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歌娜愈来愈痴迷。她心跳得厉害,眼睛喷火,丰满的嘴唇热得发烫。她本能地向他伸出手臂,虽然觉得瑟瑟缩缩,却又被一种抵制不了的奇异冲动所驱使,只得靠在围墙上,围墙因她发抖而吱吱嘎嘎作声。
亚涅克看看窗外和四周,然后继续祈祷。
当时她内心的变化,她自己永远想不通。一股烈焰穿透了她的肢体,烧进内部,她痛得真舒服,真想大叫几声。她浑身颤抖,像遭到快速的闪电轰击,觉得一股燃烧的旋风随着她奔逝,狂啸涨满她的身心,急着在外吐,难言的渴望实在太强了。她要爬向他!近一点——再近一点——只把嘴唇搁在他白皙的手上——向他下跪——脸对着脸凝视他——对着他祈祷,把他当作一具圣像!但是她不敢上前,心里有一种神秘的畏惧,怕犯上恐怖的罪行。
“噢,耶稣!噢,慈悲的耶稣啊!”她不禁闷声哀叹。
亚涅克站起来,探头看窗外,仿佛已看见她似的:
“谁在那儿?”
她惊慌到极点,屏住呼吸,心跳停止了,为一种宗教性的恐惧而全身发麻。灵魂仿佛在喉咙口跳动,饱尝悬宕的痛苦——加上狂喜的不安!
但是亚涅克只看见围墙,没看见他。他合上窗户,迅速更衣,吹熄灯火。
于是黑夜落在她四周。她逗留了好久,痴痴望着沉默漆黑的窗户。黑夜的寒意透进她的骨髓,以银露来浇灭她的热情,弄熄她血液中的烈火,给她一种难言的幸福!她的灵魂弥漫着甜美的宁静感——像日出前做梦的花儿一般宁静——她忍不住默默祈祷——这是无瑕的心梦所造成的奇妙幸福——像春日黎明般难以形容的欢乐——大颗大颗的喜悦泪珠接着流出来——这是她献给天主的一串串感恩的念珠!
3
幼姿卡把头搁在教堂座位上,哀求说:“拜托,汉卡,我能不能回家?”
“好,去吧,像一头傻小牛到处乱跑!”汉卡数念珠数到一半,抬头骂她。
“我头晕,好累哟!”
“别这么坐立不安,仪式马上就完了。”
神父正为波瑞纳做死后第八天的安魂小弥撒。
他的近亲都坐在教堂侧席上,雅歌娜和她母亲单独跪在圣坛前面。爱嘉莎在唱诗席的某一个地方哇啦哇啦祷告。
教堂凉爽又安静,暗蒙蒙的,只有敞开的堂门射进一道光线,照亮了门口到讲坛的一段空间风琴师的学徒麦克帮忙做弥撒,照例大声摇小铃,也照例回头看飞进飞出的燕子。神父做完弥撒,他们都来到外面的坟场,经过钟楼时,安布罗斯叫他们。
“神父想跟你们说话。”
神父接着走上来,腋下夹着每日祈祷书,正在擦他的光头。他和和气气欢迎他们,并说:
“朋友们,我要说你们为死者做弥撒,实在太好了,这样会帮助他的灵魂永远安息。我告诉你们,真的有帮助。”
接着他吸吸鼻烟,猛打喷嚏,问他们是不是要在那天分财产。对方答称平常都在葬礼后第八天分家,他又说:
“那我要跟你们说一句话。分财产的时候,记住每个措施都要大家同意,而且要公平。别让我听见争吵和纠纷。老波瑞纳终身追求产业的繁荣,若知道你们分产——像狼群撕一头羊——损害到这个目标,他会在坟墓里打滚。而且,上帝不容许你们欺负任何一位孤儿!幼姿卡还是小孩子,乔治远在外地。让每个人得到份内的资产,连一科培都要分清楚!——而且分财产要尊重他生前的遗志。此刻他的灵魂也许正在看你们哩!……我布道时常常告诉你们,和睦最重要——和睦举世兴旺;倾轧什么事都做不成——只会招来罪恶和违犯上苍的行为——再者,你们千万别忘了教会。他一向大大方方,不吝惜烛火钱、弥撒钱或其他需要,因此上帝保佑他工作顺利。”
他继续说了一会儿。他们感激地搂住他的膝盖。幼姿卡大哭,跪在地上吻他的手。他把小女孩抱在胸前,吻她的头顶,安慰说:
“小家伙,流泪太傻了,上帝特别照顾孤儿。”
汉卡十分感动,低声说:“她爹都不可能更慈爱。”他自己也很感动,匆匆抹去泪水,请铁匠吸鼻烟,并改变话题。
“噢,你们是不是要跟大地主协议?”
“是的,今天有五个人去贵族领地。”
“赞美上苍!我要自行做一场弥撒。”
“我想村民应该郑重地做一场还愿弥撒。什么!我们每个人不是都得到一块新农田——几乎等于自得的吗?”
“你说得对,麦克。我会为你们向大地主说好话。现在你们走吧,记住:要和睦及公平!”
铁匠正要走,他在背后叫道:“还有,嘿,麦克!待会过来看看我的双轮小马车!右弹簧弯了,会擦伤车轴。”
“噢,可能是拉兹诺夫的胖神父把车子给压垮了。”
于是他们都前往波瑞纳家,雅歌娜跟她母亲殿后,老人家几乎走不动。
今天是工作日,水车池那条路很少人走,只有几个小孩在附近玩。虽然是大清早,太阳却很烈,幸亏有凉风,吹得果园的树枝摆来摆去,树上满是成熟的红樱桃,谷子更像波浪般潺潺拍打着围墙。
房屋敞开,大门也开着,被褥摊在树篱上晒,村人都下田去了。有人正收进最后一批茅草,清香喷鼻,堆得老高的篷车由树下穿过,留下长长的草束,像犹太人的胡须,在树上随风摇摆。
他们一面走,一面考虑要怎么分财产。
一支小曲随风飘过来——可能是田间种马铃薯的人唱的,磨坊传来水车轮的转动声,夹着附近洗衣妇的捣衣声。
“磨坊现在不停地磨。”玛格达说。
“是的,收获季之前是磨坊主的丰收期。”
汉卡叹了一口气。“今年日子比去年难熬。人人都在诉苦,‘地客’们真的饿惨了。”
铁匠说:“柯齐尔一家人到处徘徊,见到能偷的东西就随手偷去。”
“别这么说嘛。可怜他们尽可能活下去。昨天柯齐尔大妈把小鸭子卖给风琴师太太,换来一点钱。”
玛格达说:“他们马上就把钱花光。我不说他们的坏话,但是爹下葬时我丢了一只公鸭,我儿子在他们的牛舍后面找到鸭毛,真奇怪。”
幼姿卡说:“同一天是谁摸走了我们的被褥?”
“他们和社区长的官司什么时候有结果?”
“没那么快。但是普洛什卡支持他们,他们说社区长夫妇要吃不完兜着走。”
“普洛什卡老是管别人的闲事。”
“他想当社区长,正到处讨好卖乖呢。”
颜喀尔正好走过,猛拉一头跛马的鬃毛,它拼命甩尾巴抗拒,他们都笑了,拿他当笑柄。
“噢,亏你们笑得出来!我为这畜生费了不少劲儿!”
“填上干草,装上一个新尾巴,牵到市集上去,不能当马骑,倒可以当母牛来卖!”铁匠嚷道。大家笑得好厉害,马儿挣脱缰绳,跳进水塘里,不管主人怎么威吓,怎么哀求,它硬躺在水中打滚。
“了不起的畜生。一定是向吉普赛人买的吧?”
“在他面前放一桶伏特加酒,说不定能诱它出来!”风琴师太太坐在塘边看一群毛茸茸像小黄猫似的鸭子,她也凑热闹说。此时有一只母鸡吓得咯咯跑上塘岸。
“上好的一群鸭子——我猜是向柯齐尔夫妇买的吧?”
“是的。不过它们老跑到水塘去。”她想叫它们回来,扔了一把一把的土耳其麦到水里给它们吃。
她看鸭子游向对岸,连忙去追。
他们到家以后,汉卡忙着弄早餐,铁匠在屋里和外围的每一个角落荡来荡去,甚至到马铃薯坑去探险。最后汉卡忍不住说:
“你是不是以为马铃薯不见了?”
他回答说:“我从来不瞎找东西。”
她倒出咖啡,生硬地说:“每一样东西的位置,你比我本人更清楚。来,多明尼克大妈!来,雅歌娜!一起吃吧!”
她们母女一回家就关在对面的房间。
起先谁都不愿意打开话匣子。汉卡特别谨慎,殷殷请他们吃,倒了不少咖啡出来,眼睛则一直盯着铁匠,他坐着东瞟西瞟,张望每一个方向,一再清喉咙。雅歌娜绷着脸闷坐在那儿,眼睛水汪汪,好像刚哭过。多明尼克大妈在她身边耳语。惟有幼姿卡照例喋喋不休,看了这个锅子又去看那个锅子,里面都是水煮的马铃薯。
大家沉默了好久,铁匠先说到正题。
“好啦。我们怎么分财产?”
汉卡吓一跳:但是她立即恢复镇定,仔细思考才静静地说:
“我们怎么分呢?我只是在这儿看守丈夫的不动产,没有权利分什么。等安提克回来,他会负责划分。”
“他什么时候回来?事情不能这样拖法。”
“非拖不可!爹生病期间,勉强拖过来了,现在得拖到安提克回来再说。”
“他不是惟一的继承人。”
“但他是长子,土地由他父亲传到他手上。”
“他的权利不比我们任何一个人来得大。”
“安提克如果愿意,你也会分到一块田。我不跟你吵:决定权不在我。”
“雅歌娜!说说你的权利主张。”她母亲催促说。
“何必呢?他们清楚得很。”
汉卡满面通红,踢了盘在她跟前的拉帕一脚。她咬牙嘘道:
“是的,我们吃的亏,永远忘不了。”
“随你怎么说。凶话不算数,六英亩田地却是——雅歌娜的亡夫移交给她的。”
“赠与状若在你手里,谁也抢不走。”玛格达怒吼道。她刚才一直不说话,正在喂婴儿吃奶。
“对,我们请人签了名,作了证。”
“好吧,大家都得等,雅歌娜也跟其他的人一样。”
“当然。不过她可以立即拿走她个人的财物:她的母牛、小牛、猪、鹅……”
铁匠厉声插嘴:“不!这些都是共同的财产,得由大家平分。”
“大家平分?这是你的意思?谁也不能抢走我送她的结婚礼物!”接着抬高嗓门叫道,“也许你还想分她的衬裙——和她的羽毛被……呃?”
“我只是开玩笑,你马上对我发火!”他接着说,“不过,我们唠唠叨叨有什么意思呢?你说得对,汉卡,我们得等安提克回来。我马上要赶去会见大地主,有人在等我。”他站起来。
但是他一眼瞥见岳父的羊皮袄挂在角落中,就说要拿下来。
“这个给我刚刚好。”
“别碰它,是挂在那儿晾干的。”汉卡说。
“好吧,那这双皮靴给我。只有上面完好,其实连上面都补过了,”他一面哀求,一面伸手去拿。
“东西一样都不准动。你若拿了什么,他们会说一半的家财被拿走了。我们先列清单,而且要正式列。没列好之前,我不许人拔任何一道树篱的任何一根木桩。”
玛格达说:“哈!但是爹的被褥不见了,不会列在清单里。”
“我已经跟你说过怎么回事。他死后,我把被褥摊在树篱上吹风,晚上有人来偷走了!……我一个人没法样样照顾到。”
“奇怪小偷刚好在附近!”
“你是说我扯谎,自己偷了?”
“安静,玛格达,不要吵……谁偷被子,让他用来裁寿衣好了!”
“咦,单是羽毛就有三十磅重!”
“闭嘴,我说!”铁匠对他太太怒吼,然后请汉卡跟他到外面的庭院,他说他想看看猪。
她跟他出去,却保持戒心。
“我要给你一些忠告。”
她注意听,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还没有列清单以前,你找一个晚上赶两头牛到我的牛舍。母猪可以托近亲照顾,尽量把东西寄放在熟人家。我会告诉你寄存在谁那儿——清单上你注明谷物都卖给颜喀尔了……给他两蒲式耳,他会证实一切。磨坊主肯收一匹小雄驹,它可以在他的牧场吃草。至于容器和用具,有的可以藏在马铃薯堆,有的藏在黑麦田。……我是给你友善的忠告!……他们都这么做——只要不是傻瓜,都会这么做……你劳累得半死:理当多分一份……你只要给我一点碎屑就行了。别怕,我会帮你办事;是的,而且会让你得到所有的田地!……只要听我的,没有人能提出比我更好的忠告。咦,连大地主都接受我的意见哩。好啦,你看如何?”
她用轻蔑的眼神一直望着他,慢声慢调回答说:
“够了,我不放弃一分一毫属于我的东西,也不贪羡别人的!”
他仿佛挨了一记闷棍,站都站不稳——然后气冲冲瞪着她嘘遭:
“此外,我不跟任何人说你劫夺老头子的财物!”
“你爱说什么,爱跟谁说,随你便!但是我要将你的忠言转告安提克,他会找你谈!”
他差一点咒骂出声,但他只在地上吐口水,匆匆走开,隔着敞开的窗户对他太太嚷遭:
“玛格达,看好所有的东西,免得又发生窃案。”
他走过时,汉卡轻蔑地望着他!
他因汉卡瞧不起他而发狂,一怒而去,社区长太太刚走进围院,他停下来跟她交谈了一会儿,气冲冲握着拳头。
她带来一张公文。
“是给你的,汉卡。警察刚由局里带进村。”
“大概跟安提克有关!”她用围裙包着手去接,心里扑腾扑腾狂跳。
“我想跟乔治有关系。我丈夫出去了——到行政区官署——警察只说内容提到乔治死了,或者……”
“耶稣玛利亚!”幼姿卡尖叫,玛格达吓得跳起来。
他们恐惧万分,无可奈何,把不祥的公文翻来翻去。
汉卡哀求说:“雅歌娜,你也许看得懂。”
大家围着她,紧张和害怕得说不出话来,但是雅歌娜试拼好久,终于认输了。
“我看不懂,不是用我们的文字写的。”
社区长太太冷笑说:“也不是当她的面写的!不过,另外有些事情她比较精通。”
多明尼克大妈咆哮说:“你走吧,别惹安安静静的人。”
但是社区长太太不放过打击她的机会。
“你很会责骂邻居。不过你还是管管你的女儿,叫她不要躺着等别人的丈夫!”
汉卡预测会有纠纷,出面调停:“安静,安静,好女人。”但是社区长太太更气愤。
“噢,我现在要说出心里的话,哪怕以后永远不再说!她破坏了我的生活,我到死都不原谅她!”
多明尼克大妈吼道:“好,那就说个痛快吧。野狗比你吠得更大声!”她处之泰然,但是雅歌娜的脸红得像甜菜根。她虽然羞愧到极点,却在固执中求安慰,仿佛为了气社区长太太,她故意仰着脑袋,用侮慢的表情和恶意的笑容盯着仇人。
她的眼神,她的微笑,激怒了对方,对方拼命骂她淫荡。
老太婆将她的怒火引开:“你说的是疯话,你被怨恨迷醉了!为了我女儿的不幸,你丈夫将在上帝面前受到重罚。”
“不幸!是的,他诱奸的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处女!……啥,好一个跟每个人在每棵灌木下的处女!”
“闭住你的臭嘴,否则——我虽然瞎了——双手一定抓得到你的头发!”老太婆大声威吓她,一手牢牢握住拐杖。
“噢,你要不要试试看?碰我一下,你敢!”她目中无人地尖叫着说。
“哈!她靠欺侮邻居自肥,现在竟敢纠缠他们,折磨他们——像芒刺抖都抖不掉?”
“你说,我什么地方欺负你了?”
“等你丈夫下狱,你就知道了!”
社区长太太挥拳向她冲过去,但是汉卡拉她回来,厉声对她们两个人说:
“女士们,拜托!你们要把我家变成酒店吗?”
这一来,口角霎时停了。两个人都用力喘气。泪水从多明尼克大妈眼部的绷带下流出来,但是她先恢复理智,双手合十坐下,深深叹息说:
“愿上帝对我这罪人发发慈悲!”
社区长太太气冲冲出去,却又折回来,在窗口伸头对汉卡说:
“我告诉你,把那个荡妇赶出家门!及时动手,免得后悔都来不及!别让她在你家屋顶下多待一个钟头,否则这地狱生的害人精会把你给逼走!噢,汉卡,保卫你自己——不能留情,不能同情她。她等着诱惑你家的安提克呢……你难道看不出来她为你准备了什么样的地狱?”她进一步探头进屋,向雅歌娜伸出拳头,恨极嚷道:
“过一段时间,过一段时间,你这地狱来的魔鬼!没看到你被赶出丽卜卡村以前,我死不瞑目,我不行最后的忏悔礼!噢,赶你去找阿兵哥,你这娼妇,你这烂污女人!你只配跟他们在一起!”
她走了,屋里静得像坟墓。多明尼克大妈吞声哭得直发抖,玛格达正在摇婴儿,汉卡陷入磨人的思绪,盯着火光。雅歌娜脸上虽挂着刚才那副坚定和鲁莽的表情,邪门的微笑,脸色却白得像被单。最后几句话深深刺进她的灵魂,她仿佛被一百只刀砍杀,每一刀都流着她的鲜血,一种非人的痛苦逼得她想高声尖叫,甚至用脑袋去撞墙壁。但是她控制自己,拉拉母亲的衣袖,闷声低语说:
“娘,走吧。我们离开这个地方。快一点!”
“对,我已灰心和崩溃了。但是你得回来看守你的财物。”
“我不住在这儿!我好讨厌这个地方,实在呆不下去。我何必再进门呢?宁愿断一只手脚也不来这儿!”
汉卡静静地问她:“你受了虐待吗?”
“比铁链拴着的狗还不如!地狱游魂吃的苦头一定不如我在这儿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