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等人大声抗议。
“我们受骗了!重新投票!”
有一个人坚称:“我说‘不’!他们却将我的一票记在支持学校那一边。”很多人也跟着喊;比较热烈的人提议撕毁文件,废除赞成票。
当时正好有一辆贵族领地的马车通过官署门外,民众只得勉强后退。行政区首长念完仆人递给他的名单,郑重地宣布说:“很好,丽卜卡村将设一所学校。”
没有人再说话,他们都默默地望着他。
他签署几张文件,然后坐上马车走了。
他们都鞠躬倒地。他不理他们,看都不看人一眼;跟宪兵说了几句话,就由一条边道转往库德利沙贵族领地。
大家静静目送他。最后,乔治的一位朋友说:
“那只绵羊,看来好温顺,龇起牙来却比恶狼更凶——是的,在我们最意外的时候,将我们踩在脚底!”
“我们若不是傻瓜,他们若吓不倒我们,他们怎能当统治者?”
乔治用力喘气,环顾四周,低声说:
“今天我们输了,很难受,民众还不懂得抵抗。”
“既然事事都叫他们心慌,他们不太可能学到什么。”
“老天!好一个人物!连法律都踩在他脚下。”
“是啊,法律是为我们订的,不是为他!”
这时候一位普奇勒克的农夫过来向乔治诉苦。
“我本来要投票支持你们,但是你看!他眼睛盯看我,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书记官就照他的意思登记了。”
“怨声四起,我们不妨去请愿。”
马修嚷道:“大家到酒店来!愿燧石打中他们大家!”然后转向民众大喊:“乡亲们,你们知不知道行政区首长忘了告诉你们一句话?你们是一群乱糟糟的绵羊和野狗。你们乖乖听话,会得到酬赏;你们这种白痴该活生生被人剥皮——而不止花钱了事。”
他们纷纷还嘴,有人甚至骂他,但是一辆由犹太人驾驶的板车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亚涅克坐在里边。
亚涅克很快就被民众包围,乔治把刚才的事情告诉他。亚涅克注意听,并跟他们谈了一会儿就坐车走了。
其他的人转往酒店,两杯酒下肚之后,马修大吼:
“我告诉你们,一切都怪社区长和磨坊主!”
普洛什卡附和道:“对极了,他们一直劝诱我们,逼迫我们,威吓我们!”
有人结结巴巴地说:“行政首长威胁我们,他似乎知道罗赫的一切!”
“他若不知道,一定有人告发他。我们之中有奸细!”
乔治忧心忡忡看四周一眼,问道:“那些宪兵呢?”
“往丽卜卡村的方向去了。”
乔治跟别人在酒店四周游荡了一会儿,但是他很快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去,由一条田间的捷径走回丽卜卡村。
9
安提克离开会场,像一只猫被赶离牛奶钵,心里十分不情愿。他甚至盘算该不该回去,看见宪兵跟着他,突然起了一个念头。半路上,他折了一根大树枝,倚着一道围墙,将树枝削成棍子,眼睛瞟着“棕袄仔”,他们虽然尽量放慢步伐,仍然很快就追上他。
他用嘲讽的语气问年纪较长的一位说:“老人家,去哪里?”
“执行公务!农场主先生——我们是不是去同一个地方?”
“我乐意同行,不过我们大概不同路。”
他环顾四周,发现附近只有他和两个人,不过现场离行政官署太近了:于是他跟他们走,贴近树篱,当心对方袭击他。
那位“老人家”很谨慎,继续用和善的口吻交谈,抱怨说他大清早到现在没吃过一点东西。
安提克回答说,“书记官请首长吃饭,丰盛极了,他一定留了好东西给你吃。老人家!——哎呀!乡下可没有这种精品——只有‘克鲁斯基’或卷心菜!这些粗菜怎么能招待你这种大人物呢?”他语含戏谑,故意惹他们发火。年轻的一位很健壮,目光炯炯,低声咆哮,但是“老人家”没答腔。
安提克跟这两个人开玩笑,健步如飞,他们费好大的力气才跟得上他,笨手笨脚随他涉过水洼,被无数坑洞绊倒。
乡野空旷又荒凉,阳光热得叫人吃不消。偶尔有个农民在背后瞪着他们,或者几个小孩子由阴凉下偷看他们,只有村犬跟在他们后面,狂吠不已。
“老人家”点了一根烟,叼在上下牙之间,继续说话,抱怨自己命苦,日夜服务,永远不得休息!
“真的?可见今天要榨取农民的钱不太容易!”
“老人家”出口咒他,并用脏话骂他母亲。安提克不想跟他们对骂,紧抓住棍子,现在公然攻击宪兵说:
“我说的是实话,你们在各村服勤,只招来狗吠声;至多有个可怜的家伙偶尔将最后一文钱塞进你们口袋里!”
“老人家”虽然气得脸色发青,一手握住剑柄,但他仍然忍耐,快要通过村子最后一间民房时,他出其不意扑向安提克,对同伴大喊:
“抓住他!”
突击并未成功。远没碰到安提克,他已挥出两棍,打得他们蹒蹒跚跚往后倒。他跳向一边,背对民宅而立,猛挥棍子,露出野狼般的白牙,嗄声说出几个连贯的句子:
“滚吧……你们休想抓到我!……四个人都不够看!……疯狗!我要打断你们的牙齿!……你们要什么?……我又没犯罪!……你们要打架吗?很好,但是先雇辆车来拉你们的尸体……来吧——碰我一下看看——让我瞧瞧……”他大声咆哮,棍子在空中咻咻响。他恨不得杀人哩。
他们看他这样,吓得愣愣站着。安提克体形高大,如今怒火中烧,气魄显得更了不起,棍子在他手上挥舞,声音听来好可怕!——“老人家”觉得攻击他不可能得手,就改口说这件事是开玩笑。
“哈!哈!棒极了!……上当啦!上当啦!我们跟你开了一个大玩笑!”他捧腹大笑,两个人退了好几步(假装忍不住);但是,他退出危险区之后,口气突然变了,挥拳怒吼道:“爷们儿,这不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们还要再谈谈!”
他回骂说:“愿瘟疫先夺走你们俩的性命!咦,你们怕我出手攻击,就把刚才的事当做笑话!我也要跟你们谈谈……一对一,单独谈。”他望着他们消失,大声怒吼。
他暗想道:“这两个家伙——居然攻击我,傻瓜!他们是猎犬,我是野兔!”他暗自沉思:“是为了我在会场上说的话!确实不太合他们的胃口。”
现在他来到村外的贵族官邸花园附近,坐在那儿休息,镇定一下。隔着木围墙,官邸依稀可见,衬着落叶松林的背景,色调显得很白,敞开的窗口暗蒙蒙的,像许多岩窟。列柱回廊上有几个人坐在那儿,可能在吃东西,佣人徘徊在四周,陶器哐啷响,有时候还夹着愉快的笑声。
“他们真舒服,这些人!吃喝玩乐,什么都不关心!”他一面沉思,一面吃汉卡放在他口袋里的面包和乳酪。
用餐时,他浏览路旁的大菩提树,如今树上开满鲜花,群蜂环绕,水蒙蒙的香气闻起来很舒服。一只鸭子在附近的水塘呱呱叫,青蛙也懒洋洋叫着,四周的密林随着各种生物的声音而颤动,田野传来蟋蟀的协奏曲,时强时弱。过了一会儿,这一切声响仿佛在灼热的阳光下静止下来。到处静悄悄的,一切生命都避开荒芜的暑气——只有燕子老是到处飞。
艳阳照得他两眼发疼,连阴凉下他都觉得焦渴。最后的几处水洼慢慢干了,疾风由将熟的麦田和干焦的休耕地飘过来,活像开口的烤炉里吹出来的。
安提克充分休息后,飞速走向附近的树林,他由阴凉下走到烈焰中,不禁全身发抖,仿佛进入一个炽热的熔炉。头巾外套脱掉了,衬衫紧黏着又湿又臭的身体,简直像炽热的铸铁片。他把皮靴也脱下来,赤脚走过烫人的沙地。
零零落落又发育不良的矮桦树简直没什么阴凉,路边的黑麦穗垂头丧气,花也在强光下低着头。
四周闷热又安静:看不见人,看不见小鸟,看不见生物。树叶和草叶一动也不动。大概是“中午的守护神”冲下来袭击乡村,以结实的嘴唇吸走了垂死大地的一切精力吧。
安提克继续走,愈走愈慢,想起开会的情形:一会儿生气,一会儿蔑然大笑,一会儿又沮丧到极点。
“对这些人有什么办法呢?来个宪兵,他们就吓得半死!……人家若叫他们照宪兵的靴子行事,他们也会乖乖服从!全都是绵羊,傻羊!”他心里又是难过又是同情。
“对!我们的情况都不好——像受苦的鳝鱼忐忑不安地蠕动着!人人都惨兮兮,简直透不过气来!何必为不相干的事情费心呢!啊,可怜的人,好愚昧,好可怜!连自己需要什么都搞不清楚!”想到他们的苦难,他很伤心,一颗心飞到他们身旁。
“猪猡很难将脸嘴伸向天空——人也一样!”他很烦恼,但是苦思无益,只觉得自己情况跟别人一样凄惨——说不定比别人更惨,却想不出办法来。
“只有生活如意的人从来不思考!”
他挥手做个绝望的姿势,继续往前走,冥想出神,差一点碰到一位坐在麦田边的犹太人——一位拾荒者。
他伫立片刻说:“休息,是不是?天气实在热得可怕。”
犹太人嚷道:“热?简直像火炉,这是天谴!”他站起来,将一条肩带提上衰老的肩膀,人固定在手推车上,开始用力推。车上塞满破布和木盒,上面堆放好几篮鸡蛋和一笼小鸡;路上沙土很厚,天气又热得叫人吃不消,他只得拼命挣扎前进,不时停下来休息。
他含泪白责,自言自语地说:“奴钦,你会赶不及,安息日快到了。推呀!奴钦!往前推!你壮得像一匹马!喏,奴钦!一——二——三”他发出绝望的呼喊,推车走了二十步,然后又停下来。
安提克点点头,想要超过去,但是犹太人恳切招呼他:
“农场主先生,我拜托你!帮帮忙,我会酬赏你的。我推不动了,我真的推不动了!”他向前一倒,身体撞到手推车,气喘吁吁,面白如纸。
安提克不说一句话,掉转头,把头巾外套和靴子扔在手推车上,抓住把手用力推,车轮嗡嗡响,扬起好多灰尘。犹太人在他身边小跑,一路走一路喘气,顺便吱吱喳喳说话,想勾起被助者的兴致。
“推到树林就好了,那边的路况很不错。不远。我会给你五科培!”
“滚你的五科培!傻瓜,我岂会在乎你的钱?你们犹太人以为金钱就是一切。”
“别生气,老爷,我送点漂亮的玩具给你的小孩玩。不要?那我给你卷饼、面包或糖……或别的东西?我样样都有——农场主先生,说不定你愿意向我买包烟?还是要我请你喝一杯高级伏特加酒?我只请好朋友喝——凭良心,只请好朋友。”
说到这儿,他突然咳嗽,眼珠子都快进出来了……安提克稍微放慢步子,犹太人抓着手推车,设法前进。
他转变话题说:“今年的收成一定好,黑麦跌价了。”
“是啊,收成如果太差,进账就减少。无论怎么样,对农夫都是坏消息!”
“不过天主赐给我们好天气,麦穗中的谷粒干干的。”他拿手抓几粒谷子,放在口中尝尝。“很好,但是主耶稣对我们的大麦太狠心,损失惨重。”
一个话题接着一个话题,最后他们谈起早晨的大会,犹太人在这方个显然有特殊的情报。他仔细看看四周才说:
“你知不知道?行政区首长去年冬天就跟一位建筑商签好了丽卜卡学校的合约!我的女婿担任他的代理人。”
“什么,去年冬天,远在表决之前?你究竟在说什么?”
“他需要求什么人批准?他在整个行政区不是等于大地主在自己的地产上一样吗?”
安提克问了几个问题,奴钦一一回答,并说出许多奇怪的细节,最后用宽容又温厚的口吻说:
“事情只得这样。农夫靠种地生活,商人靠买卖生活,大地主靠他的不动产,神父靠他的教区……官员靠每一个人。非如此不行,这样也好。人人都该有谋生之道,不是吗?”
“我认为,一个人剥削别人是不应该的,人人都该照上苍的命令,公平过日子。”
“有什么办法呢?人得尽可能活下去呀。”
“噢,我知道俗语说:‘人人自削大头菜’,不过事情就这么搞坏了。”
犹太人点点头,却坚持他自己的意见。
他们终于来到树林,那边的路面沙土浅一点。安提克放下手提车,为孩子买了一兹洛蒂的糖果。犹太人要谢他,他嚷道:
“你真傻!帮助你只是我一时的兴致。”
于是他快步走向丽卜卡村。如今树阴密布,头顶只看得见一线天空,下面也只渗进一线阳光。橡林、松林和桦树林年代古老,树干很高,密密挤在一起,脚下长了密密的榛树、白杨、杜松和角树等灌木,疏疏落落杂着几丛冷杉,一直向上长,想要吸取阳光。
昨天下雨,林间道路仍有许多水洼,断枝和振落在地上的树梢也不少。有些地方细瘦的树木连根倒地,横在路中央,路面安静、凉爽又阴暗,有粪土和蘑菇的气息。
树木一动也不动,仿佛思念天空,想得入神,隔老远才透进一两线阳光,像金色的游丝线,照着青苔和苍白的草地间散列的野草莓,草莓红得像凝血。
安提克迷上森林的凉意和宁静感,坐在一棵树下,不知不觉打起瞌睡来,听见一匹马狂奔的声音,才完全惊醒。原来是大地主出来兜风,他上前和安提克搭讪。
他们照常客客气气地寒暄。
骑士摸摸蠢蠢不安的母马说:“热得可怕,呃?”
“是啊——再过一星期就要收割了。”
“摩德利沙的人已经割下黑麦。”
“那边的土壤沙质很重,不过今年到处都会提早收割。”
大地主问起行政区官署的集会,听见现场的情形,瞪大了眼睛。
“你真的要求一所波兰文学校?这么公开,这么坚决?”
“我说过了:我从来不说假话。”
“好大胆!当着首长的面要求!噢,噢!”
“法律明文规定的,我有权利要求。”
“但是你怎么会指出要求建一所波兰文学校呢?”
“怎么会?因为我是波兰人——不是德国人,也不是其他民族的人。”
他走近来,压低了嗓门问道:“是谁为你出的主意?”
他规避说:“不用人教,小孩子都懂得正确思考。”
他继续用同样的口吻说:“啊,我看罗赫对你们下的功夫已开花结果了……”
“他跟阁下的‘亲人’一起教我们。”
安提克打断大地主的话,并特别强调“亲人”一辞,眼睛猛盯着他。大地主很不自在,想转变话题,但是安提克故意谈这个题目,谈起农民的悲哀和他们愚昧无依的景况。
“那是因为他们不听人规劝。我知道教会人员要他们好,劝他们勤奋做工……结果白费力气。”
“讲道不能达成这个目标,正如香炉不能唤醒死人!”
“那请问什么才有效?我看你在监狱中学了不少东西。”他反驳说。这句话使安提克眼冒火光,面红耳赤,但是他静静地回答说:
“我学到不少。尤其知道我们吃苦头该怪贵族人士!”
“傻话!他们对你们有什么损害?”
“损害?波兰自由的时候,他们不关心民众,只用鞭子驱策他们做苦工,压迫他们,自己吃喝玩乐,跳舞,把国家都毁了。所以我们现在得从头做起,重新建国。”
大地主是一个性急的人,他发脾气说:
“你这傲慢的农夫!别管贵族和他们的作为——还是去扒粪吧——你!闭好嘴巴,否则有人会割你的舌头!”
他挥鞭打马,沿着大路奔驰而去。
安提克也同样生气和愤慨。
他怒气冲冲咕哝道:。“这群猎犬!大绅士!当真!狗养的!他需要农民的时候,跟大家‘幸会幸会’个不停!害虫——他还不如一只虱子!”他大步前进,气得踩碎了路上的毒菌。
由森林转出白杨路,他听见两个熟悉的人声,向前一看,瞥见一辆俄式马车在森林边的桦树树阴下,车上沾有灰尘,风琴师的儿子亚涅克和雅歌娜站在那儿,相隔一两步。
他揉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没有错。两个人离他不到二十步,彼此对望,脸上布满奇妙的光辉。
他很惊讶,注意听他们说什么,但是只听出他们正在谈话而已。
她走出树林,碰见亚涅克驱车要到村子去:是偶然碰见的,他起先这么想。但是他心里疑云重重,心头涌出一阵悲哀。
“不!他们一定是相约见面。”
安提克再扫视小伙子天真的轮廓,看看他脸上圣徒般庄重的表情,心里平静多了,只是他仍想不通雅歌娜为什么穿了这么考究的衣裳到森林来,她的蓝眼睛为什么亮闪闪,她的红唇为什么发颤,她为什么喜气洋洋。雅歌娜胸部一起一伏,探身拿一个小树皮篮子给亚涅克,他取出篮里的草莓,吃了几颗,又塞几颗到她嘴里,安提克里看她,眼睛像就狼似的。
“……他快当神父了,还像小娃娃一样贪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