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需要不断迁徙!好像有不少工作等着你,可以干一段长时间,这里的木材太多了!”
“也许可以干一年,也许更久。大地主若跟我们所有的人谈成功,他要砍掉和卖出一半的林木。”
“啊!,我看见他们又在波德莱西量土地。”
“是啊,每天都有人谈成功。傻羊!他们不愿意一起立协约,希望大地主肯出更高的条件。现在他们一个一个私下谈,每个人都想占先机!”
“有人像驴子,你若要它们向前,得拉它们的尾巴。是的,他们真是傻羊——这种状况大地主当然得到不少好处。”
“你拿到你的产业没有?”
“不,爹去世没多久,我们不能分地,但是我已经仔细检查过全部的财产。”
这时候河水对岸的赤杨树下露出一张面孔。安提克觉得很像雅歌娜。这一来他坐立不安,虽然继续交谈,眼睛却一直瞟向河岸。
过了一会儿他说:“现在我要去洗澡,暑气叫人吃不消。”说完就向下游走,假意要去找个方便的地方。但是一走出大家的视线外,他就加速飞奔。
是的,是她没错,肩上扛着锄头,到卷心菜园去上工。
他很快就追上她,跟她打招呼。
她小心翼翼回头,认出是他正扳开茅菅向前走,她突然停下来,惊慌失措,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什么!你不认识我啦?”他低声说,想渡河,却没法过去。
她低声答道:“怎么可能不认识你?”并用恐惧的目光看看身后的卷心菜园,那儿有几位妇人构成遥远的红斑。
“你躲在什么地方?我到处找不着你。”
“什么地方?你老婆赶我出门,我住在娘家。”
“关于这件事,我想跟你谈谈。雅歌娜,今天晚上到教堂墓地边跟我见面。我有话要跟你说。务必要来!”他恳切地哀求她。
“哦?万一有人看见我又跟你在一起,怎么办呢?过去的一切,我已经受够了!”她回答说。但是他拼命哀求,她的心肠软化不少,深深为他难过。
“你会有什么新话要说?你为什么叫我?”
“雅歌娜,如今我在你心目中完全成了陌生人?”
“不是陌生人,却也不是我的人!我不再想那些事了。”
“不过你来一下嘛,你不会后悔的!你怕坟场吗?那就到神父的果园……你忘记地方啦,雅歌娜?你忘啦?”
雅歌娜偏开面孔,满面红晕。
“别说傻话,你让我觉得惭愧!”她心慌意乱。
“来嘛——来嘛——来嘛!我会等到半夜!”
“那就等吧!”她转身逃向卷心菜园。
他贪婪地目送她,充满强烈的渴望,每一根血管都热得炙人,他恨不得当着大家的面追逐她,抱住她——好不容易才克制自己。
他暗想:“没什么——只是暑气害我发烧罢了。”连忙脱衣洗澡。
凉水使他冷静下来,寒意唤醒了他的理智,他开始沉思。
“我真软弱,竟为一点小事搞得心里乱糟糟的。”
他觉得屈辱,四处张望,怕别人看见他跟她在一起,然后他仔细回想别人骂雅歌娜的话。
“你真是漂亮的人儿,真的!”他暗想着,心里又是轻蔑又是伤心。但是,他停在一棵树下的时候,她的幻象来到他眼前,美得眩人,美得出奇。他大声说:
“全世界没有一个人比得上她!”
他自顾呻吟,好想再见她一面,将她搂在怀里紧贴在胸前,饱吸她的红唇,吮尽她的最后一滴甜蜜!
“噢,雅歌娜,这是最后一次,就这么一次,只要这一次!”他向她大叫,仿佛她在跟前似的。后来他揉眼睛,看看四周的树木,隔了好久才有力气走回打铁铺。屋里只有麦克一人,正在修安提克的犁具。
铁匠问他:“你的车子能不能载这么重的木材?”
“只求有木料可载!”
“我答应安排,木材等于摆在你车上了。”
安提克用粉笔在门板上计算。
他高兴地说:“我发觉收获季之前,我大概可以赚三百兹洛蒂。”
铁匠随口说:“正好应付你那件官司。”
安提克的脸色立即暗下来,目光显得很忧郁。
“就说是我的噩梦吧!我一想起来就灰心,连性命都不在乎了。”
“这我可以了解,却想不通你怎么不设法自救。”
“我有什么办法呢?”
“一定得想办法。什么,老弟!小牛伸着喉咙等屠夫来宰,你也要这样?”
“没有人能用脑袋去撞石墙呀。”安提克说着猛叹气。
麦克继续认真干活儿,安提克坐在那儿想些可怕和叫人不安的心事,脸色阴森森的,表情一再变化,最后他跳起来,惶然看外面。他姐夫让他难过了好一会儿,并用狡猾的目光望着他,最后才低声说:
“摩德利沙村的卡西米尔想出了办法。”
“你是指逃到美国的那一位?”
“正是。聪明的家伙!是的,而且很坚决,知道该做什么,就断然去做!”
“当局是不是证实他杀了宪兵?”
“他没等那么久。他不是傻瓜,甘愿在牢里腐烂!”
“他可以逃,他是单身汉。”
“人要尽量救自己。看,我没劝你干什么,我只是说出别人的做法。佛利特沙村的佛伊特克·盖达上次复活节才服完刑回来——十年苦刑。算啦,也不是一辈子,总能熬过来的。”
“十年!噢,天主啊!”安提克猛抓头发,喃喃地说。
“是的,做十年的苦工。”
“我什么都能忍受,就是服刑受不了!天哪,我才坐牢几个月,就差一点发疯。”
“反正三星期后就可以到大海的另一边,你问颜喀尔。”
“不过太远了!我怎么能去呢——抛弃一切——离开家、孩子、土地、村庄,逃到那么远——而且逃一辈子?”
他惊慌极了。
“不过有很多人自愿去哩,没有一个想回我们这块乐土。”
“我想起来就受不了!”
“对。不过你看看佛依特克,听听他描述苦刑,你会觉得更不堪想像。咦,那个人还不到40岁,头发全白了,弯腰驼背,走路蹒蹒跚跚,他吐血,几乎不能动,谁都看得出来他再过不久就要进‘神父的牛栏’了。我不再多说,你有理性,得下个决心。”
他暂时不说话,他已将烦恼的种子播在安提克心里,可以任它慢慢长大,再收取期望中的果实。所以,他修好犁具,轻轻松松地说:
“现在我去找交易商。你准备好车子运木材。至于其他的事情,别烦恼。该来的总会来,上帝慈悲。我明天傍晚再跟你见面。”
安提克忘不了他刚才的话。他已吞下友谊的钓饵,卡在喉咙,像鱼钩缠着上钩的小鱼。他好痛苦——好受罪!
“十年!十年!噢,我怎么受得了十年!”这个念头使他全身无力。
回到家,他将板车拖到谷仓里,准备第二天早晨用,但是他心头浮起强烈的倦怠感——完全使不出力气——遂呼叫井边喂马喝水的彼德。
“车轴涂点油,准备明天用。明天你得到森林运木材到锯木厂。”
彼德不喜欢这种苦差,听到命令,拼命咒骂。
“说话客气一点,照我的吩咐去做。汉卡,明天给马儿三蒲式耳燕麦当秣科,彼德,到草地去割新鲜的苜蓿给它们吃,它们得吃个饱。”
汉卡问话,他只闷声回答,接着去找马修,现在两个人的交情很不错。
马修刚下工回来,正在屋外喝一碟酸奶,消一消白天的暑气。
安提克听见附近有涓涓滴滴的声音——叫人心碎的哭声。
“那声音是谁发出来的?”
“除了我妹妹娜丝特卡还有谁?我真受不了她的恋爱事件!结婚预告公布,婚礼在下星期天举行——瞧!多明尼克大妈透过村长传话给我们,说产权是她一个人的,她不让西蒙得到一寸土地,也不让他们进家门!老太婆说得到做得到,我对她清楚得很,那个人!”
“西蒙呢?他怎么说?”
“他会说什么?打从早上他就坐在果园里,像根柱子,傻愣愣的,甚至不跟娜丝特卡说一句话。我怕他的精神要崩溃!”
他向果园叫道:“西蒙!来这边。小波瑞纳来看我们,说不定他能提出好忠告。”
过了一会儿,西蒙进来坐下,没跟他俩打一声招呼。他看来很沮丧,瘦得像白杨木板。只有眼睛炯炯发光,瘦脸上有一种不顾死活的决心,看来世上没有任何因素能叫他改变主意。
马修和和气气地问他:“好啦,你决定怎么办?”
“拿根斧头宰掉她,像杀一条野狗!”
“傻瓜!这种疯话留到酒店去说吧!”
“皇天在上,我要杀了她。此外——此外我还有什么办法?她将我赶出父亲的田地,赶出家门,不给一文钱——我怎么办?我是孤儿,孤苦伶仃被遗弃,我要上哪儿——上哪儿?我的亲娘这样欺负我!”他一面呻吟一面用袖子擦眼泪。然后他突然跳起来嚷道:“不!我对天下的母狗发誓,这件事决不罢休——就算要坐牢,我也不罢休!”
他们劝他冷静。他静静坐着生闷气,娜丝特卡含泪跟他耳语,他不答腔。别人商量要怎么帮他的忙,但是多明尼克大妈固执得要命,有她阻挠,他们实在想不出办法。最后娜丝特卡把哥哥拉到一旁,向他指出一个计划。
他回来欢呼道:“她想到了绝妙的办法!她说:让他向大地主买六英亩波德莱西的土地,分期付款。这是不是好主意?”
“好极了,真的——不过……钱从哪里来?”
“反正开头娜丝特卡有一千兹洛蒂的现金应付急用。”
“对,不过牲口、房屋、用具和种子要从哪里来?”
“哪里?这里!”西蒙突然叫道,并跳起来挥手臂。
“说起来不错,但是你做得到吗?”安提克很怀疑。
“我们只要有地——可以耕作的土地……你看好了!”他兴致勃勃地说道。
“那我们跟大地主谈谈,买下土地。”
“等一等,安提克,等一等,我们从各方面斟酌这件事。”
西蒙急着说:“你们看看我做事的能力!娘的土地是谁犁的?谁替她收割?全靠我一个人!工作成果不好吗?我是不是懒骨头,你们说?让全村回答一连娘都可以作证!……噢,我只要有地就好了!……帮我取得土地,噢,亲爱的弟兄,我至死感谢你们!”他又哭又笑——似乎为新来的希望高兴得发狂。
等他略微冷静下来,大家开始盘算和讨论这件事,看看要如何做法。
娜丝特卡很担心,叹息道:“如果,如果大地主肯答应分期付款就好了。”
“若有我和马修保证地价能还清,我想他会答应的。”
娜丝特卡感激他的善意,恨不得吻他的手。
他起身告辞说:“我自己吃过苦头,知道别人受苦的滋味。”现在地面全黑了,只有天空还很亮,西方满天红霞。
安提克犹豫了—会儿,不知道该转往哪一个方向,最后还是走回家。
他优哉游哉地走着,终于来到家门不远的地方。窗口敞开有灯光,孩子们在里面哭,汉卡大声骂人,幼姿卡尖声还嘴。他拿不定主意,后来拉帕高高兴兴跳上来撒娇。这时候——他起了一阵不愉快的冲动——踢老狗一脚,走回村庄,来到通往神父果园的巷道。他默默经过风琴师家的基地,连看门狗都没有出声,他悄悄在神父的园门外缓步慢行,马上来到分割克伦巴地产和神父地产之间的宽田埂。
黑黑的树影完全掩盖了他的形迹。
月亮像尖尖的薄镰刀,已经在暗蒙蒙的天空闪烁,星星的数目愈来愈多,傍晚虽热,地面倒有露珠。鹌鹑飞出黑麦田,甲虫嗡嗡飞过大地上空,草地的气味和寂静感使人脑子昏昏沉沉的。
雅歌娜不见人影。
相反的,教区神父和他相隔半浪(一浪为八分之一哩)的距离,身穿白色的防尘外套,一面走一面念祈祷文,看来很专心,没注意他的两匹马由自己贫瘠的休耕地闯进克伦巴的苜蓿草场,苜蓿在田埂另一边,又高又黑,长得很茂盛,开了无数小花。
神父继续走,一会儿低声念祈祷文,一会儿仰望星星,一会儿停下来聆听动静。每次他听见村子那头有些微人声,就转过头来,假意对马儿发脾气。
“灰马啊,你到哪儿去了?进克伦巴的苜蓿园,呃?喜欢别人的财产,是不是?什么,要我痛揍你,要逼我这么做吗,呃?”他的声音听来很严厉。
但是神父的马儿胃口好极了,尽管它们造成很大的灾害,他却不忍心阻止它们,他环顾四周,自己劝自己说:
“可怜的畜生,让它们吃一点吧,各吃一点!我会为老克伦巴大妈的亡魂做一篇祷告——或者用别的方式赔偿他们的损失!——噢,贪吃的畜生!它们真喜欢那边的苜蓿!”
他再度走来走去,一面祷告一面看马,做梦都没想到安提克正在看他,聆听声音,急切地等待雅歌娜。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最后安提克决定将烦恼告诉神父。
他暗想:“这么有学问的人一定知道解决的办法!”就溜到谷仓的阴影下,鼓起勇气由那边绕过屋角,跨上垅道,大声清喉咙。
神父听见有人来了,忙对马儿大声说:
“你们这些顽皮的畜生!你们这些坏牲口!我的目光只要离开你们片刻,你们立即跑上邻居的土地?噢,猪啰!滚开,栗毛马!”他拉起长长的衣摆,迅速赶开马儿。
来人走近时,他大声说:“噢,小波瑞纳!你好吧?”
“我来跟神父谈谈,还到你家去过了。”
“是的,我出来祷告并照顾马匹,瓦勒到贵族领地的官邸去了。不过我这两匹杂种畜生——不得了!我对它们一点办法都没有——看克伦巴的苜蓿园长得多棒……简直像森林!跟我用同样的种子……我的苜蓿被霜侵蚀得好厉害,整块地长满甘菊草和蒺蔾。”他唉声叹气,找一块石头坐下来。
“坐吧,我们谈谈。天气棒极了——再过三星期就听得见镰刀响。我告诉你。”
安提克坐下来吐露他的烦恼,神父用心听,不时吆喝马儿,或者一撮一撮吸鼻烟,用力打喷嚏。
“去哪里!去哪里!那不是我们的土地!——看它们真是坏猪猡!”
安提克没什么进展,他结结巴巴,说话很不连贯。
“我看你的情况很糟糕。现在告诉我——一五一十坦白告诉我:这样可以宽宽心!人不跟神父说话,要跟谁说呢?”
他摸摸安提克的头,请他吸鼻烟,安提克受到鼓励,终于吐露满腔的烦恼。
神父耐心听完,然后深深叹一口气说:
“你杀死森林管理员,我只会要你依教规忏悔,你打架是为了救父亲,何况那个人是浪子和不信教的人,不算大损失。但是法庭不可能从轻发落。你至少会判四年的苦刑!至于逃走嘛……对,有人可以在美国过日子。他们同样躲过徒刑——但是,两害相比,很难决定!”
他一会儿赞成安提克逃走,一会儿又劝他留下来做工捱过时限,最后下结论说:“有一件事一定要做,信任上帝的意旨,等待它开恩。”
“但是他们会用刑具拴着我,送到西伯利亚去!”
“噢,有人从那边回来,我亲眼见过几个。”
“是的,但是隔那么多年,我的农庄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太太怎么有能力照料一切?到时候什么都残破了!”
“我真心想帮你的忙,但是有什么办法呢?等一下,我会在这儿的‘变貌坛’为你做一场弥撒!拜托将我这两匹马赶进马厩。时间到了——是的,是的,该上床了。”
安提克心烦意乱,把雅歌娜忘得精光,直到他走出神父的院子,才想起来,匆匆去找她。
她正蹲在谷仓的阴影下等他。
“噢,时间真长——真长!”
她的声音变了,有些嘶哑……大概是露水造成的吧。
他反问说:“我怎么能由神父身边溜走呢?”伸手要抱她,但是她一把推开他。
“现在我没心情做那种事!”
“你变得好厉害,我简直不认识你了!”她的态度叫他伤心。
“你离开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一样!”
“就算你是另外一个人,差别也不可能这么大!”他逼近她。
“冷落我那么久,我的改变叫你诧异?”
“我从来没有冷落你,但是我能逃出监狱来找你吗?”
“我孤单单——孤单单悔恨,并且陪着一具活尸体!”她打了一个寒噤。
“你从来没想到要来看我?噢,不,你脑子里充满别的念头!”
她不相信,大声说:“噢,安提克,安提克,你可曾希望我去看你?”
“我说不出有多么渴望。我像白痴,天天守在铁栏边,盼望你来。”他突然住口,苦闷得全身战栗。
“老天!你在草堆后面对我说的咒语呢?你以前的怨气呢?他们抓走你的时候,你有没有跟我说话——甚至看我一眼?你跟每个人说好话,甚至跟老狗说——我记得很清楚——就是不理我!”
“雅歌娜,我对你没有怨尤。但是心灵受折磨的人忘了自己,也忘了全世界。”他们沉默了一会儿,肩并肩,臀对臀站着,月光直接照在他们脸上。两个人的呼吸都很沉重,两个人都为痛苦的回忆而伤心,眼眶充满未流出的泪水。
“以前你对我可不是这样。”他绷着脸说。
她突然痛哭流涕,像小孩似的。
“请问我该怎么对待你?如今天下的男人都把我当做母狗,你摧残我的生命,害我害得还不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