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话很客气,谢谢你,不过你做的事情已经做啦。”
“我们别谈那些,我真心恳求你原谅!”
“我内心对你没有恶意。”多明尼克大妈叹息说。
雅歌娜一本正经地说:“我也没有,虽然我受了不少罪。”这时候弥撒钟响了,她更衣准备上教堂。
过了一会儿,汉卡说:“你们知不知道风琴师的儿子亚涅克要跟我们去钦斯托荷娃?他母亲亲口告诉我,他坚持要去朝圣。”
雅歌娜听见这句话,衣服穿到一半就冲出来。
“跟小神父同行,我们的旅途一定更愉快,更可敬……好了,再会吧!”
她们和和睦睦分手,汉卡先去教堂,一路走一路宣布这个消息。人人都感到意外,老雅固丝坦卡摇头说:
“这件事可不像表面看来那么简单!他若去,一定不是自愿的。绝对不是!”
现在不宜讨论这件事:半村的人都在教堂里,朝圣弥撒已经开始了。
亚涅克照常协助做弥撒。但是他脸色更苍白,表情显得很痛苦。而且他的眼睛变了色,泪汪汪的,他隔着泪眼看着教堂、张开手臂躺在石板上的苔瑞莎、雅歌娜惊慌的眼神、坐在贵族领地席位的母亲、上前接受圣餐的朝圣团员:这一切在泪眼中模模糊糊,痛苦扯裂了他的心,他悲痛到极点。
神父在圣坛上向朝圣团员告别,他们挤出教堂时,更在他们身上洒圣水,祝福他们。旗帜高举,亮晶晶的十字架为他们开路,大家唱圣歌——他们踏上旅途。
雅歌娜母女和其他的村民送他们一段路。她气色很差,心灵因痛苦而悸动。她咽下辛酸炙人的眼泪,眼睛—直盯着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孩子,但是现在她只能远远看他,因为他的母亲和兄弟姐妹醋劲十足地围在他身边,她甚至不能好好看他几眼,当然更不可能交谈。
马修母子和另外几个人跟她打招呼,但是她不太理他们。她只想着一件事:她的亚涅克要永远离开,她一辈子见不着他了!
村民送朝圣团到森林边的十字架附近,团员继续走,一路唱歌,终于失去了形影,只有一团云烟依稀道出了他们的所在。
“为什么要这样?”她拖着疲惫的步子回村庄,不禁呻吟道。
“我会倒地,我会死!”她忍受的苦楚使她元气尽失,她真以为自己快要死了。
“噢,我现在怎么办呢?”她望着眩人的日光,觉得好凄凉,好可恨。
她热烈渴望寂静的夜晚,但是黑夜并没有给她带来安慰。她通常在房舍基地四周和路上徘徊,直逛到破晓时分,甚至远到波德菜西和她最后一次见过亚涅克的十字架附近,以刺痛的双眼凝视又长又宽的沙径,仿佛寻找他的足迹,他的影子经过的地点——他足尖碰过的一团泥。
哎呀!什么都没有——对她来说什么都没有了——不再有爱情——不再有希望!
到头来连眼泪都干了,她的眼睛充满凄楚和绝望,像难以探测的哀愁之泉,一闪一闪的。
她祈祷的时候,偶尔会抱怨说:“噢,上帝啊!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这么痛苦?”……
13
多明尼克大妈家的日子已到达不堪忍受的地步。雅歌娜老是像疯子般乱逛,凡事都不关心。安德鲁做事懒洋洋,经常离家,待在西蒙那儿。农田根本没人管。有时候家人不挤奶就把母牛赶到草地去,猪仔整天尖叫求食,马儿啃咬空秣料架。老太婆眼睛半瞎,又上了绷带,得拿着拐杖摸索,不可能自行料理一切。难怪她又担心又屈辱,简直快要发疯了。
她雇了一个“地客”来干活儿,在凭自己的力量和她对儿女的权威尽量苦撑。但是雅歌娜对她的哀求和训斥无动于衷,安德鲁受到威胁,就傲然顶嘴说:
“你赶走西蒙,工作你自己干吧。他不要你,现在没有烦恼,有房子、有现金、有太太、有母牛、而且是彻头彻尾的好地主农夫!”他说这些话,总是小心不让母亲抓到他。
她凄然叹一口气说:“是,是,那个不孝子偏偏事事发达。”
“是的,他做得好成功,连娜丝特卡都感到惊讶!”
她出声盘算道:“我得雇人定期来做事,或者养个长工。”
安德鲁搔搔头,略带犹豫地说:
“有西蒙在,你只要说句话就行了,何必找陌生人呢?”
“没人问你,不要管闲事!”她吼道。不过她觉得——这是一帖她必须吞服的苦药——她迟早得让步,跟西蒙和解。
最叫她担忧的是雅歌娜。她由女儿口中问不出线索,一再推测,一再幻想些不愉快的事情,某一个星期六下午她实在忍不住了,带一只鸭当献礼,摸索到神父家。
她傍晚才回来,非常激动,夜里更像秋风拼命悲嚎。不过,她一直没说什么,直到晚餐后屋里只剩她和雅歌娜,她才开口。
她说:“你知不知道村子里流传着你和亚涅克的什么闲话?”
“我不是爱听闲话的人!”女儿满心不情愿地说,并抬起灼热的目光。
“但是你有必要知道这件事……而且要明白,什么事都瞒不过邻居的眼睛。‘悄悄做的事会被人大声议论。’他们说了你一些最可怕的闲话。”
于是她详细说出她在风琴师太太和神父口中听来的故事。
“……那天晚上他们审判他,他父亲打了他一顿,神父用长烟斗补上几记,他奉派去钦斯托荷娃,免得被你带坏!你听到了吧?噢,想想你干的好事!”她忿然叫道。
“耶稣玛利亚——亚涅克挨打——挨打!噢,上帝,噢,上帝!”她跳起来,发狂地想采取行动……却又坐下来,咬牙嘘道:
“愿他们的手臂萎缩,愿他们的手烂掉,瘟疫来的时候,愿他们不得幸免!”接着她放声大哭,眼泪由红肿的双目在下淌,像鲜血由新裂开的伤处流出来。
多明尼克大妈不关心她的痛苦,继续痛骂,字字打中心窝。她提起女儿的许多罪过和淫行,一次都不放过,并向她倾诉自己多日来默默忍受的悲哀。
“你难道看不出这一切必须收场了吗?看不出你不能再这样生活了?”她的口气愈来愈不留情,自己一直哭,眼泪由绷带下方渗到脸颊上。“你要被人看做最低贱的女子?要所有的人对你指指点点?唉,上帝啊!我晚年多么屈辱!唉,多么屈辱!”她绝望地呢喃说。
“我听说你年轻的时候也不比我好!”
这一来多明尼克大妈立刻闭嘴了。雅歌娜开始烫第二天要戴的花边。这是一个起风的傍晚,树叶咻咻作声。月亮飘过白云点点的天空。村子里几位姑娘正在唱歌,有人拉小提琴即兴伴奏。
她们听见社区长太太过路的谈话声。
“他昨天去警察局,后来就没有音讯。”
马修答道:“昨天傍晚他到过行政区官署,村长说行政区首长派人找他和书记官。”
他们走过去以后,老太婆又说话了,这次语气不如刚才严苛。
“你为什么把马修赶走,不让他来看我们?”
“我觉得他讨人嫌,所以,他何必坐在这儿呢?我不找男人,也不需要男人!”
“但是,你该找个丈夫!那样别人就不会再攻击你。马修——你不该蔑视他,聪明的家伙,而且很正直。”
她谈这个话题谈了好一会儿,措辞恳切,但是雅歌娜忙着做事,又满心哀愁,根本不答腔。最后母亲只好住口,拿起念珠。夜深了,四处静悄悄的,只有树木摆动,水车喀哒喀哒声;如今月亮隐在密云间,云块边缘呈银色,渗出几道光芒。
“雅歌娜,明天你得去忏悔。摆脱了你的罪孽之后,你心里会舒服些。”
“有什么用呢?不,我不去!”
“不去忏悔!”她母亲吓得嗓门发颤。
“不。惩罚人快得很,助人却慢吞吞……那就是神父。”
“嘘!免得天主为这句坏话处罚你——我跟你说,去认罪,忏悔,求上帝开恩,这一来也许还不会出问题!”
“忏悔!我的苦行还嫌少吗?请问,我做错了什么?一定是因为我有情,因为我痛苦,才得到这种处罚。对我来说,最坏的结果已经发生了!”她激愤难当,继续为自己哀叹。哎呀,可怜的姑娘!她对即将来临的重罚没有预感——一点预感都没有,那种惩罚她不会预知,却严厉多了!
第二天是星期日,大弥撒之前,村子里盛传社区长因亏空村账而被捕。起先没有人相信,虽然每小时都有更新更可怕的细节传来,谁也没当真。
比较严肃的社员说:“吃饱饭没事干的人喜欢编故事和传话来消遣。”
然而,铁匠进城回来,证实每一句话,颜喀尔又告诉全村:
“全是真话!社区的钱少了五千卢布。他的农场要充公抵债,万一不够,其他的数目由丽卜卡村补足!”村民终于相信了。
激愤的抗议声四起。什么!他们这么穷,到处惨兮兮,连吃的东西都没有,很多人得借钱度日,以便苦接到收割完成,如今竟要他们为盗用公款的人还债?真是忍无可忍——全村人气疯了,咒骂、威胁和脏话像冰雹四处乱飞。
“我不是他的合伙人,所以我不替他出钱!”
“我也不出!他酗酒,狂欢,吃喝玩乐,我却来受罪,支付他狎游的开销?”很多人深深感到烦恼。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我早就注意这个人,预言会出这件事。你们不肯听,喏,你们看吧!”老普洛什卡别有用心地说。他太太是好配偶,到处为他传话,转述给愿意听的人听。
这个消息太叫人震惊,那天很少有人上教堂,都在家讨论这件事。悲哀是共同的,所以他们聚在屋里和果园里发牢骚,尤其站在水车池两岸。他们最想不通的就是:这么多钱他能花到哪里去呢?
“他一定藏在某一个地方,他不可能花那么多钱!”
“不,他信任书记官,我们知道那个人的品行。”“可怜的人!他对不起我们大家,尤其对不起他自己,”某些比较严肃的村民说。这时候普洛什卡太太的胖身材挤到他们群中,她擦一擦没有眼泪的眼睛,故作同情地说:“我说顶可怜的是社区长太太!她真是端庄又高傲的主妇——她现在怎么办呢?田地和房屋都要充公,可怜她只好租房子住,替别人做工!看来那些钱没给她带来乐趣!”
柯齐尔大妈跟普洛什卡大妈一样攻击她,但方式不同,她吼道:“‘噢,她日子过得才舒服呢!他们都像大爵爷,这些快活的无赖天天吃肉,咖啡里放半罐糖!他们喝不掺水的甜酒,而且用大玻璃杯喝!我亲眼看过他们由城里带回各种好东西——足足有半车!否则他们哪会这么胖?反正不是斋戒才发福的!”尽管她的话毫无道理,大家却默默听她说。但是风琴师太太左右了村民的态度。她刚好经过他们身边(至少看起来如此)。听他们说话,就故作漠然地说:
“咦,你们不知道社区长这么多钱花到哪儿去了?”
村民围着她,坚持要她说出来。
“很明显,花在雅歌娜身上!”
实在很意外,他们面面相觑。
“打从春天,整个教区一直谈这件事。我一句话都不说,你们去问问,甚至到摩德利沙去问……你们就会听到实情。”
她似乎不愿意多说,作势要走。但是村民跟着她,几乎把她逼进死角。于是她告诉他们一个不能传开的秘密,说社区长为雅歌娜买了好几串纯金链子、好多上等丝绸的围巾,还送她不少珊瑚项链和大量的现款!这些当然都是明明白白的假话,但是他们完全相信她。只有雅固丝坦卡例外,她激动得大嚷:
“大圣徒,史诺佛和康特,为我们祈祷吧!太太,你都看到了吗?”
“是的,我看到了,我可以发誓,甚至在教堂发誓,他盗用公款是为了她,是的,可能是她挑唆的!啊,她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在她心目中没有一样东西是神圣的,这个没廉耻没良心的人!放荡的畜生,老是在丽卜卡村游荡,走到哪儿,耻辱就带到哪儿!……咦,她甚至想勾引我家的亚涅克哩,他还是天真的少年,纯得像小孙子!但是他逃出她的手掌心,跑来告诉我一切!想想看,这荡妇连神父都不肯放过!”她因为气愤,说话说得很快,如今气喘吁吁停下来。
这些话像弹药上的一粒火星。往日村民对雅歌娜的一切不满——一切忌妒、敌对和怨恨的情绪——如今又复生了……在场的人都出声指责她,现场乱得难以形容。人人都想压过别人,叫声一个比一个大。
“我们基督徒的土地怎么会养出这种怪物?”
“谁害死老波瑞纳?你们忘了吗?”
“原来她想勾引一名神父,唉,慈悲的耶稣呀!”
“啊,多少酗酒、吵架和犯罪行为因她而起!”
“她是感染全村的烂疮,为了她,丽卜卡村遭人蔑视!”
“只要她在我们这儿,罪孽、恶行和淫风将永远存在!今天社区长为她偷我们的钱,明天也许有别人这么做!”
“把她赶出去!像麻风病人——赶到森林去!”
“把她赶出去!没有办法——把她赶出去!”他们激昂万分,气冲冲大嚷。在风琴师太太建议下,他们集体到社区长家,发现社区长太太泪流满面,好可怜,好伤心,他们拥抱她,陪她掉眼泪,柔声安慰她。
过了一会儿,亚涅克的母亲提到雅歌娜。
社区长太太绝望地哀泣说:“啊,千真万确。一切都是她引起的……噢,凭她做的坏事,凭我的屈辱,我的惨境,愿她像母狗死在阴沟里,被虫子吃掉!”她仰靠在椅子上,悲痛极了,哭得死去活来。
他们陪她伤心落泪了一会儿,太阳西斜,他们终于回家了。只有风琴师太太留下来……两个人开门商量,讨论可行的办法。然后她们挨家挨户走访全村,准备执行她们想好的秘密计划。
普洛什卡家的女人和另外几个人别有用心,跑来跟她们结盟,一起去找神父。不过,神父摊开两手说:
“这种事我不愿参与。我不能阻止他们,但是我不想知道;明天我要到扎诺夫一整天。”
傍晚闹哄哄的,有人吵架,有人反对,有人暗暗谋划。天黑后,参加密谋的人前在酒店,由风琴师请他们吃喝。然后他们再度辩论和商量,重要的地主农夫和丽卜卡村的已婚妇女大部分都来了。他们商议了一段时间,普洛什卡太太突然叫道:
“安提克·波瑞纳,人呢?大家在这儿开会,他是最重要的人。没有他,我们的决定不可能生效。”
他们叫道:“是的,我们派人去找他,他非来不可!他没来之前,我们不能作决定。”
“万一他袒护她呢?”有人说。
“他敢反对我们——公社全体?我们决定了——全体一致,一致,一致!”
安提克上床了,村长叫醒他。
“你得去说出你的想法。你若不去,他们会说你袒护她,反抗我们大会,妇女们绝不会原谅你往日的过错!来吧,我们得解决这一切纠纷!”
他去了,因为不去也不行,但是他心情很沉重。
酒店爆满,人声闹哄哄的,风琴师爬上一张板凳,像布道般发表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