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们(下)第14章 春季(14)

    “快点打发他们,回来跟我们在一起。”

    “可能吗?有波德莱西失火案,他们还要调查这里的大坑。”

    他跟村长出去了。汉卡的眼睛盯着铁匠。

    她说:“他们会来查资料。麦克,一五一十告诉他们。”

    他抓抓胡子,假意专心看婴儿。

    “我能说什么?我不比幼姿卡知道得多”

    “我不会派她去见官,不成体统。不过你跟他们说,就我们所知,储藏室没掉什么东西。是不是如此,只有上帝知道……而……”她突然住口,咳嗽咳得羽毛被乱晃,掩饰她脸上的嘲笑表情。他只耸耸肩走出去。

    “噢,不诚实的骗子!”她自言自语,微微露出笑容。

    “因为这次施洗太寒酸,他们解散了,”安布罗斯一面抱怨,一面拿帽子想走。

    “幼姿卡,切一片腊肠给他,他可以在家庆祝施洗宴。”

    “我岂是吃干腊肠的人?”

    “那你现在用伏特加酒润润内脏,别发牢骚。”

    “俗语说得真有道理:‘数一数下锅的大麦有几粒,但是做工的时候别看手指,节庆时也别数喝掉几杯酒!’”

    他们继续谈话和饮酒一段时间,后来村长到每一户人家,吩咐村民到社区长家会见书记官和宪兵。

    这一来普洛什卡大妈发火了。她双手叉腰,开始骂街。

    “我才不在乎社区长的命令呢!关我们什么事?我们有没有约他们来?我们有时问参加宪兵聚会吗?人家一吹口哨,就要我们听,我们不干;我们又不是狗!他们想知道什么,叫他们来问嘛……只有这个办法……不,我们不去!”她说完就跑到马路上,对一群聚在水车池边的惊慌妇人大喊,

    “邻居们,干你们的活儿,下田去!要找主妇的人该知道上哪儿去找!我们才不侍候他们呢,仿佛我们一听他们的命令,就什么都撇下,像狗坐在他们门口!流氓!”她尖叫着,勇气倍增。

    除了波瑞纳家的女眷,她是丽卜卡村的首席主妇,女人都听她的话,像受惊的母鸡四面八方散去,大部分人从天亮就下田,村内似乎空空的,只有几个小家伙在水塘附近玩耍,老人家正在晒太阳。

    书记官当然很生气,臭骂村长,但是他不得不到田里去问话。他逛来逛去老半天,问每个人知不知道波德莱西失火的原委。他们说的话他早就知道了,谁会把心里的话告诉宪兵呢?

    中午前的时间都在差劲的马路上折腾光了,有时候泥污直沾到腰部,田里有些地方还十分泥泞。

    因此书记官到波瑞纳家草拟大坑的报告时,他们的火气达到最高点。他大骂特骂,刚好在门廊碰见白利特沙老头,就冲向他,挥拳嚷道。

    “你这狗脸汉,你!强盗在你们家挖坑,你为什么不看守着,呃?”他甚至用脏话骂白利特沙的母亲。

    “管好你要做的事情,我不是你的佣人!你听着!”老头子生气了,插嘴说。

    书记官听了,吼道:“你跟官员说话,别乱开口,否则我告你藐视罪,抓你去坐牢!”但是老头子热血沸腾,他挺胸怒目大嚷:

    “你是谁?一个大家花钱雇的公仆!照社区长的吩咐去做,别惹我们这些自由的农夫!看看他!乱涂乱写的家伙!也吃我们的面包长胖,现在对我们摆架子了!但是你有上司,他们会处罚你!”

    社区长和村长上前劝慰他,他实在太激动,手指抽抽搐搐去拿身边的武器。

    “你!给我生个火,我付钱,我若有心,会扔一枚硬币给你喝伏特加酒。”他嚷道。

    但是书记官不再理他,记录一切,并探查每一道细节。老头子走来走去,嘀嘀咕咕,偷看屋角,很难恢复平静。他甚至踢了老狗一脚!

    问完话,他们想吃点东西,但是汉卡传话说她没有面包和牛奶,只有早餐吃剩的马铃薯。

    他们遂转往酒店,一路痛骂丽卜卡村。

    老头子说:“你做得好,汉卡,他们不能对你怎么样。咦!贵族领地的老地主,我虽然当过他的农奴,他有权利骂人,他却从来没有这样侮辱过我!”

    下午消息传来,他们还在酒店,村长下令带柯齐尔大妈去见他。

    “他还不如在平原上追西北风呢!”雅固丝坦卡轻蔑地说。

    “她一定在森林里找干柴。”

    “不,她昨天就到华沙去了。她到医院去找小孩,要带回两个。我猜是弃儿。”

    “是的,然后任他们饿死,两年前就害死过几个。”汉卡说。

    “可怜儿!这样也许还好望,他们不用捱过悲惨的一生。”

    “是的,不过私生子也是人类的血肉,她要为人命对上苍负责,可不轻松喔。”

    雅固丝坦卡答辩说:“不过她不是故意就害死他们,她自己常常吃不饱,哪有食物养他们?”

    “她领养他们,不是出于慈悲,养他们有钱可领呢!”汉卡冷冷地说。

    “一个人每年五十兹洛帝不算大数目。”

    “没什么。她一下子就把钱喝光,小家伙只好挨饿!”

    “不见得。你们家的怀特克和住在摩德利沙一户民宅的另一个小伙子就是例证。”

    “噢,怀特克摇摇晃晃学走路,爹就收留他,另外一个少年的情况也差不多。”

    “我不是替柯齐尔大妈辩护,不,我只是把我知道的情形告诉你。可怜的女人没东西吃,总得了一点。”

    “当然,她丈夫不在家,不能偷东西给她。”

    “她跟爱嘉莎的生意也不划算。老东西没有死——居然康复离开她。现在她天天在村头村尾抱怨,说柯齐尔大妈怪她活着,害得她亏本!”

    “她一定会回克伦巴家,否则她到哪里栖身?”

    “她生他们的气。克伦巴大妈念在她的寝具和现钱,本来要留她。但是她不肯,把她的柜子搬到村长家,现在想找一户民宅安安静静等死。”

    “她还不会死。到处有工作等着她,哪怕是看看鹅也好。咦,雅歌娜究竟上哪儿去了?”

    “她大概在风琴师家,为他女儿绣一条饰边。”

    “还以为这里没事可做!”

    幼姿卡抱怨说:“打从复活节她就经常在那儿。”

    “我要给她一点教训,让她永远记得。让我看看孩子。”

    她抱娃娃上床,午餐吃完后,立即叫每个人去干活儿。不久房间只剩她一个人,聆听小孩子在屋外玩耍,由白利特沙老头照料,又思索老波瑞纳一定躺着看床单上的阳光,想用手指去抓,像婴儿哇哇说些不连贯的字句。

    村子一片荒凉——天气是一流的——能出门的人都外出工作了。

    复活节以后,天气一天比一天温暖和明亮。

    白昼渐渐拉长,黎明有雾,中午炎热多云,日落时分美极了,真是典型的春天。

    有些日子凉爽,光明,清新,宁静又美丽,柳树间撒满黄色的蒲公英、白色的雏菊和绿色的花苞。

    有些日子很热——热得烫人,潮滋,阳光遍野,空气中有各种清香,蕴含很大的威力,傍晚鸟儿静止不动,村民睡着了,树根和谷物中几乎感觉得到生命的冲力,绽开的花苞发出压抑的沙沙声,现在来到世间的一切生命都在蠢蠢欲动。

    但是也有其他截然不同的日子。

    没有阳光,雾蒙蒙,到处呈土灰色,浓云低低压在空气中,像烈酒搞得人头昏脑胀,树木摇摇摆摆,万物充满模糊的渴望,不知道渴望什么。人类只想叫喊,打呵欠,在湿草地上打滚,像他们身边的傻狗!

    还有雨天,黎明就开始下雨,万物蒙着一层大麻色的尸衣,路面看不清楚,房子也看不清,埋在湿透的果园中。雨下个不停,呈匀整的灰线,似乎由天地之间一个看不清的纺锤放出来,万物淋了雨,耐心低着头,聆听复杂的小溪冒着白泡,汨汩流过暗色的田野。

    不过这是习以为常的情况,没有人理它,天一亮大家就去做工,傍晚才回家,连吃一口东西和喘一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丽卜卡村整天没有人,只剩几个老人留守。偶尔有“化缘叟”拖着衰老的四肢走过去,或者一辆板车颠颠簸簸上磨坊,然后又到处不见人迹。丽卜卡村里在果园一天浓似一天的绿意里。

    日子就这么慢吞吞过去,辛劳不堪,不见得永远暖和,有时候甚至下雪。难怪那边没有噪音或争吵,他们没时间,每个人的脖子上都套着沉重的牛轭。

    清晨一睁开沉重的眼皮,第一只云雀开始唱歌,全村就闹哄哄起来了,小孩哭哭闹闹,白鹅吱吱嘎嘎,马儿牵出来,套上犁具,马铃薯一袋一袋运到田里——看哪,一切又静悄悄了!连圣弥撒都很少人参加,他们住在在附近田间听到教堂的风琴声,钟铃叮叮当当宣告弥撒开始了,村民就跪在田间做晨祷。

    人人都拼命做工,但田地还是老样子,跟他们不在场没什么差别。只有密切观察的人才看得出到处有犁田机,马儿用力拖着走——板车开上田间小径——或者红毛虫般的女人正在苍穹下的大平原挖地。

    他们四周,凡是果园顶看得到的村落——白墙林立在蓝灰色的背景上——空气中都回荡着劳动者的狂吼、叫唤和歌声。此处到地平线的小山边可以看见一群群农夫播种或掌犁,有人忙着种马铃薯,耙具每次拖过,沙地上就扬起一道道尘烟。

    惟有丽卜卡村的土地仿佛遭到贫瘠的灾荒,成为可悲的例外。哎呀,到处是未耕的田地,就算十个女人由天亮苦干到天黑,也抵不了一个男人的工作成果。

    只有她们,干得了什么事呢?只能挖地或锄地,种马铃薯或亚麻。其余的田地上空,鹧鸪安心歌唱没人打扰,愈来愈大胆,野兔奔逐,从容不迫,你可以数得出它尾部的白纹,或者有一群群乌鸦鼓翼飞过斜坡和小高地。

    虽然天气好得出奇,像金色的圣体匣浸在银光中,那又如何呢?虽然绿意盎然,暖香遍野,许多小鸟唱出优美的旋律,每一条阴沟都长满蒲公英的金花,每一道田埂都化为点缀着雏菊的绿丝带,大平原仿佛撒满玫瑰色的花尘,那又如何呢?虽然每一棵树渗出可爱的翠绿,全世界慢慢沸腾,春天的大蒸气汨汨滚动,那又如何?

    丽卜卡村四周的田地没有耕,没有播种,没有施肥,像健壮的乡下青年懒洋洋沐浴阳光,肥沃土地的表面不长谷子,倒渐渐长出野生的茉沃刺那药草,蒺菜长得很快、铁锈色的酸模冒起来,春天犁过的田地布满野芥子。毛蕊花和牛蒡挤在残梗间。这些农作物的寄生品勇气大增,现在蔓延很广,以前畏畏缩缩躲着,如今大胆出头,长得很快,一行一行侵入田地间。

    看起来真泄气,那片荒芜鞠孤寂的田野!

    山边垂立的森林,怯生生绕过荒地的小溪:已长出白花苞的黑刺密林,田埂上散列的野梨树,候鸟,异地来的独行客,甚至路边凝立的十字架和圣像——它们似乎都骇然观望着,并质问晴天和荒废的土地:

    “农民们到哪儿去了?他们的歌声和闹声哪里去了?丽卜卡村到底怎么啦?”

    光是女人的哀哭就足以说明一切。

    日子就这样过去,情况没好转,反而恶化了,因为女人应付不了家里的工作,下田的次数愈来愈少。

    说真的,波瑞纳家一切如常,虽然进度比以前慢,成效也不如以前好,因为彼德不习惯这种工作,不过事情总算进展下去了,家里有足够的人手。

    汉卡在床上指挥一切,很精明,活力充沛,连雅歌娜都被迫帮忙,跟大家一起做事。汉卡的思虑很周全——想到牲口——想到病人——想到犁田的时间,想到种子和播种的位置——想到小家伙,因为白利特沙老头生病,婴儿施洗后他就没有来看顾外孙。她整天孤零零地躺着,看不到一个人,只有午餐和傍晚见见自己家人,多明尼克大妈一天来探望一次。没有一位邻居露面,连铁匠太太玛格达也不见人影,罗赫则音讯全无,他跟神父走了以后,没有再回来。她躺在床上烦透了,为了快一点康复,她不吝惜肥食、蛋和肉类。她甚至叫人宰一只家禽来炖汤哩!不错,它太老,不能生蛋了,可是在市场还能卖几兹洛蒂。

    结果她康复得很快,复活节的下一个礼拜天就起床了,不顾大家的劝阻,决心做“产后还愿礼拜”,于是大弥撒之后,她立即跟普洛什卡大妈上教堂。

    不过她还四肢无力,得靠着同伴的手臂。

    “春天的气味好浓,我头都晕了。”

    “过一两天就会好。”

    “咦,一个月的变化,一星期左右就造成了!”

    “春天骑快马,谁也追不上。”

    “四周好绿哟,噢,主啊,好绿哟!”

    是的,每一处果园都浮着绿云,除了白白的烟囱顶,房子整个被绿云遮住了。密林深处鸟儿吱吱喳喳,下面的田地吹起阵阵微风,树篱间的杂草波涛起伏,水车池兴起涟漪和旋涡。

    “樱桃树的花苞很大,我们马上看得见鲜花。”

    “除非有严重的虫害,今年水果一定很多。”

    “古语说:‘作物收成少,水果有得剩。’”

    她叹了一口气:“丽卜卡村恐怕就是这样子。”她望着没播种的田地,热泪盈眶。

    “产后还愿礼拜”很快就完了,婴儿哇哇大哭,汉卡不一会儿便筋疲力尽,只得一回家立刻躺下来。但是她躺下不久,怀特克冲进来叫道:

    “女主人,乞甘党来了!乞甘党来了!”

    “真是坏消息!我们的灾祸还不够多吗?叫彼德,要他锁好一切门户,免得他们扒走东西。”她慌得晕过去。

    不一会儿,全党遍布在村里村外,黑脸,衣服破破烂烂,背上背婴儿,这些乞丐缠入到极点,到处乱跑,要帮人算命,甚至想硬闯进民家。他们一共才十个人,闹声倒比全村人还要大。

    “幼姿卡!把鹅和母鸡赶到院子里,带小孩进屋,否则会被偷走!”

    她坐在门廊上守望,看见一个乞甘党女人想闯进围墙里,就放狗去咬她。

    拉帕凶巴巴攻击来人,乞丐婆挥棍赶它,喃喃说了不少话,念了许多有魔力的咒语,硬是赶不走它。

    “你的诅咒对我不生效,你这小偷!”

    “你若放她进来,她就不会对我们施魔咒了。”雅歌娜显得很懊恼说。

    “不会,但是我们的东西会被偷!就算你眼睛一直盯着她的手,也防不住这种人——你若想算命,咦,你去追她嘛。”

    她猜中了雅歌娜未启齿的愿望,雅歌娜跑进村,一下午到处追乞甘党人。她解除不了模糊的恐惧,也克服不了对前途的好奇心,多次同到屋里又出去,等暮色降临,乞甘党人到森林去了,她看见其中一位踏进酒店,就恐怖兮兮地跟进去,在胸前一再画十字,不顾别人围观,叫那人算命。

    晚上在波瑞纳家,彼德跟他们谈乞甘党人的故事。说他们有王,他全身披着银盾,族人都听他的话,就算他开玩笑叫其中一个人上吊,他也会立刻服从!

    怀特克低声说:“贼王!大家放狗咬的权贵!”

    老太婆附和道:“可恶的异教徒!”她走近来,叙述乞甘党人如何在各村绑架小孩子。

    “为了让小孩肤色变黑,他们把孩子放在赤杨树皮的卤水中,泡得连孩子的亲娘都认不山他们,然后拿一块砖,磨去他们施洗时沾过圣油的皮肉——磨到骨头都露出来,把他们变成小恶魔。”

    一位少女尖声说:“听说他们会对人施魔力和符咒!”

    “嗯,真的,他们只要对你吹口气,胡须就马上冒出一尺长!”

    “听说史露匹亚教区有一个人曾放狗去咬一个乞甘党的夜叉婆,她只在他面前摇一面镜子,他就失明了!”

    “可能,他们爱把人变成什么就变成什么——甚至变成畜牲!”

    “哈!喝太多酒的人真的会变成一头猪!”

    “摩德利沙那位汪汪叫,四肢着地爬行的农夫又是怎么回事呢?”

    “他中了恶灵,神父为他摆脱了。”

    “天哪!真有这种事?我一想起来就起鸡皮疙瘩。”

    “是的,恶灵潜行在四方,像野狼绕着羊栏打转!”

    他们万分恐惧,大家贴近一点,怀特克吓慌了,结结巴巴地说:

    “不过这个地方也闹鬼!”

    雅固丝坦卡立即骂他:“别当傻瓜,别胡说八道。”

    “我没有。我知道晚上有一样东西走进马厩,把草料抖出来,马儿一直哀嘶……接着它走到草堆后面,拉帕过去,先是怒吼,然后摇尾巴,但是没看到半个人……一定是库巴的幽灵,”他低声说完,恐怖兮兮地看看四周。

    “库巴的幽灵!”幼姿卡说着,在胸前画了好几个十字。

    大家都深深动容,脊骨发冷。门吱吱嘎嘎开了,他们都吓一跳,原来是汉卡站在门槛上。

    “彼德,乞甘党今天晚上睡在什么地方?”

    “听说在森林,波瑞纳的十字架那一端。”

    “今天晚上你们必须守夜,免得他们扒走我们的东西。”

    “离他们的本营这么近,他们不太可能偷我们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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