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出骂人也没用。“真的,小丫头干不了大人的工作,至于雇仆们——老天发慈悲!还没到中午,他们就指望天黑了!要从雇工手上获利,还不如找一匹狼来看羊呢。他们没有良心!”
她怀着辛酸的念头,拿猪仔出气,小猪一面叫一面逃,拉帕凶巴巴地咬着它的耳朵。
她看看马厩,看到母马正在咬空秣槽,小雄驹脏兮兮的,正在吃荐床的茅草,她更加气愤。
她说:“死去的库巴若看到这种情形,真要伤心死了!”并放些草料在架子上给它们吃,拍拍它们又柔又暖的口鼻。
至此她突然崩溃。沮丧感袭上心头,她觉得特别想哭,就坐在彼德的矮床边,痛哭流涕……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一切精力都垮了,她的心像石头一样沉重。她的命运叫她受不了,又不能抵抗。她在世上孤孤单单,被人遗弃,生命像一株长在风带的树木,每一阵恶风都吹得到她!甚至没有诉苦的对象,看来噩运不可能终止,只有永恒的屈辱和悲哀,只有无尽的烦恼,也许情况还会恶化。
小雄驹舔她的脸,她把头搁在马颈上,又痛哭失声。
农场经营成功——人人尊敬她——如果她内心没有片刻的幸福,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回到屋里,婴儿又哇哇哭着讨奶吃。喂饱了婴儿,她隔着昏暗带雨滴的窗子茫茫然眺望屋外的风光。
但是小娃娃还焦躁地哭哭啼啼。
“安静,小东西!爹要回来了,儿子,他会给你带玩具,你可以骑在他膝盖上,因为他自由了,我们将多么幸福!”她在屋里走来走去,抱着他边摇边唱歌。
“也许他真要回来了!”她自言自语,突然打住。
她满面通红,挺起微驼的双肩,想要去储藏室为他切一片火腿,然后到酒店买伏特加……但是铁匠的话在泣血的胸膛回响,像老鹰的利爪撕碎了她的心。她突然止步,环顾四周想求援,说不出该怎么办,该作何感想。
“噢,主啊!万一他永远不回来呢?”她呻吟着,并伸手抱住脑袋。
孩子们吵吵闹闹,她叫他们出去,开始准备早餐,幼姿卡不止一次次探头进来,贪婪地等待看。
眼泪和悲哀得再度塞回去,每天的劳务重重压迫她的灵魂,提醒她工作不能拖。
虽然两腿发软,她还尽量苦搏,只偶尔掉下一滴眼泪,默默看着外面模糊的世界。
“雅歌娜要不要去帮忙种马铃薯?”幼姿卡隔窗叫道。
汉卡把一锅甜菜汤放在炉边的铁架上,匆匆赶到房子的另一头。
老头子侧躺着,好像在看雅歌娜,她正在小橱柜的一个镜子前面梳她那头漂亮的长发。
“你不干活儿,今天是圣徒纪念日啰?”
“我不披头散发出去。”
“天亮到现在,你可以梳十次头发。”
“可以,但是我没梳。”
“雅歌娜,我不愿受人蔑视,当心!”
她凶巴巴回应道:“当心什么?当心被赶出门,被解雇,呃?我不是照你的意思来的,也不住在你家!”
“请问是谁的家?”
“我自己的家,我要你记住!”
“万一爹死了,我们看看你在这里有什么权利!”
“但他在世期间,我可以请你出去。”
“什么?你说什么?”
“你叫人受不了!我没对你说过一句闲话,你却老是跟我吵。”
“你该感谢上帝我没做更严重的事!”她以威胁的态度向前弯。
“你尽量试吧!我孤单单一个人,没人帮助我;但是我们看看谁占上风。”
她将头发在后一甩。两个人眼睛布满凶光,像刀刃彼此攻击。汉卡完全失去自制力,用力挥拳大骂。
“什么!你威胁我?……那就动手啊,噢,受害最深的人!是的,是的,全教区都知道你的作为。他们不止一次地看见你跟社区长上酒店!前几天夜里我为你开门,你放荡回来,喝得醉醺醺——醉得像一头猪!说实话,闹嚷嚷生活的人会被悄悄议论的。啊!不过你的魅力快失灵了,到时候社区长和铁匠都不会保护你——你!——你!”
她尖声怒骂。
“我做的事情已经做了,叫大家别管我……否则要当心!”雅歌娜狂喊着,突然把美丽的亚麻色头发甩在肩膀上。
她气愤到极点,恨不能打一架,两手紧张兮兮地在臀部周围乱挥,眼光含着恨意,汉卡不禁畏缩了,雅歌娜一言不发跨出门,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口角透支了她的体力,她只得抱着小孩坐在窗边,让幼姿卡端早餐给工人吃。
她们走了以后,她觉得体力稍稍加强,想撇下工作去看她父亲,老人家已经生病好多天了。但是她体力不济,半路又折回来。
过了一段时间,她的体力恢复了一点,能呆呆板板做些手工,思绪则随安提克飘得老远。天气渐渐好转,大家指望中午出太阳,现在燕子飞上高空,一团一团金边的云彩飘过去,白花点点的果园有鸟儿大声唱歌。
丽卜卡村渐渐像蜂巢嗡嗡响,烟囱各冒出一股炊烟,室内正准备香喷喷的餐点呢。女人喋喋不休,喜气由这一家传到那一家,大姑娘把缎带结在发辫中当饰物。有人匆匆去买伏特加酒,犹太人庆幸农夫要回来,不管谁开口,他都赊东西给人家。不时有人爬楼梯上屋顶,探查通往城区的一切道路。
很少人下田,大家都忙着准备。他们甚至忘了赶鹅出门,任它们在院子里嘎嘎乱叫;小孩没人管,跑来跑去玩些调皮的鬼把戏。大一点的男孩手持长竿,爬上白杨树,把乌鸦窝打下来;母鸟在空中有如大煤污,四处盘桓,伤心地啼叫。其他的少年追神父的瞎老马,它身上套着带滑轮的水桶,他们把水桶推进池塘,觉得很有趣。母马抵抗了一会儿,终于被它鼻孔中的火烟味吓慌了,冲进波瑞纳家的庭院,撞倒大门,困在木条间;于是他们趁机逼近来打它。
它拼命逃,险些摔断一条脚,幸亏雅歌娜走上来,把顽童赶走,救出这可怜的畜牲,看他们还等着欺负它,就牵它回神父家。
这一来她得走神父花园和克伦巴家之间的窄巷,风琴师的俄式马车正好开过来。亚涅克在门阶上观家人道别,他母亲已坐在车上了。
她故作矜持说:“我把神父的老马带回来。有一群顽童虐待它。”
风琴师太太嚷道:“孩子他爹,叫瓦勒来牵马。”瓦勒出现后,她说:“你这懒崽子!让马自个儿出去!差一点摔断腿!”
亚涅克看到雅歌娜,瞥了父母一眼,把手伸给她。
“雅歌娜!上帝与你同在!”
“回学校?”
他母亲得意洋洋说:“我带他去开始学做神父。”
“神父!”
她抬头用赞佩的眼神打量他,他坐在前座,但是背对着马儿。
“这样我可以多看丽卜卡村一会儿!”他叹道,并用爱怜的目光看看他家苔藓密布的屋顶,看看四周带露又开满鲜花的果园。
马儿小跑步出发了。
雅歌娜跟着马车走,亚涅克再度跟屋前含泪的姊妹们道别,眼睛却只望着她那只湿润润的蓝眸子,美得像五月的天空,正和他四目交投呢。望着她金黄的脑袋,发辫在头上盘了三圈,鬓角有好多卷发,望着那张脸蛋儿,好白,好娇嫩,宛如一朵野玫瑰!
她一直向前走,为他明亮的眼睛而着迷。她的嘴唇抖得好厉害,嘴巴都闭不拢了。她心跳得好快哟!她谦卑地目送他,满心甜蜜,差一点晕倒!一股奇异的昏睡感涌上心头,一阵催眠的异香似乎钝化了她的感官……
直到俄式马车拐上白杨路,他们再也不能对望了,她才察觉四周的空虚,不再目送他。亚涅克最后一次用帽子挥别,他们消失在白杨树阴里。
她揉揉眼睛,仿佛大梦初醒。
她突然说:“主啊,主啊!那双眼睛能拖我下地狱!”
“风琴师的儿子!……活像大地主少爷!……当个神父,神父!……也许他会奉派来丽卜卡村!”
她再次回头望,虽有车声传来,却看不见俄式马车的形影了。
“这么一位少年!简直还是小男生嘛!……但是他看我的时候,我觉得像被人拥抱,头晕目眩。”
她微微发抖,舔一种红唇,热情地挺挺身躯。
突然间她打了一个寒噤。她的脑袋和双脚光光的,她现在才发觉。她几乎没打扮——只穿罩衫,肩头里一件破围巾!
她羞得面红耳赤,走偏僻的小径回家。
“你知不知道那些小伙子要回来了?”少妇、女人和小孩在围墙内向她欢呼道。她们都高兴得喘不过气来。
“回来不回来,又有什么差别?傻瓜!”她喃喃低语,看她们为丈夫返家而高兴得发狂,心里十分懊丧。
她回娘家看看。只有安德鲁在家。那天他第一次下床,断腿还绑着绷带。他坐在门阶上编竹篮,对跳来跳去的喜鹊吹口哨
“雅歌娜,你知不知道?我们的亲人要回家了!”
“我一整天就没听到别的话!”
“娜丝特卡为西蒙回来高兴得发疯!”
“为什么?”她的眼睛发出严酷的光芒,跟她母亲的眼神一样凌厉。
他怕泄露秘密,结结巴巴说:“噢,不为什么!……我的腿伤又痛了。”他扔一根细棒去打几只咯咯叫的母鸡,叫道:“安静,瘟生!”
然后他假装揉腿,焦急地打量她的怒容。
“娘呢?”
“到神父家去了。雅歌娜!关于娜丝特卡……我……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你这蠢驴!以为没人知道!他们会结婚,一切就完结啦。”
“但是——娘肯吗?娜丝特卡只有一英亩地。”
“他若问她,她会拒绝。但是他年纪够大了,知道该做什么,如何做法。”
“是的,雅歌娜,他若跟娘吵架,不听话,违背她的意思结婚,那他会取得他分内的土地,移居到那边。”
“你尽管叽叽呱呱乱讲吧,当心别让娘听见。”
她觉得气愤。什么!那个娜丝特卡!她也有个心上人,艰别人一样关心!每个人今天都要回到心上人的怀抱,她想起来就发火。
“是的,是的,他们都要回来了!”
但是,她心里突然感到兴奋!安德鲁很怕她,她撇下安德鲁直接回家,像别人一样为返家的亲人打扮,也像她们,心焦地等待获释的囚犯。
她仔细化妆,唱出喜悦和思慕之歌,不时跑出去眺望他们回来要走的那条路。
“你在守望谁呀?”有人出其不意问她。
她手臂垂在两旁,像小鸟的断翼,心情很不安。
真的,她的眼睛在盼望谁呢?没有人赶回她身边。“只有安提克,也许吧!”她低声呢喃,叹了一口气,记忆涌上心田,像一场美梦,啊,却是好久以前的梦!
“但是昨天铁匠还告诉我,他不会跟别人一起出狱,会关在监狱很多年。”
“不过,万一他获释——那又如何呢?”她再度说这句话,仿佛她的心灵渴望见他。然而,她并不开心或兴奋,反而有点厌恶感。
她使性子说:“他回来又怎么样?如今他在我心目中一文不值!”
这时候老波瑞纳含含糊糊乱说话。她知道他是讨东西吃,但是她嫌恶地转过身子背对他。
“去死,一了百了!”她突然含怨说,然后走到门廊,不看她丈夫。
水塘畔传来捣衣声,绿枝间露出浣衣少女的红裙。一阵干爽的和风吹动了柳树。太阳不时由白云间露出来,照得小水洼亮闪闪,金波在水塘荡漾。雨雾散了,果树耸立在低低的灰色石墙上方,树上鲜花点点,像巨型的花束,飘出香味和吱吱喳喳的音符。
“也许我会见到他!”她做梦般冥想道,并转脸向着春风和花叶滴下来的露珠儿。
幼姿卡在院子里大叫:“雅歌娜!你到不到马铃薯田去帮忙?”
是的,她不反对。她甚至心甘情愿服从命令,摆脱自我和满怀的不安,只是她还感受一种忧郁的影响,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她诚心诚意干活儿,很快就把雇工撇在后面,一直苦干,不理会雅固丝坦卡的辱骂和讥笑,也不在乎其他女人的目光,她们时时盯着她,活像凶狗准备咬人。
不错,有时候她会挺胸片刻,像梨树被疾风吹弯了腰以后,挺起来向四面撒一撒香花,回忆冬天的暴风雨。
她偶尔想到安提克,但是更常想到亚涅克炯炯的目光,想起亚涅克嫣红的嘴唇,亚涅克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她全力坚守回忆中的思慕,心中充满阳光!她生性像酒花藤,要生长、开花和活下去,必须攀附别的植物,若没有人支撑,就会倒地枯死。
“地客们”说悄悄话说够了,如今扯下头顶的围巾和围裙,因为天气愈来愈暖和,她们大声说话,伸懒腰,打呵欠,一心等着中午的休息时间。
“柯齐尔大嫂,你的位置最高,拜托看一看白杨路有没有人走过来。”
她踮起脚尖,却回答说:“没看到半个人!”
“他们不可能这么快回来,路途远,黄昏会到。”
雅固丝坦卡照例尖酸地说:“何况路上有五家酒店!”
“可怜儿!他们哪在乎酒店?”
“这一段时间他们得吃好多苦!”
“噢,真的!他们得忍受没有温暖的床铺和许多粮食!”
“菜色跟荨麻和麸皮差不多!”
“而且,自由自在吃马铃薯比最好的监狱强多了!”乔治的太太说。
雅固丝坦卡沉思道:“我们喜好的自由真是怪东西——挨饿而不付罚款,也不被宪兵抓的自由。”
“很对,亲爱的,但是囚禁总是囚禁嘛。”
雅固丝坦卡答道:“而一盘豌豆咸肉不是一道白杨木钉煮的汤!”她学对方的声音,学得好像,大家不禁笑出来。
她乘胜追击,大骂磨坊主“借腐坏的面粉给人家,顾客若付现金,他则偷斤减两”。然后跟柯齐尔大妈联合毁谤丽卜卡村的每一个人,连神父也不例外。
乔治的太太想维护某些人,柯齐尔大妈叫道:
“你连教堂盗匪都肯维护!”
她柔声答道:“我们都需要别人维护!”
“你举起手摇碾压机对付乔治的时候,他尤其需要人保护!”
“是非与你无关,你这位巴特克·柯齐尔的老婆!”她厉声回嘴,全力显威风。
大家都很紧张,以为两个人马上会打起来,但是她们只怒目看对方。这时候怀特克来叫她们吃午餐,并收回她们的篓子,下午放半天假。
汉卡在屋外请她们用餐,大家很少交谈。艳阳高照,万物显得很美,白花撒得到处都是。
天气一直很好,和风轻轻摇动树梢,像母亲的手抚摸孩子的面颊。
那天不再下田了,连牛群都赶回家,只有几位最穷的村民用绳子牵着牛(他们的衣食父母)到田埂或沟渠附近吃草。
太阳照出的影子渐渐拉长,聚在教堂前面的人低声谈话,声音低得像教堂屋顶上空的高枫树和枝繁而叶不茂的菩提树上鸣叫的小鸟。
早晨下过雨,阳光的温度照例很高。女人穿着假日服,一群群站着,有些急切切隔墙眺望白杨路;瞎眼的“化缘叟”带着狗坐在墓园门边,吟唱着赞美诗,专心听每一种声音,伸出浅盘向行人乞讨。
过了一会儿,神父出来了,身穿圣袍系着圣带,头上没带东西,光头在太阳下发光。
彼德拿十字架,因为路途太远,安布罗斯拿不动,社区长、村长和几位最强壮的姑娘拿旗帜,旗帜随风招展,呈现许多耀眼的色泽。风琴师的学生麦克摆荡圣水钵,挥动洒水枝,安布罗斯分小蜡烛,风琴师手持书本,站在神父身边。他们默默出发,穿过鲜花遍野的村落,走过水塘边,静止的水面映出整个壮观的行列。
一路上又有许多女人和儿童来参加,最后磨坊主人和铁匠挤到神父身边。老爱嘉莎一面咳嗽一面走,远远落在后面,瞎眼的老“化缘叟”拄着丁字杖,摇摇摆摆跟过来,不过他在桥边转弯,向酒店走去。
他们过了磨坊才点蜡烛,神父戴法冠,画十字,朗诵《圣经·诗篇》第九十一篇:“凡住在……”
整个行列跟着念,他们由河边继续游行,穿过水洼遍布的草地,不止一次陷入及踝的泥滩中。他们用手遮住蜡烛,绕行窄径,女人的裙子构成一串念珠般冗长的大红行列。
河水在阳光下闪烁,蜿蜒流过开满白花和黄花的翠绿草坪。
旗帜在头顶飘扬,像鸟儿挥动红色和金色的翅膀。前面的十字架慢吞吞移动,歌者的慢嗓音由透明的空气中传来。
金盏花丛生的河岸上,水哗哗流着,宛如诗篇的回音,隆隆滚向每个人凝成的地平线,滚向远处高岗上的各村庄,隔着泛蓝的雾网,村落在白花绽放的果园间若隐若现。
神父和助手们跟在十字架后面,和大家一起唱诗。
他看看右边,低语道:“好多野鸭!”
磨坊主答道:“是水凫。”他俯视河岸,那边布满去年的干芦苇和赤杨,偶尔有一群群野鸡拖着沉重的翅膀飞出来。
“鹳鸟也比去年多。”
“它们发现我的草地有很多东西吃,于是由各地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