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卡跨进走廊,回到她自己的房间,白利特沙老头跟孩子们坐着烤火,做小玩具风车给他们玩——她甚至到庭院中的附属农舍,到处看不到铁匠的人影。于是她直接奔回公公那一边的储藏室,房门关着。
她看到铁匠在屋里,站在一个谷物桶旁边,两手埋进谷物堆,连手肘都伸进去了,正用力找东西。
她张口叫道:“什么!你的钥匙藏在谷子里,是吗?”她以威吓的态度站在他面前。
“不……我正在看……谷子有没有发霉……适不适合当种子。”他吓一大跳,结结巴巴地说。
“关你什么事?说,你为什么来这儿?”她大叫说。
他心不甘情不愿,勉强抽出双手,掩不住满腔的怒火低声说:
“你侦查我,当我是个小偷!”
“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来这儿?有个家伙闯进别人家。为什么?我发现他伸手掏谷物桶。谁敢说他不会把挂锁弄坏,撬开柜子呢?”她的嗓门提到尖叫的程度。
“昨天我不是跟你说过我们要找什么吗?”他力求镇定说。
“你的话全是幌子。你想蒙蔽我,其实你在找别的东西。但是我看透了你的阴谋,你这叛徒,你!”
他尖声吓唬她:“汉卡!别再说了,否则我会堵住你的嘴巴!”
“真的?你动我一根汗毛,我就大叫大闹,让半村’的人一眨眼就赶来,看清你是哪一种恶棍!”
她出声威胁,他再度环顾四周,然后诅咒一声,踏出房门外,临别看了她一眼,恨不得刺穿她的心脏。
汉卡大闹了一场,心情烦乱,但是她喝下一杯水,心情立刻恢复正常。
她走回谷仓,心想:“非找出来不可!而且藏在安全的地方,那个人找到钱,一定会拿走。”她走到半路,又停下来回到屋里,开门对雅歌娜说:
“你坐在屋里看家,怎么会让陌生人走进最里面的房间?”
雅歌娜蔑然说:“麦克不是陌生人,他在这儿跟你一样有权利。”
“小狗汪汪叫,你撒谎!你们两个串通好了。但是你听好——如果家里掉了什么东西,皇天在上,我会控告你跟他同谋。记住!”她气极叫道。
雅歌娜抓起手边的武器,由座位上跳起来。
“你要跟我打架?那就试试看,我会扯烂你的俏脸,弄得血红血红,连你娘都不认识你!”
她提高嗓门,凶巴巴地痛骂对方,糟蹋对方。
谁也猜不出这场纠纷会如何收场。她们正要互相肉搏,罗赫刚好来了。汉卡恢复理智,不再开口。但是她奔离那个房间,闪电般关上房门。
雅歌娜静默了一段时间,心口扑腾扑腾跳,嘴唇像打摆子一样抖个不停。最后,她把手上的小碾压机扔在屋角,趴在床上痛哭。
这时候,汉卡在房屋另一侧向罗赫报告刚才的事情。他耐心听她说话,但是她语气不连贯,又夹着呜咽,他简直一个字都听不清,他厉声责备她。他推开她端来的食物,忿忿不平伸手去拿帽子。
“你们这样做人,我要走了,永远不再来看丽卜卡村!噢,恶灵看了一定很高兴,是的,还有那些嘲笑基督徒,叫我们白痴的犹太人!噢,慈悲的耶稣啊!这里的苦难、疾病、饥饿还不够严重吗?女人居然来凑热闹,互相攻击!”
他说完直喘气,汉卡满心后晦,怕他气得离开他们,就吻他的手,恳求他原谅。
她又说:“啊!你知道跟她住多辛苦,她每做一件事,都是为了气我和伤害我……她嫁过来,就是我们吃亏……公公交给她好多亩田地!……而且——你难道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女人?她跟年轻人做了什么事?”(不,她说不出安提克的名字)她压低了嗓门继续说,“现在听说她跟社区长乱来!——所以我一看见她,心里就恨,甚至想杀人!”
“天主说:惩罚是我的事!她也是人,若有人欺负她,她也会感觉难受。她犯了罪,有一天会接受重罚。我告诉你,别欺负她。”
“什么!我哪一点欺负她了?”
她讶然站着,想不出雅歌娜受了她那一方面的欺侮。
罗赫吃一口面包,眺望屋外空茫茫的远方,冥想出神。最后他告辞而去,小家伙跑到他膝前,临行他先拍拍他们的脑袋。
“改天我傍晚再来。但是现在我只跟你说一句话:别惹她,尽你的职责,其他的事情主耶稣会处理。”
4
罗赫为村子里的一切噩运而伤心,沿着水塘岸慢慢走。是的,丽卜卡村的情况很差,简直坏得不能再坏了。
疾病蔓延,有人饿死,村民时常吵架和斗殴,死亡的人数比往年增多,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一点。这些事情村民都习惯了,乖乖地接受,认为不可避免。最糟糕的是,田地未耕,没有人手来耕作。
春天来了,一群群小鸟回到去年的旧窝,高地的田野渐渐干了,水到处排走,田地渴望有人犁,有人施肥,能有幸得到播种者的恩赐。
但是谁能下田呢?男子汉都坐牢了。村中只剩女人,臂力不行,脑筋也不行,办不了大事。
而且,春天照例有人生孩子,母牛生小牛,家禽孵蛋,母猪生小猪。菜园播种和栽植的时节也到了。马铃薯等着选种,粪肥要运到田里,田地的积水必须引出去。没有男人帮忙,就算她们把手臂累断了,也完成不了全部的工作。何况还要喂牛吃草和喝水,割草当秣料,劈柴或到森林去捡柴,以及其他一千种任务(例如照顾乱跑的无数儿童)——啊,算了!累死人,噢,主啊!晚上骨头和肌肉疼得要命,工作还没干完一半呢!
田地躺在那边期待着。它被阳光晒暖,被和风吹干,吸进肥沃的软雨和春夜的甜美气息,开始长出绿油油的厚草叶和迅速发芽的小麦。云雀在平原上空宛转歌唱,鹳鸟在湿湿的草地徘徊,沼泽有许多花儿如今抬头面对光明的天空,天空像他们头上的一顶美丽大帐篷,似乎一天天升高,离地面愈来愈远。现在他们渴望的目光可分辨出远处的森林和村庄的轮廓,冬天灰蒙蒙的日子是从来看不清楚的,整个乡村宛如由死亡的昏睡中醒来,像大喜日子的新娘,高高兴兴装扮自己。
丽卜卡村周围,凡是肉眼看得到的地方,农夫们都拼命工作。无论晴天或雨天,空气中总洋溢着快活的歌声,犁田机在田野中闪烁,男人踩着沉重的步伐,马儿长嘶,篷车隆隆响。只有丽卜卡村的田地荒芜又沉默,像一片巨大又悲哀的坟场。
除了这一切惨境,村民更为狱中的亲人担心。
几乎每天都有几个人跋涉进城,背着一包包食物去探监,陈情说他们无罪,应该开释,却没有效果。
总之,村子的情况很可悲。附近的人渐渐看出,邻居受伤害,等于伤害到整个农民阶级。他们说,“只有猿类敌视猿类,我们是人,应该支持乡亲,免得我们遭到同样的命运。”
其他村子的人以前为村界和类似的理由,或者忌妒丽卜卡村人高高在上,自以为高人一等,曾跟丽卜卡村民吵架——现在撇下一切争端,常暗中到丽卜卡村来确定事实的真相;有些来自卢德卡,有些来自佛卡或德比沙,甚至有尔兹普基的“贵族”赶来。
头一天,他们来做复活节告解,会殷殷探问入狱者的近况,听到以后,脸拉得很长,破口咒骂当局不公,对受苦的村民十分同情。
罗赫想到这一点,正考虑采取一个重要的步骤,他经常止步避风,目光茫茫然地望着远处。
现在天气明朗多了,也暖和多了,但风势不断加强,飕飕吹遍全乡。比较细的树苗都弯着腰,喃喃用鞭状的树枝拍打水塘,狂风掀掉屋顶的茅草片,折断脆弱的树枝,用力扫过头顶,每样东西似乎都在移动和摇晃:果园啦,栏杆啦,房舍啦,孤立的树木啦!一切好像都随风移动,不,连飞云间偶尔露面的惨白太阳都好像在天空疾行。教堂上空有一群野鸟双翼平伸,顺风滑翔,抵挡不住风势。
尽管狂风带来灾害,却也吹干了土地,帮了大忙,它除去路面的积水,地面的颜色从早上就逐渐转淡。
听到吵架声,罗赫从冥想中惊醒过来。他匆匆走上去。
他瞥见一大群穿红衬裙的妇人在水塘对岸的村长家门前和附近的院墙内,围着一群男人。
他迅速上前,一心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他认出那些男人是社区长和一队宪兵,连忙拐入最近的围墙里,贴近民众,小心翼翼由一处果园爬到另一处果园,不知为什么,他不想和警方打照面。
乱局渐渐增大。女人占多数,孩子们也由四面八方涌上来,挤在大人之间,互相推推挤挤,溢出围院,转到马路上,不在乎深泥,也不在乎拍拍打打的树枝。大家七嘴八舌,偶尔有一个声音压过别人,但是谁也听不清他们的话。风势太强了。罗赫隔着树丛,只看见普洛什卡大妈站在最前面。她是红脸的胖女人,叫声比别人大,气冲冲对社区长挥拳头,害他吓得在后缩,别人则尖声附和,像一群生气的火鸡。柯伯斯太太也在场,挤在人群外,想接近宪兵,结果挤不进去,很多人对着宪兵挥拳头,问或有人挥动棍子或脏扫帚。
社区长很尴尬,想平息大家的怒火,猛抓头,让妇女以他为攻击的目标,宪兵们设法脱身,在磨坊方向退去。社区长殿后,继续回嘴,威吓用泥巴打他的小男孩。
“他们要什么?”罗赫问那群妇女。
“他们要我们村子供应二十组车马和男人,到森林去修路!”普洛什卡大妈告诉他。
“有个大官要经过那条路,他们希望把路上的坑洞填平。”
“没有车,没有马,没有男人,我们说过了。”
“这里有谁能驾车?”
“叫他们先放了我们的子弟,我们才考虑路面的问题!”
“大地主!叫他们召他去赶车!”
“不然就自己动手,永远别上我们家。”
“啊!这些猎犬,这些腐尸,这些下流胚!”很多人齐声叫嚷。
“他们跟社区长在酒店商量了一早晨。”
“是!是,共饮伏特加酒,然后挨家挨户去找苦力!”
罗赫说:“但是社区长深知本村的情况。”他想叫乱民听他说话,却没什么效果“他在局里应该解释过了。”
“他!他是我们最大的敌人!”
“他只想捞钱!”他们又齐声大叫。
“是的,他劝我们每户人家给他们二十枚蛋或者一只家禽,那他们就会饶了我们,找其他村子的人去做工。”
“宁愿给他二十粒石头!”
“安静,好女人,你们会因藐视长官而受罚。”
“我不在乎。让他们抓我去坐牢好了。我要面对最大的官吏,告诉他我们得忍受多少冤情。”
普洛什卡大妈叫道:“怕社区长?什么,我?腐败的坏人!说我怕他,还不如说我怕稻草人呢!他忘了我们选他当社区长,我们选谁也可以罢免谁。”
“他要罚我们,是不是?我们不是交了税,送男孩子去当兵,样样顺从他们吗?他们这样还不够,还要带走我们的男人?”
“他们每次露面,总有灾殃。”
“去年收税时节,他们在田里射杀了我的狗!”
“我的烟囱着火,他们押我上法庭!”
“小古尔巴斯向他们扔石头,他们狠狠抽他一顿皮鞭!”
大家都围着罗赫,一起叫嚷。他大声说:
“尖叫对你们有用吗?静一静!”
“那你去找社区长,跟他提这件事!”火爆的柯伯斯大妈建议说。
“否则我们去——拿着扫帚去!”
“我会去,但要等你们先解散再说。现在,拜托,你们走吧,每个人家里都有好多事要做!—一我会好好跟他谈。”他说得很认真,惟恐宪兵会再来。
钟塔传来午时的奉告祈祷钟。她们慢慢离开那儿,一群群站在家门外,激动地讨论事情。
罗赫当时在村子另一头酒店那端的席科拉氏空屋里教小孩念书,住在村长家,如今匆匆赶去找村长。但是村长不在家,驾车送税金到区域城镇去了。
梭哈太太一五一十道出事情的原委,但是嗓门压得很低,最后又说:“天保佑这场骚乱不会招来祸害!”
“都怪社区长。宪兵只是奉命行事。但是他明明知道村子里只有女人,自己的田地都没有人耕种,更别说是替政府做工了。我去叫他安排安排,免得罚款。”
“看来像是为森林的事情而报复。”她说。
“谁?大地主吗?好主妇,他跟行政当局有什么关系?”
“有身份的人跟有身份的人总是意气相投,彼此要好6何况他说要跟丽卜卡村的人算账。”“老天!没有一天太平的日子——老有新的灾祸!”
“但愿我们不遭到更严重的噩运,我祈求上苍!”他双手合十祷告说。
“她们像一群喜鹊叽叽喳喳叫,天保佑我们!她们可真唠叨!”
“养了就要抓嘛!”
“但是这样没有好处,说不定会惹来更大的祸害!”
他十分不安,深怕有更大的灾祸临头。
她问道:“你是不是要回去教小孩子?”
他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来。
“我叫他们回家了。复活节假日已到,何况家里有那么多事情要做,需要他们帮忙。”
“今天早上我到佛拉庄去雇工人,出三兹洛蒂的日薪,外加膳宿,却一个都雇不到。人人都要先耕自己的田。他们答应来,但要过一两个礼拜。”
他叹口气说:“天哪!一个人只有两根手臂,他能做什么?”
“啊,不过你对村民很有帮助,而且用处还不少哩。要不是你头脑好,心肠好,不知道我们会变成怎么样。”
“我想做的事情如果都能办到,世界就不再有苦难了!”
他伸出双手,做出无可奈何的手势,匆匆奔向社区长家。但是他很久才到那儿,一路上很多户人家吸引了他的注意。
村子略微静下来。几位比较冲动的女人还在门外高声说话,但是大多数进屋煮午餐去了。只有狂风依然咻咻吹过路面,扫过树梢。
午餐吃完后,尽管刮大风,该地却挤满了人,菜园和院子四周,屋前、走廊和房间里,女人饶舌的声音逐渐加大。因为那儿只有妇女和小姑娘在干活儿,男性则只有小男孩。
由于头一天神父来听告解,大家等于放了半天假,今天又为宪兵耗掉了一个早晨,她们拼命赶工。
复活节快到了,圣周二已经来临,该做的事情还有好多好多!她们得做春季大扫除,为孩子缝衣裳,有些大人也要添制衣服;谷物待辗,“福佑大餐”得准备妥当!每一家的主妇都绞尽脑汁,不知道如何完成这一切工作。她们仔细查看储藏室,找找看有没有东西可卖给酒店老板,或者拿进城去换些必要的资金。有几个女人甚至一吃完午餐就驾车出去,车上的草荐下藏着要卖的东西。
罗赫告诫古尔巴斯太太说:“我希望路上别倒下一棵树压住你!”她用驾马拉车,几乎挡不住风势。
说完这句话,他踏进她家的院子,姑娘正在糊墙缝,只够得到窗户顶,再高就没有办法了。他上前帮忙,调了一盆石灰糊当粉刷的材料,又做了一种草刷当工具。
接着他走到瓦尼克家,女孩子们正在运粪肥,笨手笨脚,—半掉在路上,她们拉着悍马的笼头。罗赫走上去,把粪肥装上车,安顿好一切,又鞭打马儿,叫它乖乖听话。
再过去是巴尔瑟瑞克家,全村公认最漂亮(雅歌娜·波瑞纳太太不算)的姑娘玛丽正在树篱边施过肥的黑土上播豌豆种子。但是她弯来弯去,像树脂上黏着的苍蝇,围巾在脑袋四周扭动,衬裙外罩着父亲的头巾外套,在地上拖拖拉拉。
他走过去,微笑说:“不用这么急,你有的是时间!”
“咦,你不知道‘豌豆在圣周二播种,每加仑会长出一蒲式耳’吗?”她大声回答。
“你还没有播完,先播种的就长出来了。但是,玛丽!你的种子撒得太密,出苗的时候,会在地上纠缠成一堆。”
他教她学风吹的形式播种,傻姑娘从来没想到豌豆子该平均落在每一个地方。
“瓦夫瑞克·梭哈对我说你是伶俐的姑娘。”他仿佛随便说说,脚步顺着泥畦走回来。
“你跟他说过话了?”她停下工作,突然气喘吁吁。
她满面通红,却不好意思再问一遍。
罗赫只笑一笑,但是他临走的时候说:“复活节我会跟他说你干活儿很认真。”
来到普洛什卡的田地,有两个小男孩在路边耕马铃薯田。一个赶马,一个想犁田,但是他们的个子几乎还不到马尾巴高,一点力气都没有,犁田机像醉汉东倒西歪,母马时时想回马厩。他们俩拼命打它和骂它。
哥哥哇啦哇啦找借口说:“我们犁得动,罗赫,我们犁得动,只是这些臭石头把犁田机弄歪了,母马又想回马槽。”罗赫接过把手,犁出一条直畦,同时教他对付马儿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