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哇,有哇!这里要找个老处女比找一枚兹洛蒂银币容易多了。啊,好多喔!她们每星期六天一亮就彻底打扮,梳发辫,在果园追小鸡,拿去跟犹太人换伏特加酒,一下午等着使者来求婚。咦,我难道没见过她们在屋顶上对我摇手帕,大叫说:‘马修,来向我求婚,来嘛!’母亲们也叫道,‘马修,先找凯特,找凯特!我会增加她的嫁奁——一块乳酪和八枚蛋。马修,来找凯特嘛!’”
男人笑得前仰后合,他实在太逗趣了,但是女孩子忿忿不平,齐声鼓噪,老克伦巴干预说:
“嘘,姑娘们!你们吵得像下雨前的喜鹊。”
不过噪音并未终止。为了平息纠纷,他问道:
“马修,社区长当众打架,你在不在场?”
“不在。但是听说柯齐尔夫妇被打得很惨。”
“是啊,被痛揍一顿!看来真可怕。算了,算了,社区长可真放肆。”
“他靠社区的粮食长胖,现在玩起鬼把戏来了!”
“是啊,他真的不怕任何人。谁会起而对抗他?换了别人,一定会因此而受重罚——他却一根汗毛都不会损失。他认识官署人员,在这里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因为你们都是绵羊,任他胡来。他压制你们,爬到你们大家头上!”
“我们自己选他,得尊重他的统治权。”
“但是选他的人也能罢免他。”
“嘘,马修,别这么大声,别人会听见你的话。”
“而且转告他。那他才知道我说了什么。他敢就叫他跟我对阵好啦!”
“惟一能对抗他的马西亚斯正在死亡边缘。别人不会出头管闲事,每个人都有很多烦恼。”老头子说完,由座位站起来。
大家陪他站起来,有些去休息一会儿,有些伸腿解皮带;姑娘们到水塘洗碗,解解闷儿。马修立即架起房屋的支柱和扶架,克伦巴点上烟斗,坐在门阶上。
他一面抽烟,一面想刚才的话题,咆哮说:“凡支持别人的,将有许多弟兄!”
太阳高挂在屋顶上空,下午很热。果园静悄悄的,阳光在沙沙的树枝间颤动,许多花瓣飘到草地上。蜜蜂在苹果树枝头嗡嗡飞。谷仓的那一侧,水车池亮闪闪,鸟儿都静止不叫了,愉快的午后昏睡感弥漫四周。
克伦巴伯没睡着,闲逛到马铃薯地窖边。
他稍后回来,拼命抽熄灭的烟斗,劈劈啪啪吹气,并用力甩一撮掉在眉毛上的长发。
“你看到没有?”他太太在门口探头说。
“看到了。就算我们一天只煮一次,马铃薯也只够吃到收获时节。”
“一天只一次!”
“怎么办呢?我们人口这么多,十张饥饿的嘴巴,加上贪吃的胃!——我们得想办法。”
“反正不能动小牡牛的脑筋。我告诉你,我不愿意把它卖掉。随你怎么办,就是不能卖牛!”
他摆摆手,活像赶一只缠人的黄蜂,她走了以后,他又点上烟斗。
“猪头猪脑的老婆娘!……如果需要……小牡牛又不是神圣的东西,值得为它舍命!”
现在太阳射入他的眼睛,他只转个身,慢慢抽烟斗。他放松皮带(一顿马铃薯在肚子里发胀),开始打盹儿。白鸽在茅顶咕咕叫,树叶发出困倦的呢喃。
“汤玛士!”
是爱嘉莎的声音。他睁开眼睛。她坐在他身边,满眼焦急的神色。
她说:“收获前这几个月对你来说很难熬。你如果愿意,我有一点钱,你可以拿去。我是留来办丧事用的,但是你们手头那么紧,我借你们好了。何必卖小牡牛?它出生的时候,我站在旁边,它是品种很好的乳牛。上苍愿意,我也许能活到收获时节呢……到时候你们再还我,就算地主农夫,急迫时接受亲戚的钱也不算丢脸嘛。喏!”她塞了三卢布给他,都是银币。
“不,拿回去,我会想办法。”
“喏,我可以再加半卢布。拿着。”她低声求他。
“不。不过我谢谢你。你太客气了。”
“喏,还有,总共三十兹洛蒂,请收下!”她检视钱袋,算出几枚五科培的钱币,强忍住泪水。这对她是很大的牺牲,每提出一枚硬币,她心里就刺痛一下。
钱币在阳光下发出诱人的光泽。他看着看着,眼睛因渴望而发光,全是银晃晃的新钱哩。但是他叹口气,努力克制自己,对她说:
“仔细收好,否则人家看见,说不定会偷走喔。”
她还低声求他收下,但他一言不发,她慢慢把财宝收起来。
“你为什么不住我们家?”过了一会儿他问道。
“怎么行?我一点用处都没有,连赶鹅都不会——我身体很弱,一天一天等死。能死在亲人家真的比较愉快。是的,就算睡小牡牛睡过的牛栏也好——我为丧事准备了四十兹洛蒂,也许还够加一场弥撒……不愧为地主农夫的亲戚!……我会把羽毛被留给你们……别怕,我会在你们家静静睡着,而且比你们预料中来得快,很快……”她结结巴巴,心扑腾扑腾乱跳,等着他说一句:“留在我们家吧!”
他没有说,假装听不懂她瞎扯的要旨,伸伸腰,打打哈欠,坐立不安地在屋前、谷仓、草堆四周走来走去……
她哀泣和呻吟。“怎么行呢,真的?他是有名的庄稼汉——我是可怜的乞丐婆!”
因此她天天在村子里找地方,希望能像高尚的农妇,体体面面等死。
她一直爬来爬去找这么一个角落,永远像风中的游丝到处飘,不知道黏在什么地方。
村民跟她开玩笑,说她该跟亲人住在一起,嘲讽般亲昵地对克伦巴家人说,
“咦,她是你们的亲戚,又有钱办丧事,她不会麻烦你们太久了。除了你们家,她该住哪里呢?”
晚上克伦巴将爱嘉莎那天的话转告太太,克伦巴大嫂想起村民的笑谈。当时他们在床上,孩子们已开始打鼾了,她低声劝他:
“有地方给她住……她可以睡草堆……否则我们把鹅赶到屋外的席棚去。若说伙食,她吃得很少很少。……而且她活不长了……她又自备丧葬费。这样大家才不会批评我们……再者,羽毛被会传到我们手上,我们不容易另找这么一床好被。”她急切地指出这几点。
克伦巴当时没答腔,只管打鼾,第二天早晨他说:
“如果爱嘉莎很穷,我会接纳她,那是上苍的旨意,我非这样不可。但是现在村民会说我们为她留下的财物而接纳她。他们曾责备我们放她出门去讨饭——不,不行。”
克伦巴大妈事事顺从丈夫,但是她为失落的羽毛被深深叹息,起来催女儿出去上工。那天她们得种卷心菜。
那是最佳的五月天。和风吹来,吹得麦田起波浪;果树轻轻低语,抖落不少花瓣;密密的紫丁香和樱花熏得花香遍野,和风带来田野的歌声;打铁铺的铁锤在铁砧上吭吭响;打从早上路面就挤满了人,闹声喧天,女人前往卷心菜园,提着一筛子一筛子和一篓子一篓子嫩株。
天亮前露水已干,黑黑的田地挖成不少犁沟,积水在阳光下发亮,到处看见红围裙和红裙子。
克伦巴大妈跟女儿回行,她丈夫和儿子们则协助马修修他们的房子。
不过,老克伦巴只干了一会儿,因艳阳太烈,叫巴尔瑟瑞克一起去看老波瑞纳。
他从巴尔瑟瑞克的烟盒拿起一撮鼻烟说:“大晴天,朋友。”
“棒极了。不过,但愿温度别一直这么高。”
“四面八方都下雨,我们这边也快了。”
“不过,看来有旱灾。树上满是昆虫。”
“蔬菜发芽发得太晚了,旱灾一来就毁了。不过,上帝恩典,大概不会到那步田地。”
“且说,市集如何?你的马有没有消息?”
“我给警官三卢布,他许下一堆诺言。”
“我们一点都不安全!随时惊惊惶惶过日子,像野兔似的,而且没办法解决。”
巴尔瑟瑞克用低沉而谨慎的口吻说:“我们的社区长只是傀儡。”
克伦巴厉声说:“我们该另选一位。”
巴尔瑟瑞克用警告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但是他激动地往下说:
“他害村子蒙羞。你有没有听说他昨天干的好事?”
“噢,口角的事情?算不了什么——另外还有一些事,我们大概得为他的官职付出大代价。”
“不过有人牵制他:出纳员、书记官和代表会的其他成员。”
“等于放狗去看肉!是的,他们会看守,到头来我们农民得为他们粗心大意而赔钱。”
“有什么办法呢?有没有别的消息?”
巴尔瑟瑞克吐口痰,扬起脑袋,他是脾气乖张的家伙,不爱说话,加上怕老婆,更闷声不响了。
他们到波瑞纳家。幼姿卡在门廊上削马铃薯。
“你们不妨进去,爹一个人躺着。汉卡出去种卷心菜,雅歌娜在娘家干活儿。”
屋子显得空荡荡的。一枝紫丁香不时由窗口往里伸,阳光隔着屋外的绿树渗进屋里。
老头子照旧躺着,只是消瘦多了,失去血色的双颊长了不少花白的胡子。他头上还裹着绷带,灰白的嘴唇喃喃嚅动,似乎想说话。
他们问候他。他不答腔,也不移动。
“你不认识我们?”克伦巴抓住他的手说。
他似乎完全没有知觉,或失神地聆听屋顶下作窝的麻雀吱吱喳喳叫,树叶嘶嘶摩擦外墙。
“马西亚斯!”克伦巴轻轻摇他说。
病人吓一跳,眼皮颤抖,回头看他们。
“你听到没有?——这是克伦巴,这是巴尔瑟瑞克,你的朋友,你当然认识我们!”
他们等了一会儿,盯着他的眼睛。
他突然用如雷的嗓音叫道:“乡亲们,看我孤单单在这儿!来救难!揍他们,狗养的!揍他们!”他抬起手臂抵挡别人的攻击,仰跌在床上。
幼姿卡听见叫声冲进来,在他的头部里上新的湿绷带。他再度躺着一动也不动,睁开的眼睛露出强烈恐惧的表情。
他们走了,灰心又苦恼。
克伦巴说:“咦,他不算活人……他简直像死尸!”
怀特克的鹳鸟在果园里大步走来走去,春风不时将树枝吹进敞开的窗户,遮住了阳光。
他们回来,悲哀地沉思默想,宛如上过坟似的。
“我们都有这么一天!”克伦巴终于说。
对方叹道:“不错,他死了,别人因此获利。”
“‘一只羊只死一回,然后——就没有第二次了!’”
“我们不久也要追随他。”
他们以坚定的目光打量周围的世界,打量摇曳的麦田,打量远处清晰的森林,打量渐绿的田野,打量暖洋洋、亮晶晶的春天。他们的心灵冷冰冰顺从上帝的意旨。
“不,人躲不开注定要来的命数。”
他们就此分手。
其他的人也分别在那天和日后来探望垂死的病人,但是他谁都不认识,最后他们不再来了。
神父说过:“只能祷告他快一点走。”
人人都有自己的烦恼和忧虑,他们自然而然忘了他,或者把他当死人来谈论。
真的,有谁顾念他呢?
有几天他滴水未进,若非怀特克好心,尽量抓点东西拿去喂“老爷”,他说不定会饿死哩;牛童有时候偷偷挤牛奶,端去给他喝。他对受难者确实充满关心和敬意,也满怀不安。最后他问彼德,
“没忏悔就去世的人是不是真的非下地狱不可?”
“对极了。咦,神父常在教堂对我们这么说。”
“那……老爷也会下地狱啰?”他吓得在胸前画个十字。
“他跟别人没有两样!”
“什么?老爷跟别人没有两样?”
彼德生气说:“你笨得像卷心菜头!”他看出怀特克不相信他的话。
波瑞纳家的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此时村民为社区长打架的案件而兴奋,双方急着找有利的目击者。
这件事本身并不重要,但社区长用尽全力,他在丽卜卡村的势力很可观,结果不止一半的人偏袒他。大家知道他不是圣人,但他是社区长,能叫反对者吃不了兜着走,所以,他靠毅力、谄媚和伏特加酒,召集到他所需要的许多证人。
柯齐尔重病躺在床上,神父曾带临终的圣餐去看他。至于病因,大家意见纷纭,有人甚至悄悄说他是装病给社区长添麻烦。不过,谁知道该作何感想呢?
柯齐尔大妈整天走来走去,告诉村民她卖掉母猪和小猪为丈夫买药。她几乎天天守在社区长家门外,谩骂不休,尖叫说她丈夫巴特克快死了,呼唤上帝和正直的人为她作有利的见证,站在她这一边。
不过,只有社区的低阶层民众和少数心软的女人支持她,包括柯伯斯在内,他是三流的地主农夫,又是爱打官司爱打架的人。别人不肯昕她的。有人不理会她的话,有人为她打算,劝她跟社区长和好。
许多纠纷因此而起,柯伯斯口没遮拦,又爱动拳头,支持他们的女人说话很偏激。他们非常生气,非常刻薄。他们怎能压倒地主农夫和社区长呢?
最后,犹太人瞧不起柯齐尔夫妇,不肯赊东西给他们。
打架后不到一星期,人人都听厌了那段轶事,以及相关的牢骚和哀叹,不想再听了。
但是这个节骨眼上来了新的帮手,村里又骚动起来。
普洛什卡跟铁匠联合,现在公然强烈支持柯齐尔夫妇。
他们一点都不关心柯氏的问题;各有其目标,各寻其利益。
普洛什卡是不光明而有大志的人,极端信赖自己的财富和智力。至于铁匠,他为钱不惜冒生命的危险。
就这样,两派的冲突开始了:凶猛,却彬彬有礼。他们表面上维持友谊,照旧交谈,有时候甚至手挽着手上酒店。
精明一点的丽卜卡村民很快就看出这次的结合不只是要为柯齐尔伸冤——说不定是想谋夺社区长的职位。
长者点头说:
“一个人做官赚了钱,其他的人也可以这样!”
日子一天天过去,村子里的纠纷愈来愈多。
大约此时,每一家都听到德国人在酒店歇脚的消息。
有人猜他们一定是要去波德莱西。
大家忍不住焦虑和好奇。消息由这座果园传到那座果园,大家隔着围墙讨论,很多人赶到酒店去看热闹。
确实不假。五辆漆了黄色和蓝色的铁轴大篷车停在酒店门口。车上载满家具,女人坐在里面。酒吧有十个德国人在喝酒。
他们是高高壮壮的胡须汉,穿深蓝色的头巾外套,胖胖的腰部挂着银链,满面营养丰足的红光。
农民们一群群站着,和他们隔一段距离,叫伏特加酒,观望并听他们说话,但是一句都听不懂。马修会说犹太方言伊第绪语,想跟他们交谈,说得很流利,酒店老板讶然盯着他。德国人看他几眼,没有答腔。社区长的弟弟乔治接着跟他们说几句德语,他们听了,像猪仔对着食槽跟同伴咕哝几句,就转身背对着农民们。
马修大为恼火。他叫道:“我们打烂他们的猪脸!”
“是的,不然就用棍子搔他们的身体,叫他们开口。”
火暴小子亚当·克伦巴大声说:
“我在离我们最近的这家伙肚子上揍一拳,他若还手,大家再光明正大打一场。”
但是他们制止他,德国人可能猜到农民们有意挑衅,拎起一桶啤酒离开那儿。
“嘿,长裤仔,别这么急嘛,他们说不定会在路边跌一跤。”
他们驱车离去,农民们在背后大喊,
“猪养的!”
他们一走,犹太人就跟农民们说德国人几乎已买定了波德莱西;有十五家人要移居在那个农场。
“我们会封在可怜的一小条一小条土地上,挤得半死,他们则在那块大空间伸展和繁殖!”
斯塔荷·普洛什卡对刚刚说话的乔治说:“那我们出更高的价钱,别让他们得手!你自以为聪明,动动脑筋吧。”
马修用拳头猛敲吧台叫道:“狗养的!真是毁灭性的生意!他们若定居在波德莱西,我们就很难保住丽卜卡的家园了。”这一点他相当肯定,他曾见过世面,知道德国人的作风。
听者起先不相信。不过他们仍然很担心,动脑筋思考:波德莱西的邻居怎么会给丽卜卡村民带来噩运呢?
每天都有看猪郎和旅人来报告说波德莱西的土地量过了,界碑立好了,水井也挖了。很多人好奇往佛拉庄的方向走,也获得清晰的证明。
不过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他们还不敢肯定。
他们怂恿铁匠去查,因为他曾跟德国人交往,为他们钉马蹄,但是他回避,不肯探听或告诉他们一点消息。
最后是乔治打听情报,探得实情。
原来大地主欠了某一位德国人一万五千卢布,还不出来。债主提议用波德莱西来抵债,差额付现钞。大地主表面同意,其实暗中找别的买主,因为德国人一英亩只出六十卢布。
乔治说:“他不得不答应。贵族领地挤满了犹太人,都急着讨债。林务官说贵族领地的母牛已经被查扣去抵缴税金。那他怎么还债呢?什么都卖了!他跟我们的官司还没有结案,他不能砍伐森林。不,他必须低价卖出波德莱西农场。”
“咦,这种地一英亩值一百卢布!”
“那就按这个价钱买下来,他巴不得卖哩!”
“哎呀,现金短缺!上哪儿去筹钱?”