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驾车挨家挨户去推销,后面跟了一大群不友善的村犬,老尤德卡很少空手离开。他不像酒店老板等人欺骗顾客,他出好价钱,若有人需要借钱,等收获时节再还,他会以宽松的条件借人家。他是精明的汉子,认识全村的村民,知道怎么跟他们打交道。他常常在车后牵一头小牛,或在车上载半蒲式耳的好谷物离去。他的犹太妻子也做生意,却另有一套,大抵以货易货,收取蛋、公鸡、脱毛的母鸡,卖出花边和缎带啦,穗带和针啦,以及女性贪羡的华美衣饰,利润惊人。
他们经过波瑞纳家,幼姿卡冲进来大叫说:“噢,汉卡,买点红带子吧!……我们需要苏木来涂复活节的彩蛋!……我们也需要线!”
她的声音几近哀求。
“但是你明天可以进城,买需要的东西。”
小姑娘为明天进城的想法而兴奋,大声说:“是,是,城里比较便宜,因为他们少骗一点!”她立即跑出去,告诉摊贩说他们不买东西,也没有东西要卖。
汉卡探身看外面,在她背后大嚷:“把家禽赶在一堆,免得有一只跑到他们车上去了!”
军人太太苔瑞莎跑进波瑞纳家,看来是由那个犹太女人身边跑过来的,犹太女人正大声对她喊话。
她奔进屋,脸色通红,神情很愤慨。长睫毛上挂着一两颗泪珠。
汉卡好奇问道:“噢,苔瑞莎!怎么啦?”
“咦,那个女骗子只肯出十五兹洛蒂买这条羊毛裙。很新哩!我正好缺钱用!”
“我看看……这——很贵吗?”她真想买下这条裙子。
“至少值三十兹洛蒂!很新;七腕尺加半扎的材料,我用了不止四磅纯羊毛,还花钱去染色呢。”
她把裙子摊在桌上,鲜明的彩虹色泽在日光下很耀眼。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裙子!噢,可惜我现在不能买!……我复活节也缺钱用。你能不能等到复活节之后的礼拜天?”
“但是,哎呀!我马上要用钱!”
她连忙把裙子卷好,羞得偏开脑袋。
“社区长太太也许会买,她的腰包经常有现钱。”
汉卡再度接过来,量量长度,依依不舍还给人家。
“你一定是要寄钱给军中的丈夫吧?”
“是的!……他写信……诉苦……缺钱用。再见!”
她匆匆离开,雅固丝坦卡忙着捣一盆马铃薯,突然哈哈大笑。
“你害她逃得好快,奇怪她的衬裙怎么没有掉下来!她筹钱是为了马修,不是为她丈夫!”
“什么,那他们很亲密啰?”汉卡惊问道。
“你住在哪里?在森林里吗?”
“但是我怎么知道这种事?”
“噢,这是事实,苔瑞莎每星期去看马修,整天像野狗在牢门外徘徊,把她弄来的一切都送给他。”
“我的天!什么,她不是有丈夫吗?”
“不错,但是他远在军中,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这女人孤零零觉得寂寞……眼前正好有马修——魁伟的小花花公子。她何必推却呢?”
汉卡想到安提克和雅歌娜,不禁落入沉思。
“所以,他们抓走马修后,她跟对方的妹妹娜丝特卡交朋友;两个人很投缘,常结伴到城里去。娜丝特卡说要去看她哥哥,其实是去看多明尼克大妈的儿子西蒙。”
“真没想到!你什么都知道!”
她讽刺说:“不难猜嘛,那些傻瓜掩饰不了什么。想想看!她居然卖掉最后一条裙子,买好东西给马修吃!”
“真的,人会做稀奇古怪的事情。我要去看安提克。”
“路很远……凭你现在的状况,能去吗?……说不定会伤了身子。幼姿卡不能去?或者……或者别人?”雅歌娜的名字在舌尖打转,但是她没有说出来。
“上帝帮忙,我不会出事的。罗赫说复活节准许探监,我要去。啊,不过我们早就该把那些腌肋肉搬到我们自己这边了!”
“是的,泡了三天盐水,可以了。我马上去拿。”
雅固丝坦卡去了,但是很快就回来,神情激动,说猪肉少了一半!
汉卡跑到储藏室,幼姿卡跟着她。两个人站在大盆子前面,非常惊慌,想不通猪肉怎么会不见了。
汉卡叫道,“不是狗偷吃的!刀痕看得很清楚。若是陌生人来偷,他会全部拿去。是雅歌娜的杰作!”她像旋风奔入雅歌娜的房间。但是里面没人,只有老波瑞纳照旧茫茫然瞪着眼睛。
幼姿卡想起来了,那天早晨雅歌娜踏出家门,围裙下夹着一包东西,当时她以为是她跟巴尔瑟瑞克的女儿一起为复活节缝制的衣裳。
雅固丝坦卡说:“她把肉拿回娘家了。贪心的人不管东西是谁的。”这些话挑起了汉卡的怒火。
“幼姿卡!叫彼德。剩下的马上搬到我的储藏室!”
他们立即搬运。她本来想把谷物桶也同时搬过去,以便轻轻松松检查,后来又觉得太多了,而铁匠很可能会过来听消息。
她到外面找雅歌娜找了一下午,傍晚回来,当场攻击她、咒骂她。
对方冷冷回答说:“是的,我吃掉了!那只猪我跟你一样有权利!”汉卡整个晚上不停地骂她,对方好像故意激她,一句话都不回嘴。她甚至过来吃晚餐,只当没事人似的,笑眯眯盯着仇人的脸蛋儿。汉卡斗不过她,恨意更浓了。
那天晚上事事惹她生气,她动不动就发火,最后提早叫每个人上床。次日是复活节之前的礼拜四,他们得开始准备过复活节。
她也比平时早睡,但是好久好久才睡着。她听见狗叫得很凶,出门查看。
雅歌娜还没熄灯。
她由走廊粗声粗气对她大吼:“时候不早了。你浪费灯油,你以为油料不要钱吗?”
对方反驳说:“你可以通宵烧油,我才不在乎呢!”这一来她心情很坏,直到第一声鸡啼还睡不着。
第二天一大早,一向贪睡的幼姿卡最先跳下床,一心想要到城里去。她迅速唤醒长工,叫他们准备马匹,汉卡曾吩咐彼德只用那匹赤褐色的母马拉车,她气冲冲回来跟汉卡吵架。
她流泪嚷道:“我不要搭瞎马拉的蹩脚车!我难道是乞丐,乘粪肥车出门?城里的人都知道我是波瑞纳家的女儿!爹若有知觉,绝不会让我这样出去。”
她拼命吵,终于顺了心,乘较大的马车出门,用两匹好马拉车,由驾驶员坐在前座,遵照农场女主人的作风。
怀特克在菜园叫道:“买点镀金纸、红纸和各种颜色的色纸!”他从天亮就在菜园里挖土,汉卡打算当天在那儿种卷心菜。但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没有来。于是他跑到路上跟别的男孩子在树篱边玩嘎嘎响的玩具(复活节之前的星期四照例听不到钟声)。
天气比头一天安宁,却不如头一天愉快。晚上很冷,早晨有露水,有雾,凉飕飕的,快到中午才改变。燕子在屋檐下发抖,啁啾不休,大鹅被赶到水塘,叫声特别响,特别难听。但是全村的人天不亮就起来忙个不停。
早餐时间还没到,到处已传来忙碌的嗡嗡声,大人怕小孩碍手碍脚,打发他们出去,他们玩旋转玩具,弄得满巷子噪音。
那天的弥撒不敲钟,不弹琴,很少人参加。
谁也没时间上教堂。过节的必要准备都得现在弄好。主要的工作是烤面包和蛋糕,几乎每一家的门窗都紧紧关着,怕面团发不起来。火光通明,炊烟冒上多云的天际。
牛常对着空秣槽哞哞叫,猪仔在菜园掘土,禽类在路上徘徊,孩子们随意胡闹——打架啦,爬树找鸟窝啦,全是这个原因。所有的女人都专心揉面,滚面团做面包和蛋糕,忙活相关的工作,别的事情几乎全忘光了。
每一家都同样忙碌和兴奋:无论是磨坊主家,风琴师家或神父家;无论是地主、农夫或“地客”都是如此。就算再穷,——靠借贷也好,卖掉最后半蒲耳式的小麦也好——他们总得准备“福佑大餐”,至少一年一度饱食肉类和其他精品。
因为每一家不见得有烤炉,大家在果园搭临时灶,小姑娘跑来跑去,添上柴火和圆木头。经常有女人衣冠不整,满身白花花的面粉,小心翼翼端出厨桌和揉面槽,里面放满没有烤而用覆盖物防风的糕饼,活像游行中高举的圣冢。
教堂也有差事要办。神父的仆人由森林里找来不少小枞树枝,风琴师、罗赫和安布罗斯正在布置主耶稣的圣家。
到了复活节之前的星期五,准备工作更繁忙,很少人注意到风琴师的儿子亚涅克回家,他回来度假,在村子里走动,不时探探每户人家的窗口。
要进屋简直不可能,走道上,甚至果园的小径都被柜子、床柱和各种家具堵死了:因为那天他们赶着粉刷房舍,刷地板,把圣像拿到外面清洗。
到处慌慌张张,乱糟糟的,大家跑来跑去,催别人快一点,这一来骚乱更加强了。连孩子们都忙着清屋里屋外的烂泥,四处撒黄沙。
星期五到周日复活节之间不吃热食,这是古老的惯例,民众愿意为天主略微挨饿,只吃干面包和事先烘烤的马铃薯。
波瑞纳家一样匆忙和纷乱,所不同的是工作人手较多,金钱的烦恼较少,一切都早一点就绪罢了。
星期五天一亮,汉卡就跟彼德粉刷住宅和外屋,然后匆匆梳洗,赶去教堂,别的女人已经聚在那儿参加抬圣体入圣冢的仪式。
家里的烟囱火势很旺,炉子上摆着一两个男人都几乎扛不动的大锅,整只猪臀和后腿在锅里沸腾,腊肠则在较小的锅子里嘟嘟响,满屋子浓香,怀特克正为小家伙削制玩具,一再鼓动鼻翼深呼吸。
雅歌娜和幼姿卡坐在炉边的亮光下,和和睦睦涂复活节的彩蛋,只是彼此竞争,不肯透露方法。雅歌娜先把蛋放在微温的水里洗一下,擦干,然后以融蜡涂上圆点和斑块,相继投入三小锅沸腾的材料中。这种工作很无聊,蜡质偶尔会剥落,蛋偶尔会捏破,或者沸腾破裂,但是她制成了三十枚左右。噢,实在太美了。
幼姿卡岂是雅歌娜的对手!她的彩蛋是加黑麦穗和洋葱皮煮的,蛋皮布满漂亮的红棕色,她再画上斑驳的白色和黄色图案,看起来非常顺眼……但是,她一看到雅歌娜的杰作,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接着是气恼。咦,那些蛋呈红、黄、紫色和蓝亚麻花田的各种色调,叫人眼睛都看花了!背景上再画些叫人不敢相信的美景:有一枚画的是公鸡栖在篱笆上张嘴喔喔啼,另外一枚是几只鹅对着泥地打滚的母猪嘶嘶作声。这儿可以看见一群鸽子在红色的大地上空飞翔,那儿则出现迷人的怪花纹,像冬天玻璃窗上的白霜图案。
她诧异极了,一再盯着看。汉卡跟雅固丝坦卡由教堂回来,也端详了一会儿,但是没说半句话。只有老太婆全部看完后,惊叹说:
“你怎么会有这些幻想?天哪,天哪!”
“怎么会?咦,直接由脑袋流到手指尖。”
她对自己很满意。
“你不妨拿几粒给神父。”
“我会送给他几个,他说不定会接受哩。”
雅歌娜跨出房门后,汉卡讽刺说:“神父,当真!从来没见过这种奇迹,会大吃一惊!”
那天晚上很多村民熬到深夜。
天上黑漆漆的,乌云密布,只是相当安静。水车一直喀哒喀哒地运转,民宅窗口的灯光点到午夜左右,射出许多道光芒,照亮了巷道和颤抖的水塘。
星期六到了,天气暖和有薄雾,但是比头一天亮。因为艰难的工作已完成,大家便高高兴兴起来迎接新的日子。
教堂外又吵又乱,依照远古的习俗,这天(四旬斋的最后一天)他们一大早就赶来为四旬斋期间吃的“祖尔”汤和青鱼举行出殡仪式。现在丽卜卡村没有成年的男人,由少年安排葬礼,以“颠三倒四”亚斯叶克领头。他们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大锅“祖尔”汤,在里面加上不少秽物。
大家怂恿怀特克端锅,汤锅放在网子里挂在他肩头,另外一个小家伙在他旁边,拖着一条绑着绳子的木刻青鱼。他们打先锋,其他的人跟在后面,说话和叫喊的声音震耳欲聋。
亚斯叶克指挥游行。他虽然有点痴呆,玩这种傻游戏智力倒还足够。他们绕着水塘和教堂游行,拐到要举行葬礼的白杨路……亚斯叶克突然用铲子打汤锅,把它击得粉碎!“祖尔”汤和里面的秽物都倒在怀特克的衣服上!
这种恶作剧使大家笑得很开心,只有怀特克例外,他扑向亚斯叶克,跟他及别的男孩子打架,寡不敌众,只得大吼大叫逃回家。
他回家又为弄坏衣服而挨了汉卡一顿好打,接着汉卡叫他到树林去拿松枝来布置房屋。
此外彼德也嘲笑他,连幼姿卡对他都不同情。她忙着用教堂墓地拿来的沙子撒房屋四周,直洒到路面,墓地的沙土颜色最黄。她撒遍通门廊的车道和屋檐四周,替房子围上一条鲜黄色的沙带。
现在波瑞纳家的人开始摆出要请神父赐福的食品。
大房间仔细擦过,覆了细沙,窗户擦得干干净净,墙上圣像的蜘蛛网也掸掉了。雅歌娜的床铺更罩上一条漂亮的大围巾。
汉卡、雅歌娜和多明尼克大妈一起干活儿,只是都闷声不响,把一张大桌子拖到角窗附近,跟老波瑞纳的床铺平行,上面罩一张白色的大桌布,布边加上一圈雅歌娜用红纸剪成的装饰品。中央的窗户对面立起一个大十字架,点缀着纸花,前面有个翻倒的碟子,上置一只雅歌娜用奶油塑造的绵羊,简直像活的一样。眼球是念珠做的,尾巴、耳朵、羊膀和头上的旗帜都是红羊毛做的!绵羊后面是第一排大面包和大大小小或自或褐的小麦糕饼;有些撒遍了葡萄干(一部分是特别为幼姿卡和小家伙做的);有些是非常考究的食品,全部用凝乳制成,或白花花布满糖粉,撒着罂粟子。末排的一端有个大盘子,装满一卷卷腊肠,中央放些水煮蛋(白色的,壳已经剥掉了)做装饰品;另外一端是一个锅子,盛着整只后腿肉和一大块所谓的“猪头肉膏”,前后左右铺上彩蛋。但是,画面得等怀特克拿小枝花和松针回来润饰才算完成。
她们的工作快要完成时,有几个邻居用碟子和篮子端来他们自己的复活节食物,放在大桌旁的侧几上。神父没有时间到每一户人家,所以他吩咐村民把复活节餐点送到几户最大的住宅。
丽卜卡村是他自己的住处,他通常最后为本村祈福,以往都快天黑才来。因此,村民提早准备好一切,先把自己家的火熄掉,及时到教堂参加“水火赐福式”,接着再用新供奉过的火烛点火。
幼姿卡为此而跑到教堂,但是她等了很久,回来都快中午了,仔细护着一根在教堂点燃的小蜡烛。除了火,她还带回一瓶圣水。汉卡立即点燃事先放好的薪柴,先喝一口圣水,大家相信这样能预防喉咙的毛病,然后她轮流给每个人喝一点,最后用来洒牲口和果园里的果树,希望牛毫不困难地生下小牛,树上多结果子。
后来,她看雅歌娜和铁匠太太根本不管老波瑞纳,就用温水替他洗身,为他梳乱糟糟的头发,更换衣服和被褥,他照旧躺着,眼睛茫茫然瞪得好大。
中午过后,等于是半天假期。虽然某些人还有些讨厌的工作要完成,不过大抵是准备吃盛宴,为孩子们梳洗,好多家都回响着小孩的尖叫声。
天快黑了,神父才由外围的村庄赶来。他穿着圣袍,风琴师的学徒麦克手持圣水罐和洒水刷跟在他后面。汉卡到大门口迎接他。
他赶时间,匆匆进来念祈祷文,洒“上帝的礼物”,然后看一看老波瑞纳泛青又多毛的面孔。
“没有好转,呃?”
“没有。伤口都治好了,但是他的病情没有起色。”
“卖给我鹳鸟的男孩——他在什么地方?”
怀特克满面红晕,幼姿卡推他上前。
“你训练得真好,它不让家禽进菜园,没有一只敢进去。喏,给你五科培——明天你们有没有人要去探望丈夫?”
“至少有半村的人要去。”
“好,不过言行要检点,别吵架。现在来参加复活礼拜式,10点举行。10点,记住!”他出门的时候又严厉地说,“若有人睡着,安布罗斯奉命赶他出教堂。”
好几个人跟他到磨坊主家。
怀特克拿那枚铜币给幼姿卡看,并发脾气说:
“我的鹳鸟替他赶家禽,不会赶太久了。噢,不!
天慢慢黑了,暮色笼罩大地,房屋、果园和田地都浸在泛蓝的半透明黑幕中。矮矮的屋墙到处模模糊糊显现。果园那端亮起几盏灯火,空中浮着半轮苍白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