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歌娜,端些牛奶来,亚涅克少爷一定愿意喝一点。”
她提来一大桶牛奶和一个喝奶用的圆匀杯。她身上披了一条围巾,仍觉得很尴尬。她垂着眼皮倒牛奶,双手发颤,脸色一阵白一阵红。
他在场期间,她没说过一句话,他要走的时候,她陪他到大门口,目送他消失。
他身上有一种气质深深吸引她,激励她。为了不追随他出去,她奔到果园,抓住一棵树,双手用力抱紧。她站着那儿,透不过气来,几乎要发狂了,身子藏在低垂的苹果树枝下,半闭看眼睑,唇边浮起幸福的微笑,不过她也依稀感到害怕,感到一种可怕却快活的激情:跟春天那一晚隔窗看他的心情差不多。
她对他也有吸引力,只是他没发现自己受吸引罢了。他不时到她家坐一会儿,感到难以解释的快感,他看她天天上教堂,弥撒期间老是跪着,仿佛祈祷得入迷,他心里不禁产生怡人的情绪,有一天他向母亲提起她信教的诚心。
“噢,若有人需要祷告求饶,那就是她!”母亲答道。
亚涅克的心灵纯得像世上最白的花朵,他没听出这句话的真正含义。而且,她以前常到他们家,人人都喜欢她,如今看她这么虔诚,他实在没想到她是哪一种人。他只觉得回来后没看她上他们家,有点奇怪。
他母亲回答说:“我刚刚叫人去找她,有很多衣服要烫。”
她霎时赶到,但是衣着太华美了,他大吃一惊。
“什么?你是不是要去举行婚礼?”
有一位姑娘大声说:“她已接受某人的求婚。”
她大笑:“他们敢!我马止叫他们滚蛋!”人人都盯着她,她脸红得像玫瑰。
亚涅克的母亲立即叫她去烫衣服,姊妹们跟她在一起,亚涅克也跟去。不一会儿,他们闹得好开心,为一点点小事哄堂大笑,老太太只得来骂他们。
“安静,你们这些鹊鸟——亚涅克,你最好到花园去。你坐在这儿嬉笑,不成体统。”
他只得照平时的习惯,来到村外的田野,甚至到丽卜卡村的疆界外头,坐着看书或思考。
雅歌娜一想就知道他爱去哪些地方,该上哪儿去找他,她老是围着他打转,像飞蛾围着烛光,无法自拔。她忍不住走向他,彻底遵从内心的冲动,顺从那股大驱力,宛如被急流推着走,她甚至不想知道以后将登上什么堤岸,一切将如何收场。
无论深夜躺下来休息,或者大清早爬起来,她总是随着心跳声念道:
“我要见他——见他——再见他一次!”
神父出来做弥撒的时候,她常跪在圣坛前面,风琴弹出激荡人心的曲子,香炉冒起薰香,低低的祈祷传至上帝的宝座,但是她充满敬意的眼睛只盯着亚涅克一个人,他穿着白衣,身体瘦瘦的,看来很优美,在香雾和花玻璃窗流下的彩虹光中合掌移动。她觉得他像画框走出来的真天使,笑眯眯地向她滑过来。这时候整个天国进入她的心坎,她愿拜倒在尘土中,吻他走过的地面,激动得神魂颠倒,跟别人一起唱圣歌:“神圣,神圣,神圣!”恍恍惚惚感到至高的幸福。
有时候弥撒做完,信徒都回家了,安布罗斯甩着钥匙来关教堂门。她还跪在那儿,凝视亚涅克到过而如今空无一人的教堂——心里有一种神圣又安详的感觉,醉人的喜悦,浓得近乎痛苦——流下水晶般清澈的眼泪。
现在她觉得每天都像庄严的节日,伟大的教区狂欢节,享受永远激动人心的敬拜之乐;每当她眺望乡野,成熟的麦穗、晒干的泥土、结实紧紧的果园、远处的森林、飘过的云彩和那轮圣体般耸在世界上空的大太阳——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她心灵中唱着同一首圣歌,声震天际:“神圣,神圣,神圣!”
她暗想:“这种时候,人的感觉多么强烈啊!简直可以跟上帝抗争!——征服死神——甚至抵抗命运!对于这种情况下的人来说,生命永远是一种喜悦,连最卑微的虫子都得到他的欢心!……每天早晨他跪地感谢天主,每天晚上他赞美逝去的一天:他愿意交出一切,内心仍感到富足,他爱人爱物的能力随着奇迹般的日子一天天加强!”
“他的灵魂往上升——往上升——升上全世界上空!他仰望星辰,仿佛看身边的事物,他大胆向天国伸手,祈求永恒的幸福,觉得世间没有任何力量能限制他爱人爱物的能力,也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挡它。”
日子照常过去——准备收割的乏味日子。她东忙西忙,努力工作,却跟云雀一样爱唱歌,永远高高兴兴,浑身散发着喜悦的光彩,像一株玫瑰或华丽的蜀葵,或者不如说是天国花园来的一朵奇花——看来好迷人,美妙的眼睛光彩夺目、满面的笑容终年绽放!连老头子的目光都跟着她打转,小伙子又成群聚在她屋外,仰慕叹息。但是她回绝了每一位追求者。
“你高兴就在这儿生根吧,你不会有收获的。”她嘲笑每一个人说。
他们向马修抱怨说:“她瞧不起我们大家,她像贵族领地的夫人一样高傲。”他只叹息一声,他自己除了傍晚跟她母亲说说话,瞥见雅歌娜在屋外奔忙,听听她唱的歌,可曾受过更大的礼遇?他看着听着,每次回家,心情一天比一天郁闷,常常到酒店喝酒,回来就拿身边的每一个人出气,对苔瑞莎尤其冷酷。她深受折磨,觉得生命是一种负担,有一天她碰见雅歌娜,忍不住表明她的恨意——转身背对她吐口水。
但是雅歌娜茫然直视远方,连看都没看到她就走过去了。
苔瑞莎很生气,对水车池边洗衣服的女孩子说:
“她大模大样走过去——无论白天或晚上,从来不看人一眼,你们看见了吧?”
另外一位姑娘说:“瞧那打扮,活像今天是本地的大节日似的!”
“她天天梳头梳到中午。”
“她老是买缎带和头饰。”她们充满怨恨附和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她在村子里露面,到处都有女人用锐利的眼光盯着她——锐利得像猫爪,尖得像毒蛇的利牙。每一次她们都会想些坏话来批评她。她走过的时候,主妇在普洛什卡的围院里说悄悄话:
“她自以为高人一等,真叫人受不了。”
“穿得像贵族领地的夫人,钱是哪里来的?”
“她不是很得社区长欢心吗?”
“听说安提克对她出手也很大方。”
雅固丝坦卡打岔说。“噢,不,安提克对她一点兴趣都没有,正如老狗不想要第五条腿,她现在结交的是另外一个人。”她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她们都缠着要她说出是谁。她不肯说,只告诉她们:
“我不是搬弄是非的人。你们有眼睛,自己去查嘛!”
从那时候开始,一百双眼睛比从前更严密地探查雅歌娜的一举一动,像好多猎犬追一只野兔!
雅歌娜经常受监视,却浑然不觉,照常来来去去,就算知道了,只要能天天看到亚涅克,痴痴望着他的眼睛,她才不在乎呢。
她几乎天天到风琴师家,总是趁亚涅克在家的时候去。有时候他恰好坐在她旁边,她知道对方的眼睛正盯着她,不禁满面红晕,全身像火烧,双足颤抖,一颗心像铁锤叮叮咚咚乱跳。有时候他在隔壁房间教导妹妹,她屏息静听,专心听他甜蜜的嗓音。有一次老太婆问她为什么这么专心。
“亚涅克少爷教的东西好深奥,我完全听不懂!”
她带着怜悯的笑容说:“你这么想学?我儿子读的可不是普通学校呢!”她以儿子为荣,谈亚涅克谈了好一会儿。她疼雅歌娜,喜欢她来,这个女孩子擅长各种工作,还常常带东西来——梨啦,野草莓啦,有时候甚至带一块新鲜的奶油。
雅歌娜专心听她讲话,但是亚涅克一踏出家门,她立刻告辞——说是要回娘家。她喜欢远远打量他,有时候躲在黑麦田或大树后面,痴痴望着他良久良久,心中充满柔情,不自觉流下眼泪。
不过,她最喜欢短暂、晴朗、暖和的夏夜。母亲睡着后,她将被褥搬到果园里,仰卧着,欣赏树梢间闪烁的星星,梦想“无涯的世界”。闷热的夜风拂过她的面孔,星星俯视她睁开的眼睛,芳香的暗处传来人声、树叶的呢喃、酣眠的人畜那急促的沙沙声——微弱的叹息、沉闷的呼喊和怯懦的笑声——在她心里融成古怪的音乐,一阵热流遍及她全身,使她屏息,发抖,倒地,像树上落下来的果实,在清凉带露的草皮上翻滚。她趴在那儿,浑身无力,被大自然的威力所掌握,就像成熟的田野、果实累累的树枝、宽阔的黄色麦田,等着镰刀、小鸟、疾风或任何命运来袭,漠然等待一切!
雅歌娜就这样度过短暂、温暖、清爽的夏天和炙人的七月天:日子像美梦般过去,日复一日却一天比一天迷人。
她走来走去,恍如梦中,几乎不知道当时是白天还是黑夜。
多明尼克大妈发现雅歌娜有点异常,却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只为女儿意外的虔诚而高兴,常常说:
“雅歌娜,我告诉你,凡是寻找上帝的人,上帝必来到他身边!”雅歌娜静静露出期待幸福的谦卑笑容,一句话也不说。
有一天,她无意间碰见亚涅克坐在村界的土丘上,手持书本。她不能逃开,只好静静地站着,心慌意乱,脸红得厉害。
“咦!你在这边干什么?”他问道。
她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话,惟恐对方猜中她的心情。
“坐下,我看你又热又累。”
她迟疑不决,不知道该不该照办,他拉起她的小手,叫她坐在身边,她忙将赤裸的脚板藏在裙子下面。
亚涅克也不太自在,他似乎尴尬又烦恼,以困惑的眼光四下张望。
附近没有人。丽卜卡村的屋顶和果园像麦海中遥远的小岛,麦浪随风飘摇,空气中有野麝香草夹着黑麦的气味。一只小鸟在他们头顶上空飞翔。
为了打破尴尬的寂静,他说:“天气热得可怕。”
她说:“昨天也很热,”她的嗓子因高兴和害怕而沙哑,差一点说不出话来。
“马上要开始收割了。”
“是的。”她说着,眼睛盯着他的面孔。
他笑一笑,设法装出自在的口吻说:
“咦,雅歌娜,你一天比一天漂亮!”
“我漂亮?才不呢!”她说话结结巴巴,面红耳赤,深蓝色的眸子射出火光,唇边浮出暗自欢喜的笑容。
“雅歌娜,告诉我,你不打算再嫁吗?”
“决不再嫁!我独身不是很快乐吗?”
“世上没有你中意的人?”他胆子渐渐大起来。
“没有,没有!”她摇摇头,一双梦样的眼睛痴痴望着他,道出了幸福的意念。他弓身看那一双蔚蓝的眸子。她的眼神含有祈求的意味,充满深刻的信赖感——像做弥撒最神圣的一刻信徒们真挚的呼喊。她的灵魂深深悸动,像阳光照上田野,像鸟儿飞翔,在地球上空歌唱。
他突然往后缩,心烦意乱,揉揉眼睛站起来。
“我得回家了。”他点头向她道别,由田间向村子走去,一面走一面翻书阅读。他的眼睛偶然离开书页,回头看一眼,突然停下来。
雅歌娜跟在后面,和他只隔两三步哩!
她怯生生解释说:“这也是我回家最近的一条路。”
他粗声粗气地说:“那我们并肩走吧!”他不太喜欢她同行,一边走一边出声念书。
她看看敞开的书页,问道:“书上说些什么?”
“你若愿意,我念几句给你听。”
不远的地方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于是他坐在树阴下开始读,雅歌娜面向他蹲着,用手支颌专心听,眼睛贪婪地盯着他的形貌。
过了一会儿,他抬头问道:“你喜不喜欢?”她满面通红,把视线偏开,难为情地说:
“我怎么说——这不是国王的故事吧?”
他显得很懊恼,继续往下念,这次念得很慢,很清晰,强调每一个字。内容提到田野和麦田……桦树林中的贵族领地……返乡的大地主少爷……和一位跟小孩子坐在花园中的少女!全部用韵文写成,跟虔诚的圣诗祈祷书一样,音韵与神父布道时唱的颂歌相仿佛。一字一句打动她的心坎,她真想叹气流泪,在胸前画十字。
不过,他们坐的地方热得可怕。黑麦环列在四周,被纠结的矢车菊、野豌豆和牵牛花给糟蹋了,形成一道密墙,透不进一点凉风。只有荡漾的麦穗、枝头啁啾的麻雀、嗡嗡飞过的蜜蜂打破了四周的沉寂。从亚涅克嗓子中听来的很甜美很和谐,雅歌娜虽然盯着他,像盯一副美丽的图画,耳朵也不错过他的每一句话,但是她觉得昏昏欲睡,好不容易才保持清醒,脑袋不时点几下。
幸亏他不再念了,眼睛直视她的眸子。
“嘿,内容不是很美吗?”
“是的,很美,很像布道文!”
他两眼发亮,脸蛋儿发红,向她说明这首诗,引了许多描述田野和森林的段落,但是她插嘴说:
“咦,每个婴儿都知道树木长在森林里,水在河里流,人下田播种,何必把这种事情印在书上呢?”
亚涅克跳起来,觉得吃惊和不悦。
她继续说:“我只喜欢国王、龙、鬼怪的故事——叫人听了直起鸡皮疙瘩,心里烧得像煤炭……罗赫偶尔说那种故事,我可以听一整天一整夜——你有没有这方面的书?”
“谁看这种书?纯粹是垃圾,纯粹是寓言!”他大声嚷嚷,语含轻蔑和愤怒。
“寓言?咦,罗赫念给我们听,是印在书上的!”
“那他是读妄语和无意义的废物给你们听!”
“什么,那些奇迹故事都是妄语和虚构的传说?”
“正是!”
“午间幻影的故事呢?火龙的故事呢?”她愈来愈失望。
他失去耐心。“我告诉你,那些都是假的!”他说。
“全都是假的——主耶稣和圣彼德旅行的故事昵?”
他没有时间回答,突然问,柯齐尔大妈仿佛由地底冒出来,以猜忌的笑容望着他们俩。
她柔声说:“亚涅克少爷,他们找你找遍了丽卜卡村。”
“究竟有什么事呢?”
“三辆车载满宪兵,开进村子里来了。”
他心里很不舒服,一跃而起,尽快离开。
雅歌娜也忧心忡忡回村子,柯齐尔大妈走在她旁边。
“我恐怕打断了你们……的祈祷!”她嘘道。
“才不呢。他正念一本书上的韵文故事给我听。”
“噢,我以为是另外一回事呢。他母亲求我找他……我走这条路,四下张望,没看见半个人……于是我到这棵梨树下来看……看哪,我的两只斑鸠正喁喁谈情呢——真是方便的地点……没有人会看见!——是的,是的!”
雅歌娜气得由她身边跑开,大叫说:“愿你的脏舌头永远发不出声音!”
柯齐尔大妈在她身后叫道:“随时有人听你忏悔,为你求赦!”
10
雅歌娜走进村子,马上看出情况不寻常,看门狗在庭院中叫得很凶,小孩躲在果园里,由大树和树苗后面偷偷在外瞧,离日落还早得很,村民已收工进村了。女人一群群说悄悄话,每个人都面带忧容,每双眼睛都蕴含恐慌和疑虑。
她向屋角偷看的巴尔瑟瑞克姑娘,“出了什么事?”
“我不清楚,大概有军队由森林开过来。”
“耶稣玛利亚,军队!”她吓得双膝发抖。
她跑过时,普里契克家的姑娘说:“小克伦巴说是佛拉庄来的哥萨克兵。”
雅歌娜十分惊惶,匆匆赶回自己家,她母亲坐在门槛上纺纱,正跟几个女人谈得起劲。
“我们俩看到同一种情形——士兵坐在门廊上,队长跟神父待在屋里。”
“他们会派风琴师的学徒麦克去接社区长。”
“社区长!那非同小可。嗬!嗬!好像要出事情了!”
“说不定他们只是来收税。”
“这么多人?不,他们一定另外有事要办。”
“也许吧!不过,听着,他们来准没好事儿!”
雅固丝坦卡走过来说:“我可以告诉你们这些人来访的原因。”
大家围在她身边,像一大堆母鹅伸长了脖子。
“他们来征我们这些妇女去当兵!”她嘎嘎大笑,别人都笑不出来,多明尼克大妈板着面孔说:
“你老是开些无聊的玩笑!”
“是你们经常小题大做!你们抖得好厉害,牙齿都快掉了,但是人人都想听出事的消息!我才不为宪兵烦恼呢!”
这一来,普洛什卡大妈立刻挺着胖身材,告诉她们说:“我一看见那些车子,就预感有事要发生……”
“安静,乔治和社区长来了,全速跑向神父家。”
她们目送水塘另一边那两个移动的背影。
“啊哈!乔治也被叫去了!”
她们大错特错。乔治只是推哥哥进去,自己留在外面看那儿停放的板车,并盘问坐在门廊上的车夫。接着他忧心忡忡去找马修,马修为斯荷塔造房子,正跨坐在一根屋梁上,在上面凿孔,准备安插屋椽。
他一面凿一面问:“还没走?”
“没有,最糟糕的是,我们弄不清他们要来抓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