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可能。两年前他们住在那个地方,带走一头梭哈的母猪。”汉卡警告说。就寝时分,她留心牛舍和马厩有没有锁好,回来还到公公的门口看一眼。
“幼姿卡!跑去找雅歌娜,叫她马上回来,今天晚上我可不为她开着门不锁!”
幼姿卡立即回来。多明尼克大妈的窗口没有灯光,几乎全丽卜卡村都睡了。
“浪荡鬼!算了,我不让她进来。她可以露天过夜。”汉卡拉上门闩说。
大概很晚了,她被推门声吵醒,起来开门,恶心得直往后缩,原来是雅歌娜,浑身酒味。看她摸门闩,就知道她喝醉了。那边接着传来她撞倒家具和咕咚一声跌在床上的声音。
“就算是市集日,她也不可能比现在更醉!啊,算了!”
那天晚上注定有麻烦。天还没亮,一阵哀号响彻丽卜卡村,还在睡觉的人都披上衣服跑出门外,以为村子着火了。
巴尔瑟瑞克大妈母女跑来跑去,尖声怪叫。她们刚刚发现马儿被偷走了!
村民立刻来到她家门外,她们衣冠不整,哭哭啼啼,说玛丽天亮前去放草料……发现门开着,马厩空空如也!
“噢,主啊,发发慈悲!好乡亲,帮帮忙,想个办法!”老妇人一面尖叫,一面扯自己的头发,身子猛撞围墙。
村长来了,派人去请社区长,他立即赶到,却醉得站不直,只结结巴巴地说些叫人听不懂的话,下令民众走开,最后村长只得带他离去。
不过失窃案很可悲,很少人注意他的情况。人人都惊慌失措,由路面走到马厩又回来,彼此交谈,不知该采取什么行动,完全丧了胆。突然有人叫道:
“这是乞甘党干的!”
“是的,他们还在森林,昨天才找过我们。”
古尔巴斯大妈高声说:“我们快去找他们,把马儿抢回来,狠狠揍他们一顿!”
她的话掀起暴动,正好是日落时分。他们动手拔围墙的木桩,握拳跑来跑去,彼此挑激,准备出动了,这时候事情有了新的发展。
村长太太含泪跑来,说他们的板车被偷了!
这个消息有如晴天霹雳,他们屏息站了一段时间,用惊慌的眼神彼此对望。
一匹马和一辆板车同时失窃!从来没听过这种事情。
“丽卜卡村遭到天谴了!”
“两星期比一星期严重!”
“以前一年的灾难还不如现在一个月来得多。”
“噢,结局不知会怎么样!”他们吓得耳语说。
他们立即赶到巴尔瑟瑞克大妈的果园,一匹马的脚印在含露的草地和湿地上非常清楚;他们顺着足迹来到村长的谷仓。马儿是在这里被套上马具,绕经磨坊主家附近的小径,走上通拂拉庄的大马路。
一半村民顺着马蹄印迹那个方向走,不过到了波德莱西烧毁的谷堆附近,痕迹完全消失了,一点线索都没有。
这件窃案让他们非常沮丧,尽管天气好极了,却很少有人干活儿。他们垂头丧气地走来走去,扭绞双手,安慰巴尔瑟瑞克大妈,人人都为自己的财产安全担忧。
至于受害的老妇人,她站在马厩门边,活像站在灵柩附近,哭得至极,阵阵言语夹着叹息,
“噢,我的栗毛马,我惟一的马儿,我的心肝宝贝,你是我最好的仆佣!哎呀!它才10岁,从它生下来就养到今天!简直像我的孩子……是我的斯塔荷出世那年生的!没有你,我们怎么办,哎呀!”
因为当时农庄上没有男人,她的诉苦更显得真挚,此时失去马儿,跟失去双手一样严重。
当然邻居都围着她,设法安慰她,并一致赞扬她那匹马的优点。
“一流的牲口,还在盛年,又像小羊一样乖!”
“邻居啊,它踢过我的儿子,不过它仍是了不起的动物。”
“虽然一只腿患了关节内肿,却随时能卖四十卢布。”
“顽皮得像小猫!曾拉下围墙顶晾晒的床褥!”
“我们一时找不到同样的马儿。”大家齐声附和,仿佛正谈论一位死去的基督徒!巴尔瑟瑞克大妈每次看马槽一眼,又悲从中来,空马厩像新掘的坟墓,叫她想起自已的损失和贼人对她的残酷伤害。等她听说村长调了波瑞纳家的彼德、神父家的瓦勒和磨坊主家的伙计去追乞甘党,她心情稍稍好转。
有一个人说:“还不如到平原上去追西北风呢。‘会偷自会藏’。”
他们很晚才回来,宣布那些人的行迹像水里的石头,杳无踪影。
社区长终于露面了,虽然天色很黑,他却带村长向警局报案。巴尔瑟瑞克大妈和玛丽则到邻近的村庄去探查。
她们无功而返,只知道别的村庄也有很多窃案。这一来又有新的苦难折磨大家:他们得为财产的安全而忧虑。社区长组织一个“守夜队”,因为没有年轻的男人,只好每天晚上叫两个女孩子和大一点的少年晚上巡逻全村和守夜。此外姑娘们还得睡牛舍和马厩。
这一切都没有效。第一天夜里,几个小偷到河水对岸的菲利普卡家,偷走了刚要生产的母猪!
就算她亲生的小孩被劫走,她也不会比现在更伤心。她完全指望这头母猪撑到收获时节,她用脑袋撞墙壁,绝望的呼喊听来真可怕。她跑去向神父诉苦,神父给她一卢布,并答应收获时节他家生的小猪仔要给她一头。
他们手足无措,不知道要如何防止这一类的窃案。人人都满怀凄凉的预感,怕下一夜会出事。
幸亏傍晚罗赫露面、带来难以置信的好消息:星期四——后天——一整队邻居要来帮助丽卜卡村民种地!
不,他们无法相信,但是,神父郑重证实这个消息,最后他们乐不可支。那天雨停了以后,水洼在夕阳下红光闪闪,村民蜂拥在马路上。大家兴奋极了,大家跑出来和邻居大谈这个消息和奇迹,窃案被抛到脑后。突如其来的外援使他们高兴到极点,很少人费心守夜。
第二天一早,村民准备待客:打扫房屋,烤面包,准备板车,切好要种的马铃薯;田地上一堆堆的肥料也铺撒好了。每一家都费心替未谋面的客人准备食物和饮料,人人都明白,他们得接受地主农夫该受的好招待。他们打算要卖的许多鸡和鹅都下了锅;还有很多人向酒店老板和磨坊主告贷。总之,丽卜卡村仿佛正欢度某一个大节日的前夕。
最欢喜最激动的莫过于罗赫本人。他整天跋涉,催人做必要的准备,神采飞扬,谈话的兴致很高,他到波瑞纳家的时候,汉卡不舒服;又躺在床上了,她忍不住说:
“你两眼发亮,好像发烧似的!”
“是高兴得发烧。我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噢,想想看:这么多农夫到丽卜卡整整两天,代行一切最紧急的工作,我怎么能不兴奋呢?”
“不过我想不通他们怎么会免费帮忙——只用一句‘上帝酬赏你’为代价。”
“是的,他们为这几个字来帮助我们,不愧为真正的波兰人和基督徒。是的,以前没见过种事,所以噩运弥漫全国……情况会好转。你看好了,我们的人民会取得默契,知道我们只能靠自己,除非自救,紧急时互相帮忙,外人不会帮助我们;你看好了,那一天会来的!”他大声说话,容光焕发,伸出手臂,仿佛要拥抱全民,用爱的锁链将大家连成一体。
但是,村民问他奇迹是谁造成的,他连忙溜走,在民宅之间乱逛,很多女孩子在家准备明天的衣裳——几乎等于假日的华服,希望有未婚的男子来访。
清晨的第一道光线刚照上屋顶,全村就准备妥当了:烟囱冒烟,女孩子在房舍间穿梭,小男孩爬上屋梁脊眺望各条道路。四处安详又寂静。天气不晴朗,有点阴沉沉的,但是很暖和,空中有忧郁的气息。小鸟在果园啾啾叫,人声压得很低,与温暖又潮湿的天气很相衬。
他们等了好久,弥撒前公路上才传来沉闷的马蹄声,一列板车从遥远的蓝雾中出现了。
“他们来了,有佛拉庄来的——尔兹普基来的——德比沙来的!普奇勒克来的!”
大家一面叫,一面跑向头一批车辆停留的教堂前方。不一会儿,整个方场挤满人潮和上了车具的马匹。衣着鲜丽的农夫跳下车,和四面挤过来的女子打招呼。小家伙照例吵吵闹闹迎接陌生人。
仪式开始了,他们先进去望弥撒。
弥撒结束后,村民围在钟塔四周,由主妇们打头阵,少女分立两旁,略微退后几步;“地客”们另外站一堆,不想在神父面前太失礼。神父马上露面了,衷心问候大家,跟罗赫协商谁耕谁的田,小心让最富有的地主农夫代耕最好的田地。
不到半个钟头,一切都分配好了。教堂前面只剩几名“地客”泪汪汪站在那儿,希望能分到一两名代工者,却落了空。现在每一家都很活跃,屋前摆出一条条长凳,早餐端上桌;伏特加酒则拿出来招待“好朋友”。大姑娘殷殷待客,因为大多数访客都是未婚的男人,衣着华美,活像是来订婚,不是来操劳一整天。
没有时间谈话。他们吃完早餐也没有多逗留,客客气气说他们还不配接受款待呢。
于是他们在主妇们的指引下,匆匆走到田间。
现在乡间出现一个肃穆的日子。大地以前荒荒凉凉,形同瘫痪,如今有了新生命。篷车隆隆驶出每户农家庭院,犁田机开上每一条路面;田埂上人来人往,隔着果园和围墙彼此呼唤;马儿长嘶,家犬汪汪叫,跟着小雄驹乱跑:强烈的生命喜气涨满每个人的心田,溢满田地问!马铃薯田和大麦田,空地和杂草丛生的休耕地,到处传来欢喜和兴奋的噪音,简直像舞会开始前的跳舞厅。
后来就静悄悄了,只有皮鞭咻咻响,马具吭啷吭啷。马儿用力拉犁,犁田机还有铁锈,深深插入田里,翻起第一道又黑又粗的犁沟。大家深呼吸,在胸前画个十字,眺望田野,弯腰努力耕作。
真像初行礼拜式的大教堂。他们弯身面对大地,心境虔诚地扔下神圣的种子,全心奉献,信赖大地妈妈,希望明天就长出很多果实。
他们像一群蜜蜂,包围芬芳的大地——众多、辛劳又沉默的一群。云雀在头顶歌唱,张着看不见的翅膀;春风吹拂,摆荡树枝,翻起女人的衣裳,吹倒黑麦叶,然后笑嘻嘻逃进森林。
他们一连苦干了好几个钟头,只偶尔伸伸肩膀喘口气,他们连中午都没离开,只坐在田埂上休息一会儿,吃各家用锅子端来的食物,马儿吃草一吃完,男人又回去使犁具,片刻都不拖延。直到暮色低垂,他们才收工。
现在村内灯火通明,每家的门口和窗口都射出强光,屋里的人忙着弄晚餐。吵闹声愈来愈大,孩子叫嚣,马儿长嘶,大门吱吱嘎嗄旋转,草地赶回家的小牛哞哞叫,白鹅嘎嘎啼。全丽卜卡村热闹极了。
晚餐时间安静了一会儿。访客应邀上桌,以贵宾之尊被迎上大位,主人殷勤逼他们吃最好的餐点,肉很多,酒也大大方方倒出来。
隔着敞开的门窗可以看见一圈脑袋围着餐桌,汤匙吭吭刮盘子,炸咸肉的香味一直飘到路上。
罗赫挨家挨户走,播下佳言的种子,像节俭的农夫对田地满怀关切——但是他却跟村子里的任何人一样快乐,说不定比大家更快乐呢。
汉卡家也分享到喜悦的气氛。虽然他们不要帮手,但是为了帮助别人,他们请两位在薇伦卡和葛拉布家耕田的尔兹普基人来吃晚餐。
她选这两个人,是因为尔兹普基社区自称有贵族血统。
说真的,丽卜卡村的人嘲笑他们的宣言,但是他们一进门,汉卡就看出他们一切作风的微妙特性。
他们体型瘦小,学都市人穿黑色的紧身外套,他们的髭须呈大麻色,又硬又僵,他们的表情端庄,仪态斯文,说话像绅士。他们是言行甚佳的人,看到什么都彬彬有礼夸奖一番,言谈好悦耳,女人觉得很高兴。
汉卡留心他们的一切需要,她备了丰盛的晚餐,桌上铺了洁净的白布,用餐时家人始终殷勤待客。至于雅歌娜,她为这个场合刻意打扮,芳心飞上九重天,眼睛一直盯着若其中年纪较轻的汉子。
雅固丝坦卡耳语道:“他只想他自己圈内的淑女,赤脚的姑娘在他心目中算不了什么!”她满面羞红,连忙回到自己的房间。
这时候罗赫进来,看看餐桌。
他说:“我们村子的男人听说尔兹普基人来帮助我们,不知道多么惊讶!”
年长的一位说:“我们在森林跟你们打架,不是我们的私务,我们之间没有怨尤。”
“两雄相斗,第三者一定获利!”
“罗赫,你说得对。如果这两个人做朋友,第三者不是得吃苦头吗?”
“可能。先生,你的话真有道理。”
“今天丽卜卡村的苦难,说不定明天就落在尔兹普基。”
“各村若打来打去,不肯团结,每一个村庄都会变成敌人的牺牲品。精明又友善的邻居像墙壁和铁栏一样稳固,没有一头猪仔能溜进他们田里去翻地。”
“罗赫,我们知道这一点,但是我们的年轻人还不知道,真可悲。”
“啊,那一天快到了,高贵的先生,他们一天比一天精明!”
他们说着来到门廊上,彼德正在拉小提琴给身边围拢的姑娘听。
那夜很安静,只有一点风,白雾盘旋大地,田凫在沼泽叫唤,水车轮照旧咔啦咔啦转。但是丽卜卡村闹闹嚷嚷好一段时间,水车池边有笑声和快活的耳语,男男女女一起散步和谈话,长辈坐在屋前跟年纪大一点的客人聊天,享受休息和凉风。
第二天东方还没泛出红光,人人都赶来了。
天气晴朗,因为夜里有雾,风景在清晨的寒影中泛着银光。鸟儿尖叫,树木呢喃,水潺潺流着,摆动密林的强风带来急促、喧闹、怒吼的声音,和大姑娘上工的歌声。
有一段时间,田地在曙光下结着霜,静静酣眠,蕴含生命,但是劳动者很快由四面八方涌上阳光和泥尘中鼾睡的土地,默默奔向每一块田。如今土壤、树木、灰蓝的远方、亮晶晶的溪流区、苍穹的红太阳——一切的一切都泛出春天的气息,叫人陶醉,使大家高兴得屏息静观,面对春风中最微贱的小草所表现的生命圣迹,幸福的感受油然升起,叫人流泪,叫人屈膝膜拜,胸部一起一伏。
因此大家用敬畏的眼神瞻望良久,在胸前画十字,做完晨祷就默默干活儿,弥撒钟还没响,人人都在岗位上了。
浓雾很快就散开,田地在阳光下闪烁。村里道路被秋天播种的一长条一长条绿带隔开,触目所及,路上满是红裙子,犁具亮晶晶,间或有女孩子拖的耙具和一列列种马铃薯妇人所扛的锄头。狭长的黑土上常常有农夫走过,腰上缠着一大块帆布,他身子微微弯曲,摊开手掌,毕恭毕敬地把谷子扔在期待的土壤上。
人人都热心工作,神父做完弥撒,立即来到路边犁地的长工身旁,很少人注意到他。他们看他到每一块麦田,就高高兴兴地和教区民众打招呼,请他们吸鼻烟,说几句友善的话,拍拍小孩的头,跟年轻的妇女开玩笑,抓一根树枝赶走大麦田的麻雀,赐福给第一把待种的谷子,甚至亲自撒一把,同时又精神勃勃地催人赶工,比任何监工更高明,大家都非常吃惊。
午餐一吃完,他又来看大家一次,他告诉女信徒说,那天虽是圣马克纪念日,但游行要八天后的5月3日才举行。
“我们不能打断工作,因为帮手明天就不来了。”
他在户外守到最后,圣袍高卷着,因为体形胖,身子倚着一根拐杖,仍孜孜不倦走来走去,只偶尔坐下来擦去秃额上的汗珠。
他们很高兴看到他,工作在他监督下似乎进行得快一点,也顺利一点,神父好心来监工,农民们非常高兴。
艳阳在森林方向滚落时,他们已匆匆完成最紧迫的工作,因为他们一心想在天黑前赶回家。
有几个人甚至不留下来用餐,只咽一两口东西就走了,有些人迅速吞下人家端给他们的菜肴,马儿套好马具,在屋前等着。
神父又跟罗赫出来巡游,谢谢每一位乡亲,尤其是尔兹普基人的善意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