思,眼睛盯着森林边的田野和贵族领地的农舍——这时候罗赫看见柯齐尔大妈跟别的女人正在水塘附近,便匆匆走过去找她。
白利特沙老头思忖道:“现在我们击败了大地主。农民正该尽量利用我们的优势——当然——我们也许会再建一个村庄,田地够多,愿意耕地的人手也够多——”但是外孙们跑到马路上去了,他的沉思终于被打断。
晚祷钟响了。
太阳慢慢向森林滚落,路面和水车池上的影子逐渐拉长。一切都静悄悄的,远处有一辆车子喀哒喀哒响,偶尔有小鸟在树丛间呼叫。
一些女人由城里回来,人人都跑去听她们带回来的音讯。
晚祷之后,神父立即驾车去佛拉庄,安布罗斯说是去参加贵族领地的宴会,风琴师带全家人去看磨坊主,他儿子亚涅克盛装陪在母亲旁边,一路和菜园栏杆后面偷看他的小姑娘打招呼。
黄昏过得很慢,落日余晖使半面天空布满血红的火光,像燃烧的木头七零八落,水面呈深红色,玻璃窗红光闪闪,此时更多车辆由城里回来,屋前的噪音愈来愈响了。
虽然汉卡还没回来,她家门前却也很热闹。一群年纪和幼姿卡相若的小女孩来找她,像雀鸟围着她吱吱喳喳,并嘲笑“颠三倒四”亚斯叶克,幼姿卡拿出那天家里的好东西来请客。
娜丝特卡比她们年纪大多了,由她当孩子王。她嘲笑亚斯叶克,他虽然呆头呆脑,却玩玩闹闹摆架子。当时他站在大家前面,身穿一件崭新的短上衣,歪戴一顶尖形帽微笑着叉腰说:
“你们都得尊敬我——我,村中惟一的男子汉!”
“不见得,有些跟你差不多的人正在看牛呢!”一位女孩说。
“或者正在擦娃娃的鼻涕!”另外一个人大声说。
亚斯叶克毫不惊慌,傲然答道,
“你们这些黄毛丫头——还是看鹅童——不合我的胃口!”
“咦,这家伙去年还在看牛,现在要装大男人了!”
“他躲一头公牛,跑得太快,裤子都掉了!”
“去吧,娶犹太人家的女佣玛格达,她跟你最相配。”
“她当犹太娃儿的保姆,也会替你擦鼻涕!”
有人更刻薄地说:“不然就娶老爱嘉莎,陪她去讨饭。”
他反驳说:“噢,我只要派人向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位求婚,她会每星期五吃斋吃一辈子,为她的好运感谢上苍!”
娜丝特卡说:“但是,你娘会让你娶谁呢?家里需要你洗盘子。”
“你别激我!否则我去娶玛丽·巴尔瑟瑞克!”
“好,请便,去找她,她会用扫帚接待你——说不定更严重——”
“去吧——不过路上当心别掉了东西!”娜丝特卡说着,笑一笑,轻轻扯他的短裤,说真格的,他的衣服和裤子都太大了。
“以前是他祖父穿的!”
笑话和嘲讽密如冰雹,围着他打转。他笑得跟别人一样开心,伸手搂住娜丝特卡的纤腰。有位姑娘伸出脚板,他趴倒在地上,她们一再推他,他站不起来。
幼姿卡拔刀相助说:“姑娘们,别捉弄他!你们怎么能这样?”并扶他起来。他虽然愚笨,却是地主农夫的儿子,又是她母亲这头的亲戚。
接着她们跟他玩瞎子游戏,他的眼睛当然被蒙起来,他拼命抓,硬是逮不到一个女孩子。她们在他身旁飞奔,敏捷如燕,笑闹声愈来愈响。
暮色降临了,游戏达到高潮,院子里突然传出许多家禽的叫声。幼姿卡立即跑过去,发现怀特克在外屋里,背后藏一样东西,小古尔巴斯的黄头发在一具犁田机上方露出来。
怀特克心慌意乱说:“没什么,幼姿卡,没什么!”
“你弄死一只母鸡,我看见好多羽毛!”
“不,不!我只是从一只公鸡的尾巴拔了几根羽毛,要做玩具鸟用的。不过,幼姿卡,不是我们的公鸡!噢,不是!小古尔巴斯抓来这边给我的。”
“给我看!”她厉声命令道。
他把一只羽毛快拔光的公鸡放在她跟前,它的样子好可怜喔。
她说:“确实不是我们的。”其实她无法确定。
“现在给我看你的妙玩具!”
于是怀特克拿出一只刚完成的假公鸡,是木头做的,浑身敷上面糊,插上羽毛,看起来栩栩如生,棍子上有真头和嘴巴。
公鸡安在一块红漆板子上,再以巧妙的手法和一辆小车子相连,怀特克一拉车杠,公鸡立即跳舞和鼓翼,小古尔巴斯学公鸡喔喔啼,母鹳都格格相应。
幼姿卡蹲下来慈祥着艺术的奇迹。
“主啊,咦,我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奇巧的东西!”
“不错吧!呃,幼姿卡?我做得很棒,呃?”他充满自豪地说。
“完全是你设计出来的?”
她简直惊呆了。
“是的,全是我自己做的,幼姿卡!这位颜德瑞克只抓只活公鸡给我。是的,全是我自己做的!”
“天哪,天哪!它的动作真像活鸡!只是木头而已。——怀特克,拿给各位姑娘看!她们都会惊叹极了!给她们看嘛,怀特克!”
“噢,不。我们明天要做‘黛恩格斯游行’,到时候她们自然会看到。我还得在四周架栏杆来保护它。”
“那你照料好母牛,到我们大房间来做嘛。那边比较亮。”
“我会的,不过我得先到村子里办一件事情。”
她回到屋里,客人结束游戏,现在要解散回家了。天色已黑,民舍和天空亮光点点,晚风由田地吹来。
除了汉卡,每个人都由城里回来了。
幼姿卡准备了一顿丰富的晚餐:酸味甜菜汤加腊肠片,马铃薯加了很多炸咸肉。她将餐点端上桌,罗赫已经等着了,小家伙哭哭啼啼,雅歌娜不止一次地进来看。这时候怀特克不声不响溜进屋,立即坐在热腾腾的盘子前面。他满面通红,吃得很少,牙齿喀哒喀哒打战,双手直打哆嗦,晚餐没吃完,他就开溜了。
幼姿卡想不通怎么回事,后来在猪栏外碰见他,由食槽里拿出一点渣滓,并厉声盘问他。
他想隐瞒真相,用谎话敷衍她一段时间,最后还是说了实话。
“噢,我到神父家把我的鹳鸟抢回来了!”
“老天!没人看见你?”
“没有。神父不在家,看门的狗正在吃东西,我的鹳鸟就站在门廊上。马西克看见了,跑来通知我。我用彼德的头巾外套紧紧裹着它,怕它啄我,把它带去藏在……某一个地方!——不过,我的幼姿卡,我的金姑娘!千万别泄露半个字。过几个礼拜,我再带它回家,你会看见它在门廊前面大步走来走去,谁也不知道是同一只。只是你千万别出卖我!”
“出卖你?我可会做过这种事?……不过你的勇气叫我吃惊——老天爷!”
“我只是夺回我自己的财产。我说过永远不给他。看,我又抓回来啦。我费心训练,让别人享受,岂有此理!是的,真的!”他吹着口哨跑出去。
他马上回来,陪小家伙坐在炉边,打算完成他的创作品。
屋里变得安静又乏味。雅歌娜到她那一边去了,罗赫跟白利特沙老头坐在外面,老头好想睡觉。
罗赫对他说:“回家去吧,亚瑟克先生等着跟你谈话。”
“亚瑟克先生……等我?”他结结巴巴,惊骇得睡意全消。“要跟我说话?好,好!”他匆匆跑开了。
罗赫留在原地,喃喃祈祷,望着深不可测的夜空,天上繁星闪烁,月亮出来了——尖尖的半圆形嵌在黑暗的天空。
住家的灯火一一熄灭,像熟睡的眼睛紧闭着。万籁俱寂,只有树叶沙沙响,夹着远处潺潺的溪声。惟有磨坊主家的窗户灯火辉煌,屋里的人一直玩到深夜。
波瑞纳家也静悄悄的,人人都去休息,灯火吹灭了,只有火炉上的锅子四周有将熄的余烬,蟋蟀在看不见的地方啾啾叫,罗赫坐在外面等汉卡。将近午夜时分,马蹄滴嗒滴嗒走上磨坊边的桥面,俄式马车隆隆开进村子。
汉卡很沮丧,闷声不响,等她吃过晚餐,彼德到马厩去了,罗赫才大胆问她见过丈夫没有。
“探望了一下午。他身体和精神很不错,叫我问候你……我也看到别的小伙子。他们会被开释,但是没有人知道哪一天?我还见了安提克的辩护律师……”
不过,有一件事像石头压在她心底,她隐瞒不说,一直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最后突然崩溃了,掩面痛哭,泪珠由指缝间流下来。
他说:“我明天早上来,你需要休息。你激动过度,对你不好。”
她脱口而出:“噢!我若能死掉,结束这种痛苦就好了!”
他低头告退,没说什么。
汉卡立即躺在孩子们身边,虽然很累,却睡不着。啊!安提克简直把她当作纠缠不清的恶犬。他胃口甚佳,吃下福佑大餐,收下几卢布,没问她钱是怎么来的,甚至没说他为妻子旅途劳顿而抱歉!
她一五一十说出她在农场上的作为,他听了没赞美半句,苛责倒不止一次。接着他问起全村的人——就是忘了他自己的孩子!她怀着忠诚的爱心去看他,热烈渴望他的爱抚。她不是他的妻室,他小孩的母亲吗?但是他没有爱抚她,没有吻她,甚至不问起她的健康状态。他像陌生人,也把她当做陌生人。最后,她痛心得说不出话来,泪如泉涌,他大叫说:“你大老远来,就是为了对我哭哭啼啼吗?”噢!那一刻太痛苦了!……她为他做一切苦工,一切远超过她力气的劳务,忍受多少辛酸,居然落得这个结果!什么都没得到,没有一句亲热的话,连旬安慰都没有!
“噢,基督啊!对我发发慈悲吧,我实在受不了啦!”她苦哼着,把脸用力贴在枕头上,免得吵醒小孩,她躺在那儿伤心,哭泣,满腔屈辱和不平。
后来她从未在他面前或别人面前吐露心声,只是现在她终于发泄满腹的绝望感,流下世间最辛酸的眼泪。
第二天早晨——复活节的礼拜一——天气更好,乡村更沐浴着雾水、蔚蓝的雾环、阳光和喜气。鸟儿的歌声更洪亮,暖风吹过树梢,弄得树叶喃喃作声,像一篇安详的祈祷文。那天大家也起得早一点,敞开门窗,到外面去端详上帝的世界——端详青翠的果园,端详绿意盎然,钻石遍野,沐浴在阳光下的浩瀚风光;端详秋天犁过的田,风中摇摆的茶色嫩叶,像西风逗弄的水波一直绵亘到村舍边。
男孩子拿着水枪跑来跑去,一面叫“斯密格斯”,一面互相喷水,弄得彼此湿淋淋,不然就躲在水塘四周的大树后面,不但用水喷行人,谁只要探头看门外,他们就喷你一身,很多家的屋门湿漉漉的,到处是水坑。
小伙子跑上每条路和围墙四周,笑笑闹闹追赶受害者,目标对准小姑娘,她们跟男孩子一样喜欢这个游戏,拿水桶往他们身上倒,在果园问闪避他们,由于其中有不少成年的姑娘,她们很快就占上风,拼命击退男孩子。“颠三倒四”亚斯叶克用灭火的蛇管来攻击娜丝特卡,结果被巴尔瑟瑞克家的女孩子追到了,从头湿到脚,最后还被扔进水塘。
他发火了,咽不下女孩子打败男人的耻辱,叫波瑞纳家的长工彼德来帮忙。两个人埋伏专攻娜丝特卡,紧紧抓住她,拖到井边,用水淋得她哇哇大叫。……然后找怀特克、小古尔巴斯和几位较大的少年帮忙,攻击巴尔瑟瑞克的女儿玛丽,弄得她浑身淌水,她母亲不得不拿着棍子跑来救她;他们也逮到雅歌娜,喷了她一身;连幼姿卡他们都不放过,她拼命哀求他们,并含泪跑去向汉卡告状。
他们嚷道:“她尽管告状,其实她喜欢玩,看哪,她高兴得眼珠子发亮哩!”
雅固丝坦卡咆哮说:“瘟生!他们害得我浑身湿透了!”不过她心里很高兴,走进屋里。
幼姿卡换上干衣服,咕哝道:“这些流氓肯饶过谁!”但是她忍不住到门廊上看热闹。路面又吵又乱,全村嘈杂得很。小伙子乐疯了,一大群一大群乱跑,凡是走进蛇管射程内的人都逃不掉,最后村长看村民被他们闹得无法外出,只得制止这场闹剧,把他们驱散了。
“昨天驾车出门,你身体没转坏吧?”雅固丝坦卡在汉卡的炉边烤火,同时问道。
“有喔。小孩在肚子里跳个不停,我差一点昏过去!”
“拜托躺着,喝一帖热热的野百里香冲服剂。昨天你太累了。”
她很关心,但是一闻到炸猪血糕的香味,立即坐下来跟大家一起吃早餐。
“太太,你也吃一口嘛,饿肚子没有好处。”
“我现在讨厌肉味儿,我去泡杯茶来喝。”
“清清肠子也好,不过你若喝伏特加酒煮猪油和香料,一定马上就好了。”
彼德笑道:“一定的,这种药甚至能起死回生哩。”他坐在雅歌娜身边,盯着她的眼神,她刚好注意什么,他就殷殷勤勤拿给她,想跟她搭讪。但是她不大理他,于是他转而向雅固丝坦卡打听她见过的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