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好意思谈这种事,但是为了你好,我非说不行。”于是她道出流传中有关雅歌娜的种种丑闻,一个也不放过。
亚涅克吓坏了,终于跳起来说:
“不可能,我不相信她这么坏。”
“留心,说话的是你娘,这些话不是娘捏造的。”
“不过一定是谎言!若是真的,那未免太可怕了。”他绝望地拧绞双手。
“你为什么坚决维护她?回答我!”
“我必须维护任何人——任何一个无辜的人。”
“你是无可救药的傻瓜!”她发脾气了,儿子不相信她,她非常痛心。
“你觉得我傻——好——但是,既然雅歌娜这么坏,你怎么会让她来我们家呢?”他问这句话,脸色红得像愤怒的火鸡。
“我用不着向你申辩我的行为,你这白痴不可能了解我的话。但是我告诉你:避开她!我若遇见你跟她在一起,我会——是的,甚至当着全村人的面前,我会——狠狠揍她一顿,叫她一个月都无法复原——你也会尝到同样的滋味!”
她说完就走了,用力关上房门。
亚涅克根本不疑心雅歌娜的名誉对他为什么如此宝贵,一直思索母亲的话,反思悲哀的思绪,心里难受得作呕。
“她是这种女人?她,雅歌娜?”他苦哼着,内心非常厌恶,当时她若出现在他面前,他一定气冲冲掉头不理她。咦,他想都没想过这一类的事情!现在他不得不思索,愈来愈痛恨!他多次想跑出去当面责备她的许多罪孽和淫行。“让她知道村民的说法!若能澄清罪名,就叫她澄清。让她宣布这些都是假话!”他继续苦思,如今愈来愈相信她可能是冤枉的……他忍不住为她伤心;然后暗暗想她……忆起往日的约会,心头有几分甜蜜感……他的眼睛模模糊糊起了一回欢欣的迷雾,心脏神秘兮兮地疼痛着,他跳起来大叫,仿佛向全世界宣布: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晚餐时,他一直盯着盘子,不抬起眼睛,不敢接触母亲的目光,他们正在谈爱嘉莎的死讯,他一句话也不说。吃东西挑三拣四,对妹妹很厌烦,嫌屋里太热,一吃完饭就起身到神父家。神父叼着烟斗坐在门廊上,忙着跟安布罗斯谈各种事情。他避开他们,在树下走来走去,想那些痛苦的心事。
“也许是真的!娘不可能捏造这些话呀!”
长长的光柱由窗口射在草地和花坛上,看门狗在那边嬉戏,吼着玩儿。门廊传来粗暴的声音:
“你有没有看见‘猪坑’的大麦?”
“麦茎还绿绿的,壳粒干得像胡椒。”
“你得晒晒祭司服,都发霉了。把我的白袍子和白麻布祭司服拿到多明尼克大妈家给雅歌娜洗。今天下午是谁牵母牛来这儿?”
“摩德利沙来的人。磨坊主在桥上碰见他,大捧自家的公牛,甚至说要让他免费传种;但是那人宁愿要我们的公牛。”
“他做得对,他花一卢布,终身受用无穷……能繁殖出一等的母牛。你知道克伦巴家人出不出爱嘉莎的丧礼开销?”
“不,她自己留下十兹洛蒂的安葬费。”
“她可以好好下葬,跟村中的任何主妇一样堂皇!啊!对了,告诉慈善会的弟兄,我会把没漂白的腊卖给他们,他们若需要漂白腊,必须到别的地方去买。明天麦克照顾教堂,你得去叫收割工人快一点。晴雨表停在‘易变’的位置,可能有暴风雨。朝圣国的人什么时候去钦斯托荷娃?他们要求星期四做一场还愿弥撒。”
这段话亚涅克听了很不舒服,他走到果园和养蜂场之间的低格子围墙边,沿着树木林立的狭径踱来踱去,结满苹果的树枝不时碰到他的脑袋。
今晚很闷热,附近有蜂蜜和割下的黑麦味儿,窒闷的空气温度很高。涂过白洋灰的树干在阴影中发亮,活像衬衫晾在那儿。克伦巴家传来阴郁的挽歌。亚涅克苦思他的烦恼,腻烦极了,正要走回家,忽然听见养蜂场有人闷声低语。
他看不到半个人,遂停下脚步,屏息静听。
……“走开……别惹我,否则我要叫了。”
“……何必挣扎?我不做坏事!……不做坏事。”
“有人会听见……放开我,拜托。……你会弄断我的肋骨!”
亚涅克认得那两个人的声音:原来是波瑞纳家的长工彼德和神父的女佣玛莉娜!他默默走开,觉得他们求爱很好玩,走了几步又回来用心听。灌木很密,夜色又黑,什么都看不见,但是他很快就听出他们断断续续的言语,如今清楚多了,热烈多了,像喷出的火焰,有时候还夹着扭打声和长长的喘息。
“……比得上雅歌娜……你看好了,玛莉娜……只是……”
“真的信赖你?……我是这种人吗?拜托,让我喘口气!”
有东西重重倒在地上,灌木喀嚓一声折断了,然后他们似乎爬起来,照旧耳语、娇笑和接吻。
“我现在根本睡不着……都是想你的关系,玛莉娜……想你,噢,心肝!”
“你跟每一位姑娘说这种话!……我等到半夜……追求别人……”
亚涅克像颤抖的白杨的叶子,浑身打哆嗦——起风了,树木喃喃作声,仿佛在睡梦中交谈。养蜂场飘来浓烈的蜜香,他觉得难受,差一点不能呼吸,两眼水汪汪的。一阵热流传遍全身,整个人依稀有一种快感。
“……跟我比远如天上的星星——她目前的心上人是亚涅克!……”
亚涅克控制满腔的激情,俯身在围墙边偷听,心情愈来愈激动。
“对,她夜夜出去会他……柯齐尔大妈在树林里冷不防逮到了他们……”
天眩地转,他的眼睛看不见东西,整个人差一点晕倒。这时候,一双男女的亲吻、低笑和耳语声继续传来。
“你如果……我会用热水烫你的脑袋!……彼德!彼德!”
他听不下去了,像疾风般跑走,一路扯祭司服,回到家脸色红得像甜菜根,汗流浃背,而且激动得要命。幸亏没有人注意。母亲坐在炉边,正低声唱黄昏颂歌。
“我们今天的一切作为,噢,主啊!我们呈现在你脚下!”
她一面唱一面纺纱,他妹妹和正在擦教堂烛台的麦克也跟着唱。父亲躺在床上。
他进房间,开始做定时祈祷。尽管他拼命专心读拉丁字句,思绪却一直飘向他刚才听到的耳语和接吻声。最后,他将头趴在书本上,不知不觉猛想那些像疾风般袭上心头的意念。
“这样吗?……事情是这样吗?”他沉吟道,恐惧感一直加深,却有一般相当愉快的刺激感。他突然大声复述说:“事情是这样吗!”为了甩开烦人的幻想,他腋下来着每日祷告书去找他母亲,低声说他要去为爱嘉莎的遗体祷告。
“好,去吧,心肝,待会儿我去接你!”她用慈爱的目光看了儿子一眼说。
克伦巴家几乎空空的。只有安布罗斯在死者身边喃喃念一本书,死者身上盖着布单。床头点着死亡圣烛,插在一个小罐子里。结满苹果的树枝由敞开的窗口伸进来,偶尔有夜归的行人向里面看一眼。走廊上家犬低声吼叫。
亚涅克跪在烛光前,虔诚祷告。安布罗斯什么时候起身,一跛一跛走回家,他完全不知道。克伦巴家人已躺在果园休息。他母亲想起他,来接他回去,第一声鸡啼已经响过了。
他一点睡意都没有。每次他打个盹儿,雅歌娜的形影就出现他面前,栩栩如生,他不禁在床上跳起来,揉揉眼睛,吓得四处张望——只看见屋里屋外静悄悄的,听见他父亲大声打鼾。
“啊!……也许……也许她渴望的就是那些?”他忆起她灼热的亲吻、喷火的眼睛和嘶哑的声调。“我——我以为只是……”他羞愤不堪,跳下床打开窗户,坐在窗台上思索到天明,为自己不知不觉犯罪和受诱而伤心。
第二天做弥撒的时候,他不敢抬起眼睛,但是他更恳切为雅歌娜祈祷,他现在完全相信她的罪孽,只是不可能恨她和讨厌她。
弥撒后,神父在圣器室对他说:“怎么啦?你拼命叹气,差一点把蜡烛给吹熄!”
“我穿祭司服,好热啊!”他偏开面孔规避说。
“等你穿惯了,穿起来就像自己的皮肤一样自在!”
亚涅克吻他的手,出去吃早餐,一路看水车池边的阴影,暑气实在叫人吃不消。半路上,他碰见玛莉娜拉着神父那头瞎母马的鬃毛,正大声唱歌。
忆起她昨夜的行为,他痛恨人骨,气冲冲向她走去。
“玛莉娜,你为什么高兴成这副样子?”他害羞又好奇地盯着她。
“因为我血气正旺嘛!”她咧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拉着母马的鬃毛往前走,唱歌唱得更大声。
“高兴!……做了那种事还高兴!”他匆匆避开这位姑娘——瞧她的裙子几乎卷到雪白的膝盖上——转往克伦巴家。爱嘉莎的遗体在居室中央供人拜祭,身穿假日华服,头戴便帽,饰边悬在眉毛顶,脖子上绕了好几串珠链,下身穿条纹新裙和鲜红滚边的鞋子。她的面孔似乎用漂蜡铸成,充满奇迹般的喜悦,僵冷的指头抓着略微歪着的圣像。两根蜡烛在床头燃烧。雅固丝坦卡正用一根树枝赶苍蝇,杜松果的烟气由火炉飘遍全室。不时有人进来为她的亡魂祈祷,几个小孩在外面玩。
亚涅克有些不安,望着黑漆漆的房间。
雅固丝坦卡低声说:“克伦巴家的人进城去了。她留给他们一笔不算少的钱,他们得为她的丧礼准备。她不是他们的亲戚吗?真的!不过尸体今天晚上才抬出去,马修还没做好棺材。”
屋里很闷,腊黄色的面孔和永不变化的笑容看来恐怖极了,他只得在胸前画个十字,匆匆踏出门外。他在门阶上遇见雅歌娜和她母亲走进来。她看见他,停下脚步,但是他一言不发走过去,连最平常的“赞美耶稣基督”都不说一声。快到围墙边才偶然回头。她还站在刚才他擦肩而过的地方,凄然目送他。
回到家,他借口头痛,不肯吃早餐。
“出去走走,一会儿就好了。”母亲劝他说。
“娘!我能去哪里?你会幻想……天知道什么怪事?”
“亚涅克,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
“娘,你何不把我锁在家里?我若不准跟人说话,岂能出门?”
他过度紧张,结果让母亲受罪……不过,她用醋泡一块压缩绷带为他包扎头部,要他躺在暗室中休息,毛病终于好了。她将小孩赶出庭院,像母鸡看小鸡一般守护她的儿子,他睡了一会儿好觉,然后吃了一顿好餐点。
“现在出去散散步,走白杨路,那边有树阴,比较凉爽。”
他没答腔,发觉母亲注意他走的路,故意往反方向走。他在村子里闲逛,到打铁铺看铁锤在铁砧上敲得吭吭响,震耳欲聋;进磨坊参观,探访多处菜园,经过亚麻田,凡是有红裙出没的地方他都过去看看。然后他坐下来跟田埂上为薇伦卡放牛的亚瑟克先生聊天;再到波德莱西农场的西蒙家,他们夫妇请他喝牛奶,他下午很晚才回家,到处见不着雅歌娜。
直到第二天参加爱嘉莎的葬礼,他才遇见她。仪式进行期间,她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不放;书上的字句在他眼前跳舞,他连圣歌都唱错了。抬尸体到教堂墓地途中,她几乎和他并肩走,完全不理会他母亲锐利的眼神和大声的牢骚;她自觉在他面前融化,宛如春雪被阳光融蚀一空!
棺材放进坟坑,大家照惯例哀哭的时候,他无意中听见她号啕大哭,但是他知道哭声不是为爱嘉莎而发,而是发自痛苦和受伤的心灵。
“我必须——必须跟她谈谈!”
送葬回来,他已下定决心,但他一时走不开。晌午时分别的村子来了好多人,甚至有人从邻近的教区赶来,想参加朝圣团。
朝圣团第二天早晨做完还愿弥撒就出发,现在团员慢慢聚拢,水车池边的路面挤满了板车。
到神父办公室的人也很多,亚涅克不得不留下来,帮神父解决各种事务。直到傍晚他才有空拿书溜到谷仓后面,以及那棵他会跟雅歌娜并坐的梨树下。
他根本没打开书,倒把书扔到草地上,然后看看田野四周,跨进黑麦田,等于四肢着地偷溜到多明尼克大妈家的菜园。
雅歌娜刚好在那儿掘新生的马铃薯。她完全不知道有人在看她,不时懒洋洋地挺一挺身子,用悲哀的眼神看看前后左右,长叹一声。
“雅歌娜!”他怯生生地叫道。
她突然脸色发白,像一块帆布似的,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差一点把他当做奇妙的幻象。
亚涅克双眼发光,心里甜如蜜糖。但是他克制自己,只默默坐下来望着她,掩不住心头的喜悦。
“亚涅克少爷,我真怕永远见不到你!”
宛如一阵香风从草地吹来,她的声音飘进他心底,害他一颗心喜滋滋乱跳!
“昨天傍晚在克伦巴家外面,你看都不看我一眼!”
她站在他面前,脸红得像盛开的玫瑰花树,像一串被欲望压垂的苹果花,好标致,好迷人。
“我觉得心都要碎了!”她的眼泪像钻石挂在长睫毛上,遮住了玉蓝的眸子。
“雅歌娜!”他大叫说。这是他发自肺腑的呼声。
她跪在旁边的一个田畦里,身子紧贴着他的膝盖,深邃的眸子一直盯着他——那一双眸子像天空一样清澄,一样深不可测——那一双明眸看起人来像亲吻,像爱抚——那一双明眸天生有微妙的诱惑力,却又显得百分之百单纯。
他一心想挣脱她对他的魔力,厉声跟她说话,细述母亲告诉他的一切罪过和淫行。她热切吸收他的每一个字音,眼睛死盯着他,几乎没听懂他的话,内心只有一个感觉一个知识一个意念,只觉他在身边,她的灵魂干挑万选的人物!只觉得他在说话,只觉他眼睛亮闪闪只觉她跪在他面前,仿佛面对一尊圣像,以爱情的信念向他祈祷!
他奋力哀求说:“现在你说,雅歌娜,你说这一切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她诚心诚意复述,他不得不相信她。然后她身子向前倾,胸部贴着他的膝盖……用低沉和颤抖的嗓音坦承她的爱……她向他敞开心灵,宛如向神父告解,拜倒在他面前,像疲倦又迷途的鸟儿砰然倒地,祈祷般哀求他,将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他……任他为所欲为。
亚涅克像暴风雨中飘摇的树叶,浑身颤抖,想推开她逃走,但是他脑筋迷迷糊糊,只软弱地说:
“嘘,雅歌娜,嘘!别说这种话,真罪过!”
于是她不再说话,精神很疲乏。两个人都默默无语,不敢看对方的眼睛,身子贴得很近,可以感觉对方的心跳和胸口窒热的喘息。两个人都感受着无尽的狂欢和喜悦,眼泪沿着苍白的面颊滴下来,但是彼此唇边都有笑意,灵魂深深享受安详的至福。
现在太阳下山了,大地浸在落日余晖里,仿佛洒满金露,万籁俱寂,万物闷声不响。似在聆听奉告祈祷钟,似在祈祷——祈求平安,感激这一天的福佑——此时他们穿过幽暗的田野,走上野花丛生的小径,横越成熟的麦田,一路走一路拂开低垂的麦穗。他们一直往前走,眼睛盯着西天的火焰,盯着金色的天堂大深渊,天堂在眼前,天堂在心底,四周围着天堂般的光晕!
默默无语、一句话都没说,但是他们的目光不时像闪电般交错,各自烧得筋疲力尽,不知道对方的感觉。
他们也没发觉自己正在唱圣歌,歌声起自灵魂深处,飞向四面八方,修过暗蒙蒙的田野。
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要去什么地方,目标何在。
突然间,一阵嘶哑的人声打断了他们的迷梦:
“亚涅克——回家!”
他立即恢复理智,发现自己在白杨路上,母亲站在他们面前,面色狰狞又冷酷——看到这种情形,他结结巴巴说了几句无意义的话。
“回家!”
她抓着儿子毫不抗拒的手,拉着他前进,他乖乖服从。
雅歌娜仿佛中了邪,紧跟在他们后面。老太婆捡起路边的石头,用力向她扔过去。
“走!母狗,到你的狗窝去!”她用脏话尖声骂人。
雅歌娜回头望,真的不知道这句话是对她说的。他们消失以后,她在巷道问徘徊了很久,等灯光全部熄了,她才回家,在屋外静坐到天明。
时间慢慢过去,村民逐一起床做日常的工作,她还呆杲坐着想亚涅克。想他对她说的话,想他们会心的眼神——两个人离得好近!想起他们去过某一个地方,唱过一首歌……内容她记不起来了……老是做同样的梦,一再一再重复,永不休止!
母亲唤醒她的迷梦,汉卡更叫她回到了现实。她(汉卡)穿着出门朝圣的服装来访,怯生生伸手和她们谈和。
“我要去钦斯托荷娃。我若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们,请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