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科培都少不了。瓦勒,现在放了它……但是要小心,母牛还是小东西。它马上可以交配……是的,这头公牛贵得吓人。不过,丽卜卡村民——他们若想要一胎上等的好牛,就得付一卢布,另外拿十科培给我的长工!磨坊主很生气,但是我看不惯他那头公牛传下来的劣种牛。”他看女人羞得偏开面孔,就说“现在,走开!”她们走了以后,他在背后叫道:“明天我们将尸体抬到教堂!”农夫牵母牛手忙脚乱,他赶过去帮忙。
“再过不久,你会有一头这辈子从来没见过的小牛,因此感谢我。瓦勒,牵它去休息一会儿。说真的,它几乎用不着休息……小意思!”他吹牛说。
两个女人必须跟风琴师另外商议,因此赶到他的住处。她们在那边喝咖啡,然后谈了一会儿,等她们回到家,牛群正纷纷回来。
亚瑟克先生跟马修站在门廊上,正在抽烟,劝马修去建斯塔荷的房子,马修似乎不怎么喜欢这个工程,不作肯定的答复。
“切割木料算不了什么大事,至于造房子……我哪敢说?我在乡下呆腻了,可能会到远方——不,我不能肯定答复。”他一面说话,一面瞥了雅歌娜一眼,她正在牛舍外挤牛奶。
“好吧,好吧,棺材明天早上可以做完,到时候我们再商量。”他说完就匆匆走了。
亚瑟克先生走进老波瑞纳安息的地方,热烈为他祷告了很久,擦去不少眼泪。事后他对汉卡说:“但愿他的儿子像他!他是好人,真正的波兰人,曾跟我们一起抗暴,自愿参加,战斗很凶猛,我见过他作战。哎呀!他是因我们而死的!……有个咒语落在我们身上。”他仿佛自言自语。虽然汉卡没听懂他全部的话,但是谈话内容充满善心,她跪在他跟前,感激地抱住他的脚。
他气冲冲叫道:“别这样!我难道不是你们之中的一分子?”
他再度看一看老波瑞纳,在蜡烛边点上烟斗,告辞而去。铁匠正好进走廊,向他致敬,他不答腔就走了。
铁匠大声说:“什么,今天这么骄傲?”但是他精神很好,并不为此而生气。他坐在太太身边,小声跟她说:
“玛格达,你要知道,大地主想对我们村民让步——找我帮助他。当然我要从中大赚一笔。不过,别声张!太太,一句话都不能说,这是大事。”
他前往酒店,并约了几个人到那边去商量。
沿着西边的地平线,天空像一张生锈的铁片,不过高空仍有几朵浮云射出金光。
晚上的家务做完后,家人围着尸体。波瑞纳头顶四周的小蜡烛愈点愈多,安布罗斯一再剪烛芯,唱书上的圣歌,在场的人齐声应和,一个个流泪和哀哭。
邻居也来了,屋里十分郁闷,他们呆在户外,跪地唱出又长又悲的连祈歌。
仪式进行到深夜,他们告退后,只留安布罗斯和爱嘉莎守着遗体到天明。
他们守遗体,起先大唱诗歌。等四周的一切噪音和动静都停止了,他们觉得很困,拉帕进来舔主人皮靴上的油脂,他们都没有醒来。
午夜时分,四处黑漆漆的,天上连一颗星星都没有,又静得出奇,只有树木的低语,或者远处的怪声——既不是喊叫,也不是碎裂声或呼声——打破死亡般的寂静,在远方慢慢消失。
除了波瑞纳家苍白的烛光,现在丽卜卡村没有一户人家点着灯火,在昏黄的火焰和薰香的烟气中,尸体朦朦胧胧,宛如隔着一团蓝雾。安布罗斯和爱嘉莎脑袋枕着尸体,睡得正香,还大声打鼾呢。
短暂的夏夜很快就过去了,仿佛要趁第一声鸡啼以前离去。蜡烛一一熄灭,只剩最大的一根仍射出摇曳的长焰,像金叶子一般。
最后雾蒙蒙的曙光射进屋里,照在老波瑞纳脸上,他仿佛长睡刚醒,正在聆听第一阵鸟叫,隔着没有血色的眼皮窥探遥远的白天。
水车池幽幽叹息,带着困乏的波光,如今森林开始朦胧浮现,看起来像贴在地上的一层乌云,残夜发着磷光,零零落落的大树在渐亮的地平线上很明显,像一簇簇黑羽毛,第一阵晨风吹来,跟果树玩耍,在屋外酣眠者的耳边喃喃作声。
不过,星期日或市集之后,大家照例有些慵懒,还很少人睁开眼睛。
接着白昼来了,日出前雾蒙蒙的,云雀唱晨歌,流水奏出快活的旋律,谷物发出和谐的多重音。不一会儿,羊群咩咩叫,白鹅嘎嘎啼,人声四起,门户吱吱嘎嘎,马儿长嘶,起来做日常工作的人开始奔忙和活动。但是波瑞纳家还是静悄悄的。
他们头一天伤心过度,累垮了,如今还在睡觉呢。
晨风由敞开的门口和窗口吹进来,飕飕吹动老人家的发丝,把最后的烛火吹得四面八方乱晃。
他像石头静静躺着,不再准备冲出去干活儿,也不再催别人做工:永远听不见各种呼唤了!
风势很强,猛吹过果园,吹得树木又摇又摆,沙沙做声,宛如隔窗偷看老波瑞纳的灰脸。高高细细的蜀葵在窗口弯腰鞠躬,也很像脸蛋嫣红的乡下姑娘。不时有一只贵族领地蜂房的蜜蜂飞进屋里,或者蝴蝶在亮处窥探,燕子犹豫地飞进飞出,苍蝇和金龟子及各种生物都来了:屋里满是嗡嗡声——这些生物一再说:
“死了——死了——他死了!”
太阳出来了——像巨大的红火球,制止了这一切声音;然后它突然蒙起灿烂、全能、给人生命的大脸,躲在密密的蒸气后方。
世界转成灰色,霎时下起一小滴一小滴充沛的暖雨,不久每一块田地和果园都听见雨声,不断地淅沥淅沥响。
路面转凉,冒出奇特的雨丝味,鸟儿大声唱歌来欢迎它,世界浴在泛灰的水雾中,饥渴的麦田和瑟缩的叶片、树木及喉咙焦干的小溪,烘干的土地——都高高兴兴喝水,仿佛默默感恩。
“多谢,雨兄!多谢,云姊!我们都谢谢你们!”
汉卡睡在敞开的窗边,先被脸上的雨丝打醒,立即跑到马厩。
“起来,彼德!下雨了。把苜蓿堆成一个个圆锥——快,否则会发霉和腐坏!还有你,怀特克,懒家伙!把我们的牛赶到外面去。这时候别人的牛都在外面了。”——她一面说话,一面放出禽舍的鹅,让它们赶快到水洼去玩水。
她正忙着,铁匠来了,两个人商量第二天的丧宴有哪些东西要进城去买。他接过钱钞,上了俄式马车,临走前叫她一声,耳语道:
“汉卡,分一半给我,我绝口不提你偷老头的财物!”
她满脸红得像甜菜根,忿然大叫:
“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去对全世界说吧!看看这个人!他以为天下人都像他一样!”
他瞪着她,拉拉胡子,驾车走了。
汉卡真的很忙,屋里屋外很快就听见她下命令的声音。
老波瑞纳身边点两根新蜡烛,尸体盖上一条布单。爱嘉莎继续祈祷,不时在热煤炭上添些杜松果。
早餐后雅歌娜由娘家回来,对死人很害怕,不敢进屋,只在屋外徘徊,看马修做棺木。他一直锤锤打打,刚在盖顶漆上一个白十字架,看她在马厩门口,一句话也不说,以沉重的心情望着黑棺盖。
他低声表示同情:“雅歌娜!你现在是寡妇了——寡妇!”
“是的,是的!”她用悲哀和低沉的口吻说。
他衷心怜恤她,这么憔悴,这么苍白,郁郁不乐,像一个受虐待的孩子。
“这是很普通的命运!”他一本正经地告诉她。
“寡妇!寡妇!”她一再说。眼泪浮上深蓝色的眸子,胸口吐出一声长叹。她跑到雨中痛哭,汉卡特意带她进屋里去。
“哭有什么用呢?我们也很难受。不过对于孤孤单单的你,打击确实更大。”她和和气气地说。
雅固丝坦卡本性难移,说道:
“哭个痛快吧!但是不出一年,我就会为你唱一首新的结婚歌,叫你疯也似的跳舞。”
“这种笑话现在不合时宜!”汉卡责备说。
“我说的是真话,不是开玩笑——咦,她不是有钱、迷人又年轻吗?她得用一根结实的粗棍才赶得走追求的男人!”
汉卡拿喂水给母猪吃,凝视路面。
她忧心忡忡暗想,“怎么回事?他本该星期六出狱,现在都星期一了,还没有他的消息!”
但是她没有时间想心事。雨下个不停,雨势又大,她得帮忙弄其他的茅草和刚刚堆成圆锥的苜蓿。
傍晚牧师带风琴师和宗教协会成员来了,手持烛火,将老波瑞纳放进棺材。马修钉好棺盖,神父念了几句祈祷文,洒上圣水,由大家排成一列送去教堂,安布罗斯一路敲丧钟。
他们回来,屋里显得好空旷,静得可怕!幼姿卡痛哭。汉卡说:
“这些日子他形同死尸,但是我们总觉得家里有个男主人!”
雅固丝坦卡向她保证:“安提克会回来的,到时候就有另一个主人了!”
“但愿快一点!”她叹气说。
因为下雨天有很多事情要做,她抹去眼泪叫道:“来,好乡亲!如果世间最伟大的人去世了,他便像深海里的石头——不可能捞起。田地不等人,我们得辛苦耕种。”
于是她带大家用土掩马铃薯苗,幼姿卡一个人留在家照顾娃娃们,因为她悲哀未过,身体不舒服。拉帕一直在她身边守着她,怀特克的鹳鸟也单腿站在门廊上,像哨兵似的。
大雨又密又暖和,下了一段时间,鸟儿不再唱歌,一切牲口也默默聆听雨水淅淅沥沥,叮叮咚咚。只有白鹅又吵又闹,在起泡的水洼中游泳。
傍晚大家由田里回来,看太阳露面,正用火红的光芒普照乡野,就说:“明天一定是好天气。”
“但愿明天还下雨!对我们来说价值可比黄金呢!”
“是的,我们的马铃薯差一点完蛋。”
“燕麦都干掉了!”
“现在情势会好转。”
“若能连下三天就好了!”
都是这一类的话。
雨继续下到天黑,农民们站在屋外享受芬芳的凉空气。这时候古尔巴斯家的小伙子正怂恿各家的男孩和女孩出去,在附近的一座高地上点燃“苏伯特基”圣火。但是天气不好,那天晚上森林外围只有几堆火一明一灭。
怀特克很希望幼姿卡陪他去点“苏伯特基”圣火。但是她说:“不,我不去。现在我哪有心玩乐……或者做世界上的任何事情。”
他仍然催她去。“我们只生一堆火,跳过去……然后就回家啦。”
“不!你也得留在家里,否则汉卡会知道的。”她威吓他说。
他还是去了——回来太晚,没赶上晚餐,饿得要命,又浑身污泥,雨一直下着,直到第二天葬礼时刻才放晴。
即便那个时候,天空还是阴沉沉,雾蒙蒙的,衬得田野更青翠,到处呈现一条条银色的小溪。外面清新,凉爽,迷人:大地湿透了,似乎蕴含强烈的生命。
教区牧师做了一场奉献的安魂弥撒,然后跟史露匹亚的神父和风琴师坐在圣堂两侧的座位上,用拉丁文吟唱颂仪歌。老波瑞纳高高躺在灵柩台上,四周烛火成林。全村的人恭恭敬敬跪在四周祈祷,聆听冗长忧郁的挽歌,歌声有时候听来像一声恐怖的叫唤,害得他们直起鸡皮疙瘩,心痛如绞;有时候是喃喃的音节,惊人的苦叹,使得大家不知不觉流下泪水;有时候又狂喜地飞上天庭,像天使大唱永恒的圣歌,听者频频擦眼泪,或者忍不住痛哭失声。
这种场面历时一个钟头。最后安布罗斯取下烛洞的蜡烛,分给大家,神父在尸体前祈祷,绕着它转圈圈,摆动银色的香炉,使得四周的空气满是蓝色的薰香,又用圣水洒遗体,由十字架开道走向堂门。
几位身份最高的农夫扛着棺材,抬到外面的板车上,车上的网架铺了许多茅草,这时候教堂里哭声和叫声乱作一团。雅固丝坦卡(偷偷的,怕神父看了会禁止这种迷信的行为)在棺材下塞一大条用干净麻布包里的面包。
忧郁的丧钟响了,黑旗帜扬起,灯火忽明忽灭。斯塔荷举起十字架,两位神父唱道:
“上帝啊,我的苦难……”
可怕的死亡颂——无尽哀愁之歌——开始呜呜咽咽响起,他们走向墓地。
游行队伍前面的黑旗画有骷髅和交叉的骨头标识,像受惊怕的小鸟迎风飞舞,接着是银十字架,一长串拿蜡烛的人和穿黑圣袍的神父。
然后棺材出现了,看来高高在上,后面跟着大声哀叹的丧家,以及默默伤心的全体村民。连病患和跛子都来了。
灰云低垂在天空,几乎停在白杨树顶,一动也不动,仿佛正在听大家唱圣歌。微风吹来,树木对着棺材洒下眼泪,田间的谷子弯着腰,宛如向永别的主人致敬。
挽歌伴着丧钟回响,在听者心中激起死亡般的寂静,丧家哀号,旗帜招展,车轮吱吱嘎嘎——云雀在遥远的田间唱歌。
“乞怜圣歌”又响了,对出席者的情绪有奇特的影响。
他们的心仿佛奄奄一息,眼睛浏览大地,仰望灰色的天空,恳求上帝垂怜。他们因情绪过度激动而脸色发白,身体战栗,不止一个人嘴唇发青,幽幽祈祷,热烈叹息和捶胸,真心悔罪。无可挽回的失落感和无尽的悲哀潜伏在心头,带来最沉重最凄凉的思绪,他们忍不住大声哀哭。
他们沉思人类不可避免的命运,思忖一切努力都是枉然,思忖生命、欢乐、财产、希望都落空——只是云烟、尘土、幻象、虚空!想出人头地,是多么愚蠢——他只是不知何处来的一阵风,不知为什么吹拂,不知要前往何处,死亡是不可能逃避的——哪怕一个人当上全世界的主子,享受一切能想像的乐趣——因此,人类的灵魂为什么要拖着这一具迟钝的身体呢?人活着有什么意义?
大家在进行着的队伍中走着,怀着难以形容的悲哀环顾苍翠的绿野,紧绷着面孔,灵魂瑟瑟缩缩。
然而,他们深知自己的避难所——惟一的避难所——就在于天主的无尽善意和慈悲。
“凭你高超的同情心……”
这句神秘的拉丁文像霜蚀的土块落在他们心口,他们走着走着,不自觉随声音低头,正如人类不得不俯就死亡的镰刀。如今他们对未来的际遇百分之百听天由命——跟附近田野露出的灰色硬石块一样漠然,也像休耕地和香花遍野的草地,以及随时会被雷霆打中却大胆仰望天空,默默唱生命喜歌的大树!
他们就这样横越全村,人人都一本正经思考,宛如独个儿置身在无垠的沙漠,脑海中看见祖先被扛到大白杨树那端的坟场。
现在,伴着凄清的丧钟,坟场整个映入眼帘,树叶、十字架和坟墓在麦田间耸起,历代的人缓缓陷落的无底深渊正展开在他们面前。他们隔着雨丝望去,幻想每一家都有棺木指出来,每一条路都排了送葬的行列,每个人都为失去亲人而流泪,哀叹,呜咽,弄得全世界都在吊丧,眼泪泛滥成灾。
他们已转到教堂墓地的巷子,大地主追上他们,跨下座车,陪侍在棺材旁边——很难走,因为通道很狭窄,麦四周围的两侧都种了密密的桦树。
神父吟诵完了以后,多明尼克大妈由雅歌娜扶着,低头走路,眼睛几乎看不见,她尽可能唱圣歌:“凡住在……”大家都热心地吟唱,宣告完全信赖上苍,以抒解郁闷的心灵。
他们就这样走进墓地。
一流的农民们抬棺,大地主也亲自帮忙扶一把,他们走上黄沙小径,经过草地、十字架和许多坟墓,过了礼拜堂,来到榛子树和接骨木之间新挖的填坑。
一看坟坑,亲友又哭起来,声音更大了。坟墓四周围满旗帜和烛火,民众以沉重的心情挤过来看那个大沙。
现在神父登上一个沙堆,抬高嗓门转身对民众说:
“基督徒,丽卜卡村民!”
各种声音立即静止了,只听见遥远的钟声和幼姿卡的啜泣,她搂着父亲的棺材,紧抱着不放。神父吸吸气,擦擦眼泪说:
“乡亲们,你们今天埋葬的是谁?你说,是谁?”
“你们会答道:马西亚斯·波瑞纳。”
“我告诉你们,你们埋葬的也是你们之中最了不起的农夫,一个正直的人,一个真正的教会子民。”
“我认识他多年,可以证明他的一生合乎典范,非常虔诚,定期忏悔,参加圣餐拜受式,喜欢帮助穷人。”
“他帮助穷人,我说。”神父加强语气再说一次,长长吸了一口气。
他停下来的时候,哭声又起了,比刚才更大声。现在他用伤心的口吻说:
“可怜的马西亚斯!他不再跟我们共处了!”
“走了!被死神夺去,死神那恶狼选中了羊群中最棒的公羊——大白天掳走,谁也拦不住它。”
“宛如闪电击中高树,把它劈成两半,死神残酷的大手也打倒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