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有祸事临头。”白利特沙老头结结巴巴地说。
“也许是为我们的大会来的。当时行政区首长威吓过我们,宪兵来来去去,想查出是谁鼓动丽卜卡村民。”马修滑下地面说。
“那他们大概是来抓我的!”乔治突然吓得喘不过气来说。
“不,我想他们是要抓罗赫!”斯塔荷说。
“对,他们已经打听过他一回了。我怎么没想起来?”他为自己松了一口气,却又马上为罗赫的命运担心:
“毫无疑问,他们若来抓人,一定是抓他!”
马修大叫说:“我们能看着他被捕吗?他等于我们大家的慈父!”
“哎呀!我们抗拒不了他们,想都不要想。”
“叫他找个地方躲起来——首先,我们要马上警告他。”
斯塔荷腼腆地说:“也许他们是为别的事情——例如社区长的案子。”
乔治大声说:“反正得警告他。”说着跑进黑麦田,绕过好几个菜园,马上来到波瑞纳家。
安提克坐在门廊上,正在一个小铁砧上弄镰刀的锯齿。他听到情形,吓得跳起来。
他嚷道:“他刚来——罗赫!出来,我们找你。”
老头子由窗口伸出脑袋说:“什么事?”他们还来不及说话,风琴师的学徒麦克冲进屋,气喘得好厉害。
“安提克,跟你讲,宪兵现在来你家,已经走到水车池了!”
“找我!”罗赫低头叹气说。
“耶稣玛利亚!”汉卡在门槛上尖叫一声,流下眼泪。
安提克低声说:“噢,安静!”他拼命动脑筋。“我们得想办法。”
麦克折下一根大树枝,眼神凶巴巴的,他说:“罗赫!我大声将消息传遍丽卜卡村,我们不交人!”
“别干傻事!罗赫!躲在草堆后面,马上溜进黑麦田。爬到田畦去藏好,等我叫你再说。快!趁他们还没来!”
罗赫抓起几张他放在屋里的文件,递给床上的幼姿卡说:
“藏在身体下面,别交出来!”他低声说。
他没戴帽子,没穿头巾外套,就这样冲进果园,像水中的石子消逝得无影无院!他们看见草堆那一头的黑麦微微起伏。
“喏,乔治,你快走,汉卡,去干你的活儿!麦克,走吧——不要泄露半个字!”安提克一面吩咐,一面坐下去重拾他中断的工作。他着手弄镰钩边缘的缺口,神色镇定如昔,安详如昔。他不时将刀刃举起来面对阳光,同时往环视着周围。狗吠声愈来愈响了,不一会儿就听见宪兵沉重的脚步声、军刀的铿锵声和说话声。
他心跳得好厉害,两手发抖,却勉强继续干,动作匀整又规则,一起一落,眼睛抬也不抬,直到一群人站在他面前才歇手。
社区长吓得半死说:“罗赫是不是在你家?”
安提克环视这一行人,从容答道:
“我猜他一定在村子里:从早上我就没看见他。”
“打开你们家的门!”领头的军官大吼。
“咦,本来就开着嘛!”安提克由板凳上站起来说。
军官和几名手下进屋,其他的人监视果园和外围建筑物。
现在大约有半村的人站在路上,默默观望,宪兵彻底搜查波瑞纳家。安提克不得不指明和打开每一个地点,汉卡抱着吃奶的娃娃坐在窗前。
搜查当然没有结果,但是他们找遍每一个地方,什么都不放过,有个人甚至窥探床下哩!
有几本小书绑成一堆放在桌上。军官扑过去,仔细检查内容。
“你们怎么会有这些书?”
“大概是罗赫放在那儿……就一直没人动过。”
“女主人不识字。”社区长解释说。
“你们之中有没有人识字?”
安提克回答说:“没有,学校教得好棒,连祈祷书的字都没有人会拼!”
军官将一本小书递给部下,再传到屋子的另一侧。
“这是什么——病童吗?”他向幼姿卡跨前一步说。
“是的。她卧病两星期了:天花。”
他连忙退入走廊。
他问社区长:“罗赫是不是这栋屋子的房客?”
“有时候住这家,有时候住别人家,随他高兴,这是化缘叟的习惯。”
他们探查每一个坑洞和角落,甚至看圣像后方,幼姿卡以恐惧的目光望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全身发抖。有个人走近她,她狂叫说:
“噢,怕我把他藏在身体下面吗?那就来搜啊,搜啊!”
他们搜完以后,安提克走向军官,鞠躬问道:
“请问罗赫是不是偷了什么东西?”
对方将面孔贴近安提克,瞪眼回答,并强调每一个字:
“只要查出你藏匿他,你们就会一起被捕,你们两个人!听到没有?”
“我听见了,却想不通这一切是什么意思。”他抓抓头,装出茫然不解的样子。
军官怒目看他一眼,走出他们家。
他们另外到很多户人家,东看西看,问了许多话,直问到日落时分路面挤满回家的牛羊,他们无功而返。
村民松了一口气,开始谈搜查的经过——宪兵搜过克伦巴家——乔治家——马修家,一家比一家有见识,根本不惊慌,倒拼命激怒宪兵,嘲讽宪兵!
现场只剩安提克和汉卡的时候,安提克压低了嗓门对汉卡说:
“我看这件事很糟糕:不能让他住在我们家了。”
“什么,赶他出去?这么神圣的人?行过这么多善事的人?”
“滚它的这一切!我烦透了!”他想不出解困的办法。不一会儿,乔治和马修来了,三个人关在谷仓里商量。住处不断有人来打听消息,不是谈话的好地点。
他们出来,天色已相当黑。汉卡挤过牛奶,彼德也从森林回来了。安提克拉出马车,乔治和马修走出去,假装到处找罗赫,其实是要迷惑村民。
村民认定罗赫藏在波瑞纳家的房舍基地里,看这些人来找他,真的很惊讶。两位朋友说他吃过午餐离开波瑞纳家,此后就没有消息。
“幸亏如此,否则他早就被套上刑具抓走了!”
于是村民都知道(与他们的计划相符)罗赫打从中午就没在丽卜卡村露面。
村民很高兴地打趣说:“他猜出这一着,逃到‘种胡椒的国度’去了。”
“叫他不要回来,我们不要他!”老普洛什卡咆哮说。
马修对他大吼:“他碍着你了?他什么地方对不起你?”
“他扰乱治安,给丽卜卡村添了不少麻烦,我们大家也许会为他吃苦头。”
“那你何不抓住他,交给当局?”
“我们若有一点脑筋,早就该这么做!”
马修诅咒一声,想冲过去打他,大伙儿好不容易给他劝回来。天色晚了,他们各自回家。
安提克正在等这一刻,路面空空的,人人都在家吃晚餐,炸咸肉的香味和谈笑声、汤匙碰盘子的声音飘到户外。于是他带罗赫到幼姿卡睡觉的房间,但是他不许人点蜡烛。
老头子匆匆吃晚餐,穿上他留在屋里的衣服,跟女人道别。汉卡拜倒在他脚下,幼姿卡号啕大哭。
“上帝与你们同在!我们也许会重逢!”他含泪说看,像慈父般将她们楼在胸口,吻她们的额头,安提克催他快一点,他再度祝福女人和孩子,在胸前画个十字,由草堆走到栅门边。
“马车在波德莱西农场的西蒙家等你,马修会替你驾车。”
“但是我得在丽卜卡村拜望一家人。我们在哪里碰面?”
“在森林的十字架旁边,我们马上走。”
“很好,我还有很多事要跟乔治谈呢。”
他很快就走得无影无踪,也听不见声音了。
安提克套上马匹,在车上放了一蒲式耳黑麦和一整袋马铃薯,单独跟怀特克商量了一会儿,然后说给大家听:
“怀特克!驾车去西蒙家然后回来,听到没有?”
小伙子目光炯炯,快步出发,安提克在他背后大叫:
“慢一点,你这顽童,马儿会跛掉!”
罗赫有东西留在多明尼克大妈家,此时他偷偷溜到那边,关在内室好一会儿。
安德鲁在路边把风,雅歌娜不时看看围院,老太婆坐在前室聆听,全身发抖。
他过了一会儿才出来和多明尼克大妈单独谈话,然后拿包袱要走。雅歌娜坚持要替他拿,至少送他到森林去。他答应了,先跟别人道别,再走进田野,慢慢走上狭窄的小径,小心翼翼不出声。
夜色晴朗有星光,大地静静鼾睡,不时听见一两声犬吠。
他们走近森林,罗赫停下脚步,抓起雅歌娜的小手。
他用慈爱的口吻说:“听我说,雅歌娜,记住我的话。”
她注意听,只是内心有一种不愉快的预感,相当激动。
他像神父主持告解一般,谈起她……跟安提克……社区长……尤其是跟亚涅克的作为。
她谦卑地聆听,并偏开绯红的脸蛋儿,但是他提到亚涅克时,她抬头表示不服气。
“我跟他没做什么坏事!”
他柔声指出他们俩所面临的诱惑……以及“恶灵”会害他们犯的罪过和丑行。
但是她不肯再听,心里只想着亚涅克,艳丽的红唇不知不觉嚅嚅念出痴狂的情话:
“亚涅克,噢,亚涅克!”
她的明眸盯着远方,幻想绕着她盘旋。
她不知不觉宣布说:“噢,我愿跟他到天涯海角!”罗赫听了,打了个冷战,望一望这双睁得老大的明眸,此后就闷声不响了。
到了森林边的十字架附近,几件头巾外套白花花闪动,罗赫很担心,停下步子:
“谁在那儿?”
“是我们——你的朋友!”
“我累了,得休息一下。”他说着,坐在他们群中。雅歌娜把包袱交给他,自己坐在不远的十字架下,深深藏在树枝的阴影里。
“好啦,但愿你们的烦恼就此结束!”
安提克说:“你离开我们,这里情况会更糟。”
“不过我有一天可能会回来!”
马修大发脾气。他叫道:“狗养的,这么追猎一个人……真像癞痢狗!”
乔治呻吟道:“为什么,天主啊,为什么?”
罗赫郑重强调说:“因为我替人民求真理,求正义!”
“人人的命运都很苦,但是正义者命更苦!”
“别伤心,乔治,噩运会好转。”
“我也这么想,很难想像我们的一切努力完全是白费功夫。”
“我们等待夏天的时候,野狼会吃掉我们的马儿。”安提克叹了一口气,望着黑夜中的一团白影,那是雅歌娜的脸蛋儿。
“但是我跟你们说:‘凡是除野草,播下好种子的人,收获时节会赚到大财富!’”
“万一他失败呢?有过这种例子。”
“是的,但是播种的人希望收回一百倍的利润。”
“当然,谁愿意白费功夫?”
他们在心底沉思这件事。现在起风了,桦树在头顶呢喃,森林传来飒飒的声音,麦浪摆动的声响由田间飘来。月亮在空中顺着两行白云构成的通道慢慢飘;树木投下阴影,夹着一块块亮光;怪鸱无声无息飞过他们头顶。他们心里充满悲哀。
雅歌娜默默流泪:她说不出理由。
“你何必伤心呢?”他将慈爱的大手放在她头上,轻轻问她。
别人也都很忧郁,很难过,眼眼盯着罗赫,把他当做上帝的使者。他坐在十字架下方,十字架似乎弓身祝福他疲惫的白头。
这时候他跟大家说了几句话,充满希望和信心:
“为我担心。我只是一个小单位——结实累累的田地间,一片小小的麦叶。他们若抓到我,我死了,那又如何?留存的人太多了——人人都愿为主义而死!……总有一天人数达到千千万万,由城市和乡村,由民宅和贵族领地,人人都相继献出生命,堆砌石头,构成我们想要的圣教堂!我告诉你们,那种教堂将永远屹立不倒,没有任何恶力能抵抗它,因为它是血泪和爱的牺牲筑成的!”
接着他告诉大家:没有一滴血,甚至没有一滴泪会白流,也没有任何努力会不结果实;四面八方宛如一块大量施肥的泥土,自会产生新的力量,新的卫士和新的牺牲者,幸福的日子总会到来——那神圣的一天,民族复兴、伸冤、求得真理之日!
他说话充满热诚;常常谈到高起的事物,他们无法完全听懂,但是他的火花烧亮了他们,他们心跳,兴奋,对他的话满怀信心和向往。最后安提克说:
“噢,上帝!你当我们的领袖吧!我追随你,万死不辞!”
“我们都追随你,踏平一切的障碍!”
“谁能胜过我们?叫他试试看!”
他们纷纷发言,他只得叫大家安静,要他们坐近一点,低声道出大家向往的日子将是如何,他们又将如何努力促进那一天的来临。
他道出许多他们做梦都没想到的事情,他们屏息聆听,满心畏惧和欢喜他每一句话都叫人兴起圣餐桌前的那种信念。他将天堂展现在他们面前,让天国乐园出现在他们眼底,他们的灵魂匍匐狂欢,眼睛望着难以名状的奇迹,内心听见甜蜜的希望颂。
他说累了,总结说:“你们有能力体会这一切。”月亮躲在云端,天空灰蒙蒙,风景暗浊浊的,森林发出模糊的声响,麦田似乎吓得沙沙摆动。远处有狗吠声。他们仍坐在那儿,默默不语专心听,为他的话深深陶醉,心情跟立过大誓的人差不多。
他说:“时间到了,我得走了!”接着站起来拥抱每一个人,将他们紧贴在胸口。他跪地祷告,双臂抱着圣母的胸膛——他也许生生世世见不着的土地——他们忍不住热泪盈眶。雅歌娜大声啜泣,别人也非常激动。
他们就这样分开了。
安提克跟雅歌娜直接回丽卜卡村,别人都消失在森林边的暗影里。
他们默默走了很久。他说:“你听到的话可千万别对任何人说。”
“我岂是挨家挨户传消息的人?”她生气了。
他意味深长地说:“而且,上帝不容社区长听见这回事!”
她匆匆走开,算是回答,但是他不放她走,大步追到她身边,一再瞥视她愤慨含泪的脸蛋儿。
月亮又出来了,照得他们走的小路银晃晃的,在路上划出一条条散乱的树影。突然间,他心跳得好厉害,手臂因贪欲而发抖,他向她贴近一步——差一点将她搂在胸前。但是他没这么做——他不敢。她蔑视他,执意不开口,他不敢乱来,只辛酸地对她说:
“你似乎想甩开我。”
“我确实如此!有人看见我们在一起,会猛嚼舌根。”
“你是不是急着奔向另一个人?”
“是啊。谁能阻止我?我不是寡妇吗?”
“听说(我看不是随便说的)你准备为某一个神父管家。”
她狂奔而去,快如疾风,大串大串的眼泪沿着面颊往下淌。
11
在质地较松的土壤上,农民已开始收割,土质较密的地方,他们正准备近日收割的一切事宜。罗赫才走了几天,丽卜卡村民整理篷车备用,清理谷仓,敞开门户来通风,有人在果园的阴凉下拧草绳,妇女在室内忙着烤面包,为收割的人煮餐点。这一切造成热闹的气氛,全村活像大节日前夕似的。
而且,邻近的村庄来了不少人,往来磨坊的道路尤其像市集日一般拥挤。大多数人带谷子来磨,流水仿佛存心捣蛋,流量好低好低,只有一个绞辘运转,那天也有气无力的。人人都耐心等候,因为大家都希望谷仓里的谷子能在“收获节”以前磨好。
此外有很多人到磨坊主家去拿面粉和燕麦片,甚至面包。
磨坊主卧病在床,但他仍指挥一切。他常对窗外静坐的太太嚷道:
“不赊一文钱的东西给尔兹普基村民!他们光顾过神父的公牛,现在叫神父帮助他们!”
无论人家怎么哀求,他都不为所动:凡是“光顾”过那一头牛的人,他连半夸特的面粉都不借给人家。
他大叫说:“他们喜欢神父的公牛,不喜欢我的,现在叫他们到他那边借面粉好啦!”
他太太是个外貌不体面、喜欢发牢骚的人,脸上扎着绷带,她听了耸耸肩,尽可能偷偷赊贷给许多人。
克伦巴太太来借半夸特小米。
“付现!我一点都不赊给她!”
这一来她很尴尬,她没带钱来。
“你们家汤玛士跟神父交情很好,叫他借小米给你们!”
克伦巴大妈生气了,驳斥道:
“是的,他跟神父要好,以后还会好下去,但是他永远不会踏进这儿!”
“‘蔑视困境,促成悲哀!’你到别的地方去找米麦吧!”
她退出来,觉得不知所措,家里一文钱都没有。她碰见铁匠太太坐在关闭的打铁铺旁边,遂向她抱怨磨坊主的行径,铁匠太太微笑说:
“我告诉你,他的威力维持不了多久。”
“哎呀,谁能对抗这么有钱的人呢?”
“等附近有风车磨坊,我们就能对抗他。”
克伦巴大妈睁开一双困惑的眼睛瞪着她。
她解释说,“我丈夫要造一架风车。他刚刚和马修到森林去搬木料,要设在波德莱西的十字架附近。”
“哎呀!麦克造风车!我想都没想过会有这种事……哇,哇!这样可以整一整那个剥削家:他太肥了。”
她的心情放松不少,兴致勃勃赶回家,看见汉卡在屋外的水岔边,就上前转告这个意外的消息。
安提克在旁边整理一辆板车,无意中听见了,插嘴说:
“玛格达说的是实话,铁匠在波德莱西买了二十英亩地,离十字架不远……磨坊主会气疯!但是他对大家太狠,没有人会同情他。”
“有没有罗赫的消息?”
“没有。”他说着,连忙把脸偏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